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的陰影像冰冷的潮水,無聲地漫過林小滿的腳踝,向上蔓延,浸透她的四肢百骸。她幾乎是憑著本能,跌跌撞撞地逃離了那個被程玥用冰冷事實撕開的、讓她無地自容的修羅場。租賃合同復(fù)印件上那行力透紙背的「我能養(yǎng)活我們」,像燒紅的烙鐵,在她視網(wǎng)膜上留下永久的灼痕,更在她心頭燙出一個巨大的、無法填補的空洞。
恐懼并沒有因為逃離而消散,反而在她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間膨脹、變形。程玥那雙冰封之下燃燒著失望和審判的眼睛,無處不在。圖書館的書架后仿佛藏著她的身影,食堂嘈雜的人聲中似乎有她清冷的聲音,連宿舍窗外搖曳的枯枝,都像是她伸出的、無聲質(zhì)問的手指。
林小滿把自己更深地埋進那層堅硬的殼里。她掐斷了所有與外界的聯(lián)系,手機徹底成了抽屜里的死物。她像一只驚弓之鳥,行動軌跡變得愈發(fā)詭異和難以預(yù)測。清晨天未亮透就溜出宿舍,深夜才踩著門禁的點回來。她不再去圖書館那個靠窗的老位置,而是在各個樓層、各個閱覽區(qū)最偏僻、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游蕩,像一個沒有固定坐標(biāo)的幽靈。上課只坐在最靠近后門的位置,鈴聲一響,立刻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竄出教室,絕不回頭。
然而,程玥的存在,如同跗骨之蛆,以另一種更令人窒息的方式滲透進來。
許薇成了那個無奈的傳聲筒。她看著林小滿日漸蒼白消瘦、眼下烏青濃重如墨,看著她在夜深人靜時蜷縮在床上無聲地顫抖,最終只能一次次嘆氣,將程玥的“近況”小心翼翼地傳遞過來。
“程玥學(xué)姐……昨天在咖啡店打工時,被滾燙的咖啡壺燙傷了手臂,挺大一片……”許薇的聲音很輕,帶著不忍。
林小滿正在翻書的手指猛地一頓,書頁被捏出深深的褶皺。滾燙的咖啡……燙傷……程玥那白皙修長的手臂……她強迫自己將目光釘在密密麻麻的字跡上,喉嚨卻像被滾燙的咖啡堵住,灼痛難忍。
幾天后。
“小滿……辯論賽決賽前最后一次模擬對抗,程玥學(xué)姐和隊友吵得很兇……她壓力太大了,聽說連著熬了好幾個通宵準(zhǔn)備資料……嗓子都啞了……”
模擬對抗……爭吵……熬夜……啞掉的嗓子……林小滿閉上眼,黑暗中卻清晰地浮現(xiàn)程玥強撐著精神、眼底布滿血絲、聲音嘶啞卻依舊固執(zhí)己見的樣子。那畫面與記憶中蘇青青熬夜復(fù)習(xí)后蒼白憔悴、眼神渙散的影像瘋狂重疊。一種冰冷的窒息感扼住了她的喉嚨。
最沉重的一擊,來自一個陰冷的傍晚。許薇從外面回來,臉色異常難看,她猶豫了很久,才走到林小滿床邊,聲音壓得極低:“……程玥學(xué)姐她……她父親今天下午去學(xué)校找她了……就在她租的房子樓下……吵得……很厲害……”
林小滿猛地抬起頭,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驚惶。程玥的父親!那個在程夫人描述中代表著絕對權(quán)威和冷酷現(xiàn)實的存在!
“然后呢?”林小滿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好像……是來下最后通牒的。”許薇艱難地說,“具體吵什么沒聽清,但……程玥學(xué)姐好像……哭了……我遠遠看見她肩膀在抖……然后她父親很生氣地走了……程玥學(xué)姐一個人在樓下站了很久……”
哭了……肩膀在抖……
這幾個字像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林小滿的心臟,瞬間引爆了她心底埋藏最深的那顆恐懼炸彈!
陰暗的醫(yī)院走廊瞬間在她眼前展開,冰冷刺骨。蘇青青蜷縮在長椅的角落,肩膀劇烈地顫抖著,壓抑的、破碎的哭泣聲像瀕死小獸的嗚咽,一聲聲刺穿林小滿的耳膜:“小滿……怎么辦……他們知道了……我媽說……說我是變態(tài)……要打死我……我爸說……要送我進精神病院……我……我好怕……我撐不住了……”
那絕望的哭泣,那顫抖的肩膀,那瀕臨崩潰的“撐不住了”……與許薇描述的程玥在樓下獨自哭泣、肩膀顫抖的畫面,瘋狂地、完美地重疊在了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漩渦!
