咸豐九年，三月。
安徽省鳳臺縣。
縣衙后堂內(nèi)，新上任的知縣賴令憂心忡忡的站在案前，手指幾乎要將案上的鳳臺縣輿圖戳穿，淮北捻黨造反的風(fēng)聲日緊，讓他如坐針氈。
“城東這塊，民夫征調(diào)得怎么樣了？”賴令焦躁地問起身側(cè)的王主薄。
王主薄躬身回稟：“大人，已經(jīng)在開挖護(hù)城河了。只是，人手錢糧俱缺，什么時候完工，實在難說?。 ?/p>
“難說？就怕捻黨都打過來了，咱們的護(hù)城河還是個爛泥塘！”
賴令愁眉緊鎖，捻黨造反的傳言由來已久，早在太平天國起事之初，捻黨就已經(jīng)公然抗差抗糧和販賣私鹽了。其黨羽農(nóng)閑時外出劫掠，農(nóng)忙時歸家種田，出則為捻，入則為民，官府也奈何不得，只能放之任之。
然而，太平軍數(shù)月內(nèi)連破清軍江北江南大營，不日前又相繼攻克淮河下游淮安懷遠(yuǎn)等重鎮(zhèn)。風(fēng)頭正勁之際，淮北各地捻黨借勢聚眾，大有揭竿而起的跡象！這讓安徽巡撫翁同書驚慌失措，趕忙下令兩淮各州縣對捻黨嚴(yán)加提防，部署措施，防患未然。
領(lǐng)命的賴令傻了眼，才上任幾天就攤上了這苦差，人生地不熟不說，與當(dāng)?shù)貛滋巿F(tuán)練也未熟絡(luò)，這可難壞了他。
“咱縣內(nèi)那些團(tuán)練呢？”賴令壓下心頭煩悶，抱起希望問道，“有幾家回信的？”
王主薄面露難色：“那些團(tuán)總、練頭，多是地方豪強(qiáng)，架子大得很。眼下唯有徐家莊的徐立壯給了句囫圇話，說是若捻黨來犯，他必率鄉(xiāng)勇來援?！?/p>
“僅憑些鄉(xiāng)勇，也不知道能不能靠得住??！”賴令越想心里越?jīng)]底。
“大人別急，”王主薄壓低聲音，“咱們還有苗沛霖苗大先生??！他一人出馬就可以抵得上一支團(tuán)練！”
聽聞王主薄提起苗沛霖，賴令緊鎖的眉頭稍微舒展，但是仍有些疑慮：“這個苗沛霖，當(dāng)真管用？”
“管用！若他都不管用，兩淮便無人可用了！”王主薄語氣篤定，“這位苗大先生可謂是，名震兩淮，博學(xué)多才！而且心腸熱，人脈廣，最緊要的是……”王主薄湊近一步，聲音壓低，“他與捻黨大趟主張樂行交情匪淺，早年曾在張家做過私塾先生。更有傳言，其夫人徐氏與張樂行夫人杜氏還有同門之誼，兩家因此常有往來。真若到了捻黨造反南下的那天，苗大先生的一句話，興許就能讓鳳臺轉(zhuǎn)危為安呢！”
“嗯！那就好！那就好！”賴令連連點(diǎn)頭，又抬頭看了一眼日頭，問道：“你昨日跟他說準(zhǔn)了沒有？都過晌了，他怎么還沒到？”
“路途遠(yuǎn)，怕是半道有事耽誤了，”王主薄勸解道，“大人放心，昨日卑職去武家集請苗大先生共商御捻大計的時候，他答應(yīng)得極為爽快。還表示若是捻黨敢造反，他便與張樂行割袍斷義，勢不兩立！”
“深明大義，不愧于大先生之名！”賴令點(diǎn)頭贊許道。
正在此時，一名衙役氣喘吁吁闖了進(jìn)來：“大人！大人！”
賴令趕緊走上前，喜道：“可是苗大先生到了？”
“不，不是！”衙役搖頭，“東街，東街出命案了！”
賴令心頭一沉，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上橫生枝節(jié)，眼皮底下出了人命，身為父母官也不能坐視不管，只得帶人趕往東街。
城東大街，一座畫館外，早已被看熱鬧的人圍得水泄不通。
