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風(fēng)像一把把細小的冰刀，刮過光禿禿的梧桐枝椏，發(fā)出嗚嗚的嗚咽。教室的窗戶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玻璃上凝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水霧，模糊了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暖氣片在角落里嗡嗡作響，努力對抗著窗外的嚴(yán)寒，卻也只能讓室內(nèi)維持著一種不算刺骨的涼意。期末考試的陰云沉沉地壓在每個人頭頂，教室里彌漫著油墨味、緊張感和暖氣烘烤后微塵的沉悶氣息。
凱茜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有些發(fā)白、邊緣磨損的黑色棉服，手指凍得有些僵硬，正努力在草稿紙上演算一道復(fù)雜的幾何題。莎莎坐在旁桌，也裹著厚厚的圍巾，鼻尖凍得微紅，小聲抱怨著：“這鬼天氣，手都凍僵了，怎么寫題啊！”
就在這時，凱茜的耳朵捕捉到旁邊傳來一陣極其細微的、帶著節(jié)奏感的旋律。
是溫嶼。他微微側(cè)著頭，耳朵里塞著一只白色的耳機線（另一只耳機線垂在胸前），正閉著眼睛，手指無意識地隨著耳機里傳出的微弱節(jié)拍輕輕敲擊著桌面。陽光透過蒙著水汽的玻璃窗，在他低垂的睫毛上投下細密的陰影。他嘴角似乎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沉浸其中的笑意。
他在聽歌？凱茜的心微微一動。她很少見他戴耳機，尤其是在教室里。
“喂，溫嶼！”溫嶼的朋友李明，大概是做完了一道題，伸了個懶腰，湊過去，好奇地戳了戳他的胳膊，“聽啥呢？這么入迷？給我聽聽唄？”
溫嶼睜開眼，似乎被打擾了，眉頭微蹙，但還是摘下一只耳機，遞了過去：“喏?！?/p>
李明接過耳機，塞進自己耳朵里聽了幾秒鐘，隨即露出一副“了然”的表情，聲音不大不小地調(diào)侃道：“喲！又是這首《一見鐘情》??？我說哥們兒，你最近是魔怔了吧？天天循環(huán)播放？怎么？真對誰一見鐘情了？”他擠眉弄眼地撞了撞溫嶼的肩膀。
溫嶼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一把搶回耳機：“滾蛋！好聽不行啊？你管我循環(huán)多少遍？”他重新塞好耳機，不再理會李明的調(diào)侃，但臉上那點被打趣的微窘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卻清晰地落入了凱茜眼中。
《一見鐘情》？ 這個名字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凱茜心底漾開一圈漣漪。他喜歡這首歌？還天天聽？凱茜默默記下了這個名字，心里像揣了一個小小的秘密，帶著點好奇和莫名的悸動。
課間休息，暖氣似乎開得更足了些，教室里也稍微活絡(luò)了一點。溫嶼的幾個“死黨”圍了過來，擠在他桌邊閑聊。開始還是正常的球賽、游戲話題，不知怎么的，話題漸漸歪樓。
“哎，你們說，隔壁班那個王娜……”一個男生壓低聲音，臉上帶著促狹的笑，“身材是不是……嘖嘖……”他用手比劃了一個夸張的曲線。
“還有那個誰……上次體育課……”另一個男生也加入進來，話語里開始夾雜著一些明顯超出他們這個年紀(jì)、帶著點下流暗示的詞匯。
凱茜正低頭假裝看書，聽到這些，只覺得一股熱氣猛地沖上臉頰！耳朵根瞬間燒得通紅！她恨不得立刻把腦袋埋進書里，手指緊緊捏著書頁邊緣，指節(jié)泛白。那些粗鄙的詞匯像針一樣扎進耳朵里，讓她渾身不自在，尷尬得腳趾頭都蜷縮起來。她甚至能感覺到莎莎在旁邊投來的擔(dān)憂目光。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明顯不悅和警告意味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像冰水一樣瞬間澆滅了那點猥瑣的笑聲。
“喂！夠了?。 睖貛Z皺著眉，聲音冷了下來。他目光銳利地掃過那幾個還在嬉笑的男生，眼神里帶著清晰的制止和一絲……嫌惡？“有女生在呢！說話注意點分寸！什么亂七八糟的都往外蹦？害不害臊？”他語氣嚴(yán)肅，沒有絲毫玩笑的意思，“聊點正經(jīng)的行不行？別整天說這些不該說的東西！”