“不行……她看起來好痛苦……就像……她會垮掉的!”林小滿的內(nèi)心獨白充滿了撕裂般的恐慌。PTSD的陰影如同蘇醒的巨獸,瞬間吞噬了所有殘存的理智!那個根植于骨髓的、扭曲的認(rèn)知再次占據(jù)絕對上風(fēng):**讓程玥繼續(xù)和自己在一起,就是把她推向毀滅!推向和蘇青青一樣的深淵!**
保護欲在創(chuàng)傷的扭曲下,徹底異化為最徹底的退縮和逃避。她不能再聽,不能再知道任何關(guān)于程玥的消息!每一個字都是催命符!她猛地捂住耳朵,對著許薇失控地低吼:“別說了!求求你……別再說了!她的任何事都不要再告訴我!”
許薇被她激烈的反應(yīng)嚇住了,看著她眼中近乎瘋狂的恐懼和絕望,最終只能沉默地點點頭,帶著深深的憂慮離開了。
從那天起,林小滿徹底將自己放逐。她不再和許薇交流任何關(guān)于程玥的話題,甚至刻意避開與許薇同處一室。她像一個真正的幽靈,在校園的陰影里飄蕩,與所有人保持著冰冷的距離。唯一的念頭就是——消失,徹底地從程玥的世界里消失,仿佛這樣就能斬斷那根將程玥拖向毀滅的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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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的寒意已帶著肅殺之氣。校園里行人稀少,光禿禿的樹枝在鉛灰色的天空下伸展著嶙峋的枝椏。林小滿剛從校外一家偏僻的小書店出來,懷里抱著幾本厚厚的專業(yè)書,厚重的圍巾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雙沉靜卻布滿疲憊血絲的眼睛。她特意繞了最遠的路回宿舍,這條小徑沿著校園邊緣的老圍墻,平時鮮有人至,兩旁是半人高的、早已枯敗的灌木叢。
寒風(fēng)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林小滿低著頭,加快腳步,只想快點穿過這片蕭瑟。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前方不遠處,一個身影如同沉默的礁石,靜靜地佇立在必經(jīng)之路的拐角陰影里。
直到她幾乎要撞上那個身影,才猛地剎住腳步,心臟瞬間沉到了冰冷的谷底。
程玥。
她就站在那里,穿著一件深灰色的長款毛呢大衣,衣領(lǐng)高高豎起,遮住了小半張臉。沒有戴帽子,烏黑的發(fā)絲被寒風(fēng)吹得有些凌亂。她的臉色是一種近乎透明的蒼白,眼下濃重的青影在暗淡的天光下顯得觸目驚心。但最讓林小滿血液凍結(jié)的,是她的眼神。
那雙曾經(jīng)明亮如星、銳利如刀的眼睛,此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里面翻涌著壓抑到極致的風(fēng)暴——疲憊、憤怒、失望、受傷,還有一絲……林小滿從未見過的、近乎絕望的悲哀。所有的情緒都被一層堅冰強行封凍,只剩下刺骨的寒意,死死地鎖定在林小滿身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寒風(fēng)刮過枯枝的嗚咽。
林小滿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抱著書本的手臂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想逃,立刻轉(zhuǎn)身逃離!但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冰冷的地面上,動彈不得。程玥的目光像無形的鎖鏈,將她牢牢禁錮在原地。
程玥動了。她緩緩地、一步步向前走來。靴子踩在鋪滿枯葉的地面上,發(fā)出輕微卻令人心悸的“咔嚓”聲。每一步都像踏在林小滿緊繃的神經(jīng)上。她走到林小滿面前,距離近得林小滿能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著淡淡煙草和咖啡的、屬于“拼命”和“疲憊”的味道——那是她從未在程玥身上聞到過的氣息。
“躲得開心嗎?”程玥開口,聲音嘶啞低沉,像砂紙磨過喉嚨,帶著一種徹骨的疲憊和冰冷的嘲諷。
林小滿的嘴唇動了動,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
“林小滿,”程玥又叫她的名字,聲音提高了一些,那層冰封之下壓抑的怒火開始隱隱透出,“看著我!”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甚至帶著一絲被逼到絕境的瘋狂。
林小滿渾身一顫,像是被無形的鞭子抽中。她被迫緩緩抬起頭,視線卻下意識地避開了程玥那雙過于灼人、過于痛苦的眼睛,只敢落在她大衣的第三顆紐扣上。
“看著我!”程玥猛地又上前一步,幾乎是低吼出來,氣息噴在林小滿的額發(fā)上,帶著灼人的溫度。她身上那股混合著煙草、咖啡和冰冷寒風(fēng)的復(fù)雜氣息,瞬間將林小滿完全籠罩,帶著強烈的壓迫感。
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林小滿。她猛地閉上眼睛,身體無法控制地向后瑟縮,仿佛程玥是某種可怕的猛獸。
這個躲避的動作,像最后一根稻草,徹底壓垮了程玥緊繃的神經(jīng)。壓抑了太久的憤怒、委屈、不解和深切的痛苦,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你到底在怕什么?!”程玥的聲音陡然拔高,嘶啞而尖利,在寂靜的小徑上炸開,驚飛了不遠處枯樹上的一只寒鴉?!翱粗?!林小滿!告訴我!你他媽到底在怕什么?!”她伸出手,不再是請求,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粗暴的力道,死死抓住了林小滿冰冷的手腕!