“知縣大人到！”衙役一聲吆喝，人群分開，賴令在衙役簇?fù)硐驴觳教と腽^內(nèi)，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鼻而來。
只見地上一大片暗紅黏稠的血泊，一名老翁仰面倒臥其中，脖頸上一道猙獰豁口，皮肉翻卷，深可見骨。
見此慘狀，賴令臉一沉手一揮，幾人上前查驗，他卻退到了門口等待。
片刻之后，仵作來稟報：“大人，死者是畫館老館主，現(xiàn)場無打斗痕跡，兇手下手極快，一劍封喉，案發(fā)應(yīng)在一個時辰之內(nèi)。”
賴令捻須頷首，問道：“可查過有無財物丟失？”
王主薄上前回道：“看過了，館里的文房四寶、畫作、銀子，都沒有遺失?！?/p>
賴令猜測道：“不是為財，那便是仇殺了？”
王主簿搖頭道：“并非仇殺，這老翁性情溫和，與人為善，鄰里鄉(xiāng)親說他從來不曾與人結(jié)過仇?！?/p>
“也不是仇殺？”賴令嗤笑一聲，“難道說這個須發(fā)皆白的老翁死于情殺不成？”
“依卑職看，都不是。”
“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怎么回事？”
王主簿神情凝重，“卑職斗膽猜測，兇手恐怕是繪命閻羅！”
“繪命閻羅？”賴令初來乍到，聞此名號，一臉茫然。
“正是，此賊為禍兩淮已有十余年！兇殘狡詐，神出鬼沒，至今仍逍遙法外。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此賊專門殺害以繪畫為生的人！無論是成名畫師，還是無名畫匠，只要是以畫筆糊口的，皆是他的行兇目標(biāo)！十余年間，淮河南北死于其手的畫工畫匠，已經(jīng)不下數(shù)十，所以才得了個繪命閻羅的名號！”
賴令聽得一臉驚訝，“專殺畫師，這是為何？莫非與畫道有血海深仇？”
王主薄搖頭嘆息，“這，無人知曉，其動機(jī)，無人能解?！?/p>
賴令環(huán)顧四下，煩躁道：“都過了一個時辰了，鳳臺縣城就這么點(diǎn)大，城門四開，兇手得手之后往哪里鉆不是海闊天空？”
“大人明鑒，”王主簿附和道，“繪命閻羅若能輕易抓捕，何至于懸案至今？”
仵作也是心照不宣，只待草草勘驗完畢，便又記作一樁懸案。
賴令早已不耐煩，這棘手懸案純屬浪費(fèi)時間，區(qū)區(qū)一個畫師之死，比起御捻大事，實在微不足道。捻黨若真攻下鳳臺，他自己項上人頭尚且難保，哪有閑心管這陳年舊案？
正在這時，門外一陣騷動，一名衙役來報，“大人，苗大先生來了！”
賴令忙出門，隨眾人望去，只見一位面容峻肅、身材消瘦的中年男子步履生風(fēng)朝這邊走來。
王主簿上前引見，“大人，這位便是苗沛霖，苗大先生?！?/p>
“哎呀，苗大先生！久仰大名，如雷貫耳！”賴令笑容可掬，拱手作揖。
苗沛霖面如平湖，拱手回禮：“苗某人見過賴大人，讓大人久等了。”隨后看向周圍人群，“怎么這么多人？莫非出了事？”
王主薄點(diǎn)頭道，“嗯，這畫坊里出了命案。”
苗沛霖微微皺眉，“畫坊里出命案？莫非又是那‘繪命閻羅’所為？”
王主簿嘆道：“除了這個專跟畫筆過不去的活閻王，還能有誰？”
“那可未必！”一個清脆如銀鈴般的聲音突然響起，一名面容姣好的少女從苗沛霖身后探出，正是其女苗景花。
她額頭沁著細(xì)汗，大眼睛滴溜溜的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保不準(zhǔn)是有人故意模仿，栽贓嫁禍呢！”