那幾個男生被他一說，臉上的笑容僵住了，訕訕地摸了摸鼻子，互相看了一眼，氣氛瞬間變得有些尷尬。其中一個嘟囔了一句：“開個玩笑嘛……這么認(rèn)真干嘛……”
“這種玩笑不好笑?！睖貛Z語氣依舊冷淡，“換話題?！?/p>
那幾個男生悻悻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凱茜緊繃的身體這才慢慢放松下來。她悄悄抬起頭，看向溫嶼的側(cè)臉。他正低頭翻著書，眉頭還微微蹙著。剛才他維護她（或者說維護教室里的女生）的那一幕，清晰地刻在她腦海里。他那種毫不含糊的、帶著點凜然正氣的制止，讓她心底涌起一股強烈的暖流和安全感。他不僅尊重她，也維護著這份尊重不被低俗污染。
下午最后一節(jié)是自習(xí)課。班主任臨時有事，讓大家安靜自習(xí)。教室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溫嶼大概是想和好兄弟聊天，側(cè)過頭，小聲對凱茜說：“凱茜，跟你商量個事兒唄？”
凱茜抬起頭：“嗯？”
“李明想跟我嘮會兒嗑，”溫嶼指了指李明，“你看……能不能委屈你一下，跟他換個位置坐會兒？就一節(jié)課。”他語氣帶著點商量的口吻。
換位置？凱茜的心猛地一沉！強烈的抗拒感瞬間涌了上來！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筆。
為什么？我不想離開這個位置！我想坐在你旁邊！ 哪怕只是安靜地坐著，感受著近在咫尺的氣息，聽著他偶爾翻書的聲音，看著他在紙上寫寫畫畫的側(cè)影……這短短的一節(jié)課，是她一天中離他最近、最安穩(wěn)的時光。下課鈴一響，他就要回家，她就只能遠遠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她不想把這寶貴的、能和他并肩而坐的時間讓出去！
而且……坐關(guān)系不熟的同學(xué)旁邊？光是想象要挨著坐一節(jié)課，凱茜就覺得渾身不自在！
“不…不行……”凱茜的聲音很低，帶著緊張和固執(zhí)，“我……我不喜歡別人坐我的位置……也不習(xí)慣坐別人的位置……”她低著頭，不敢看溫嶼的眼睛。
溫嶼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她會拒絕得這么干脆。他看了她幾秒，眼神里帶著點探究，但最終沒有強求，只是聳聳肩：“哦，那行吧。沒事兒?！彼D(zhuǎn)過身，對李明做了個無奈的手勢。
李明撇撇嘴，眼珠一轉(zhuǎn)，直接起身，跟溫嶼后桌的男生嘀咕了幾句，兩人迅速交換了位置。于是，李明坐到了溫嶼正后方。
自習(xí)課繼續(xù)。溫嶼和李明，加上后桌另外兩個男生，很快湊在一起，開始了低聲的“茶話會”。雖然他們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在安靜的教室里，那嗡嗡的交談聲還是清晰地傳到了凱茜耳中。
凱茜強迫自己集中精神，但那些細碎的話語還是鉆進了耳朵。
“……溫嶼，你上次說喜歡啥顏色來著？藍色綠色白色？”這是李明的聲音。
“嗯，對。”溫嶼的聲音帶著點慵懶，“看著清爽。你呢？”
“我？我鐘愛騷粉！哈哈開玩笑！其實黑色也挺酷……”李明嘻嘻哈哈。
“凱茜？”溫嶼的聲音忽然毫無預(yù)兆地轉(zhuǎn)向了她這邊，帶著點隨意的閑聊口吻，“你喜歡什么顏色？”
凱茜正豎著耳朵聽他們聊顏色，冷不丁被點名，心臟猛地一跳！她抬起頭，撞上溫嶼那雙帶著點好奇和笑意的眼睛。
“我……我……”凱茜有些慌亂，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穿了很久、洗得發(fā)灰的黑色棉服，聲音不自覺地低了下去，“……喜歡深色……比如……黑色……”她說完，心里涌起一絲淡淡的失落和自卑。黑色，像她灰暗的生活底色，也像她用來包裹自己的保護色。
“哦，黑色啊?！睖貛Z點點頭，語氣平常，沒有評價，也沒有追問，很快又轉(zhuǎn)回去和李明他們討論球鞋配色去了。
凱茜松了口氣，卻又有點莫名的失落。藍色、綠色、白色……像天空，像森林，像初雪……都是那么干凈、明亮、充滿生機的顏色。那是溫嶼喜歡的顏色。而她……只有一片沉沉的黑色。
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寒風(fēng)凜冽。凱茜裹緊外套，腦海里反復(fù)回響著那首歌的名字——《一見鐘情》。她想起溫嶼戴著耳機時那沉浸的側(cè)臉，心里像被小貓爪子輕輕撓著。她家沒有電腦，也沒有MP3。但她記得，哥哥好像有一個很舊的、屏幕都裂了的MP3，平時扔在抽屜里積灰。