那力道極大,帶著不容掙脫的絕望和憤怒,仿佛要將林小滿的骨頭捏碎!冰冷的指尖透過薄薄的毛衣,狠狠嵌入林小滿的皮肉,帶來尖銳的刺痛!
林小滿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和程玥失控的嘶吼嚇得魂飛魄散!她猛地睜開眼,對上程玥那雙燃燒著熊熊怒火的、布滿血絲的眼睛!那里面除了憤怒,還有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瘋狂!程玥的臉因為激動而微微扭曲,蒼白的臉頰泛起不正常的紅暈。
“放開我!”林小滿失聲尖叫,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變調(diào)。她拼命掙扎,想要甩脫程玥鐵鉗般的手,懷里的書本“嘩啦”一聲再次散落一地。
“告訴我!”程玥死死攥著她的手腕,不僅不松,反而將她更近地拖向自己,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鼻尖幾乎相觸!程玥的氣息灼熱而急促,帶著一種毀滅性的壓迫感,“看著我!告訴我!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為什么要推開我?!為什么連看我一眼都不敢?!”
程玥的每一句質(zhì)問都像重錘,狠狠砸在林小滿的耳膜和心臟上。手腕處傳來的劇痛,程玥近在咫尺的、因憤怒而扭曲的面容,那雙燃燒著痛苦和瘋狂火焰的眼睛……這一切,都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林小滿記憶深處最黑暗、最恐怖的潘多拉魔盒!
陰暗的走廊畫面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個冰冷刺骨的天臺!
呼嘯的寒風(fēng)!
搖搖欲墜的欄桿!
蘇青青半個身子探出欄桿外,長發(fā)在狂風(fēng)中如絕望的黑色火焰般瘋狂舞動!她那張蒼白絕望的臉上,淚水縱橫,眼神空洞而瘋狂,充滿了對這個世界徹底的厭倦和……毀滅欲!她回過頭,看向拼命追趕而來的林小滿,嘴角咧開一個扭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聲音尖利得刺破寒風(fēng):
“小滿!你看!多簡單??!跳下去……就都結(jié)束了……再也不用痛苦了……都是因為你!都是你害的!……”
“不——!”林小滿發(fā)出一聲凄厲至極的、不似人聲的尖叫!那尖叫并非針對眼前的程玥,而是沖破了時空的阻隔,刺向那個天臺上的恐怖幻影!
巨大的痛苦和“必須徹底切斷”的執(zhí)念,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她搖搖欲墜的心理防線,徹底支配了她!她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猛地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狠狠甩脫了程玥的手!程玥猝不及防,被她巨大的力道推得踉蹌后退兩步,眼中充滿了震驚和難以置信。
林小滿沒有看程玥。她像一頭被逼入絕境、徹底瘋狂的困獸,雙眼赤紅,淚水洶涌而出,混合著巨大的恐懼和絕望。她幾乎是憑著本能,手指顫抖著、痙攣般猛地伸向自己的頸間!
那里,貼身佩戴著一條細(xì)細(xì)的鉑金項鏈。那是程玥送給她的定情信物,一個設(shè)計極簡的、小小的、交織的∞符號(無限符號)。冰冷的金屬貼著皮膚,曾是她最珍視的溫暖和承諾的象征。
此刻,這冰冷的觸感卻像最后的導(dǎo)火索。
“不能再害一個人了!”這個念頭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在她混亂的腦海中瘋狂嘶吼!
在程玥震驚、不解、甚至帶著一絲恐懼的目光注視下,林小滿的手指死死摳住了項鏈的搭扣!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著,淚水模糊了視線,手指因為極度的情緒激動和生理性的痙攣而變得笨拙、不聽使喚。搭扣很細(xì)小,她摳了好幾次,指甲在細(xì)嫩的脖頸皮膚上劃出幾道刺目的紅痕,才終于——
“咔噠?!?/p>
一聲極其輕微、卻在此刻寂靜的小徑上清晰得如同驚雷的脆響。
項鏈的搭扣,被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決絕地扯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