“你這丫頭，休得胡亂猜測！”苗沛霖斥責(zé)她一句，又一臉疑惑問起：“你怎么自己跑來了？你娘呢？你不是跟她一起在城外踏青嗎？”
苗景花踮起腳往畫坊里瞧著，心不在焉，“不知道！娘在城門口，看那些民夫挖河不得法，非要上去指點(diǎn)，我在城門外集市逛了一圈，回頭就不見人了，只得進(jìn)城了?！?/p>
苗沛霖?zé)o奈苦笑，“你呀你，一出門便光顧著亂跑！”
苗景花辯解道：“哪有，分明是娘自己走丟了，難道我要等她直到天黑不成？”
“景花！你跑的倒是挺快！”這時一名中年女子于不遠(yuǎn)處喊道。正是苗沛霖夫人徐紅葉，只見她雖然有些發(fā)福，卻是步履矯健，走路帶風(fēng)，幾步趕到苗景花跟前，瞪了一眼，“世道不太平，別一個人亂跑！”
苗景花撅起嘴，“我哪有亂跑？是娘您走得慢！在城門口跟挖河的漢子講什么下盤要穩(wěn)、腰馬合一，真是的，挖個泥坑難道還要練功夫不成？”
徐紅葉被嗆了幾句，哭笑不得，抬了抬胳膊，示意自己還背著行囊，“我好心給你背吃的背喝的，你這沒良心的丫頭，光顧著自己了！”說著她順勢在街邊長凳坐下，從包裹摸出一塊糕點(diǎn)遞去，語氣也軟了，“餓了吧？墊一墊?！?/p>
苗景花嫌棄地擺手，指向畫坊，“娘！這畫坊里死人了！血糊糊的，還吃點(diǎn)心？”
徐紅葉恍然，收起糕點(diǎn)，神色凝重，“死了個畫師？又是那挨千刀的繪命閻羅干的？”說罷與女兒一同擠到門口張望。
苗景花眼尖，一眼看到墻邊畫架上支著一幅未完成的畫作，畫的是一位雍容華貴、周身祥云繚繞的神像，不由得驚呼，“娘，快看！是‘無生老母下凡圖’！”
徐紅葉定睛細(xì)看，也認(rèn)了出來，點(diǎn)頭惋惜道：“嗯，畫工不錯，可惜了……還差一點(diǎn)畫完，老母的蓮足還沒來得及點(diǎn)染?！?/p>
苗景花猜測道：“一定是畫翁正在作畫，突然遭了毒手?！?/p>
苗沛霖站在一旁，看著妻女探頭探腦的樣子，微微搖頭，伸手輕拽二人衣袖，“你娘倆也不嫌瘆得慌，血淋淋的有什么好看？快過來些?！?/p>
苗景花不滿道：“又沒破案，人命關(guān)天，這可不是看熱鬧！”
這時，身旁一個路人壓低聲音與旁人議論，“那會兒苗家小姐說的沒錯啊，未必就是繪命閻羅干的。看這畫像，說不定跟城南八公山上那幫信奉無生老母的白蓮教徒有關(guān)……”
徐紅葉聽聞臉色立變，大聲駁斥，“信奉無生老母的多了！我家佛堂還供著一幅呢，就憑一幅畫像扯上白蓮教，道理不通！”
一老者接話，“苗夫人說的在理！八公山上那幫信教的，聽說還經(jīng)常下山施粥舍藥，積德行善，不像干這種兇殘事的！”
另一人附和，“對對對，繪命閻羅殺的人多了，往年哪次跟白蓮教扯上關(guān)系了？”
眾人七嘴八舌爭論，這讓賴令聽得心煩意亂，僅是死了個畫師，不過是添了一樁積年的無頭懸案，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是與苗沛霖商討御捻方策，根本不能在這種破不了的懸案上多費(fèi)時間。
想到這里，賴令大呼道：“安靜安靜！此案立案，仵作細(xì)驗，捕快搜查館內(nèi)外，尋兇器遺物，大家散去吧！”
下完令，賴令如釋重負(fù)，立刻轉(zhuǎn)向苗沛霖，急切的堆起笑容：“苗大先生，這御捻大事本官亟待與先生商議呢，咱們不如先回縣衙？”
苗沛霖不置可否，叫來妻女，邀上縣令，走到街中，“賴大人，咱們邊走邊說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