回到家，趁著哥哥還沒回來，凱茜偷偷溜進哥哥房間，在抽屜角落里翻出了那個落滿灰塵的MP3。她小心翼翼地擦干凈，插上耳機，打開家里那臺老舊得嗡嗡作響的臺式電腦，網(wǎng)速慢得驚人。她在搜索框里顫抖著輸入了“《一見鐘情》 歌曲”。
搜索結(jié)果跳出來很多同名歌曲。她憑著感覺，點開了一個看起來最像流行歌曲的鏈接。緩沖的圓圈轉(zhuǎn)了很久很久。
終于，耳機里流淌出清澈動聽的旋律。前奏是舒緩的鋼琴，帶著點淡淡的憂傷和期待。接著，一個溫柔又帶著磁性的男聲響起，歌詞里唱著“在人群之中，只一眼，心就被你填滿……” “你的笑容，像陽光融化冰雪……” “是命運的安排，還是心跳的指引……”
凱茜屏住呼吸，整個人都沉浸在那美妙的旋律和直白又深情的歌詞里。她仿佛看到了溫嶼戴著耳機時嘴角那抹若有若無的笑意。這首歌……真的很好聽！帶著一種讓人心頭發(fā)燙、臉頰微熱的魔力。她理解了溫嶼為什么會喜歡，為什么會一遍遍循環(huán)。她自己也瞬間愛上了這首歌！她反復(fù)按著后退鍵，一遍又一遍地聽著，直到哥哥的腳步聲在門外響起，才慌忙關(guān)掉頁面，藏好MP3。
幾天后的周末，難得媽媽休息，說要帶凱茜去買件新棉服，舊的那件實在太薄了。
母女倆走進一家平價服裝店。店里掛著各種款式和顏色的冬裝。凱茜習(xí)慣性地走向深色區(qū)域，目光掃過那些黑色、藏青、深灰的棉服。
“試試這件吧？暖和?！眿寢屇闷鹨患駥嵉暮谏姘?/p>
凱茜接過來，卻沒有立刻試穿。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旁邊衣架上掛著的一件衣服吸引住了。那是一件天藍色的短款羽絨服，顏色純凈得像冬日晴朗的天空，帽子上還綴著一圈蓬松柔軟的白色毛領(lǐng)。旁邊還有一件薄荷綠的抓絨衛(wèi)衣，顏色清新得像初春的嫩芽。
藍色……綠色……白色……
溫嶼喜歡的顏色瞬間躍入腦海。
鬼使神差地，凱茜放下了那件黑色的面包服，伸手拿起了那件天藍色的羽絨服和薄荷綠的衛(wèi)衣。
“媽……我想試試……這兩件……”她的聲音帶著點猶豫和試探。
媽媽明顯愣了一下，驚訝地看著女兒手里的衣服：“這……這顏色……”她看著女兒依舊有些蒼白的臉和臉頰上那片小小的雀斑，“會不會太……亮了？”語氣里帶著擔(dān)心。
凱茜的心也忐忑著。她看著鏡子里自己穿著舊黑棉服、顯得黯淡無光的樣子，又看看手里那抹純凈的藍和清新的綠，一股莫名的勇氣涌了上來。她想起溫嶼說“看著清爽”，想起莎莎總夸她“穿亮色會好看”。
“我……我想試試……”凱茜堅持道，聲音比剛才堅定了些。
媽媽沒再說什么，點點頭：“行，試試吧?！?/p>
凱茜走進試衣間，深吸一口氣，脫掉舊外套，先穿上了那件薄荷綠的衛(wèi)衣。柔軟的抓絨面料貼在皮膚上，帶著暖意。她看著鏡子里那個被清新綠色包裹著的女孩，臉頰上那片雀斑似乎也沒那么刺眼了，反而增添了幾分生動。她又套上那件天藍色的羽絨服。純凈的藍色襯得她的皮膚似乎都亮了一點，帽子上那圈蓬松的白毛領(lǐng)，軟軟地貼著她的下巴，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溫暖又輕盈的感覺。
她看著鏡子里那個穿著藍綠色、顯得格外清爽明亮的自己，心臟砰砰直跳。這是她嗎？那個永遠躲在黑色陰影里的凱茜？
她走出試衣間。
媽媽站在外面，看著女兒走出來，眼睛明顯亮了一下。她上下打量著，臉上漸漸露出驚喜的笑容：“哎喲……這顏色……還挺襯你的！顯得精神！氣色都好了！好看！真好看！”媽媽的語氣里是真實的贊賞。
凱茜看著媽媽的笑容，又看看鏡子里那個陌生的、明亮的自己，心里那塊沉甸甸的、名為“自卑”的石頭，仿佛被這抹藍色和綠色撬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光亮。
“嗯……那就買這兩件吧?！眲P茜輕聲說，嘴角忍不住向上彎起。
從那天起，凱茜的衣柜里，終于不再是單調(diào)的黑色。那抹純凈的天藍和清新的薄荷綠，成了她冬日里最溫暖的色彩。每次穿上它們，她都會想起自習(xí)課上溫嶼那隨口的詢問，想起耳機里流淌的《一見鐘情》的旋律，想起他喜歡的顏色……也想起鏡子里那個被亮色點亮、似乎也勇敢了一點的自己。
她依舊喜歡黑色，但也開始喜歡上了藍色、綠色和白色。
因為這些顏色，像一道無形的橋梁，連接著她心底那束名為“溫嶼”的光，也讓她看到了自己身上，原來也可以折射出不一樣的、明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