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三竿,蒙城北郊的官道上,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苗景花興致盎然,走路帶風(fēng),不時還與幾名同樣進城賣菜的村婦聊起了價錢,三言兩語便熟絡(luò)了起來,一邊走著一邊說笑,簡直如魚得水。
張放打小就沒走過這么遠的路,更不用說還挎著一筐青菜,早就累的不行,腳步越來越重,手臂也越來越疼,索性把筐放在路邊,喊住苗景花,“花妹,咱歇歇腳吧?!?/p>
苗景花笑問,“怎么?這就走不動了?”
“反正快到了,不急?!睆埛胖噶酥付锏匾娡獾某情T樓子,接著往地上一坐,“咱再合計合計,萬一城門口盤查到了咱,好蒙混過關(guān)?!?/p>
苗景花嘟囔道:“宗禹哥不是教過了嗎?固鎮(zhèn),兄妹,父母雙亡,賣菜為生?!?/p>
張放磨蹭道:“再咱好好對對,免的出了差錯,說漏了嘴?!?/p>
苗景花不耐煩道:“你當(dāng)是背書呢,還能一字不差?差不多得了。”
張放想到,“名字還沒說準(zhǔn)呢,總不能說真名吧?”
“這倒也是,”苗景花思索片刻,“那好,我就叫苗小花?!?/p>
張放點頭,“那我便叫張大放?!?/p>
苗景花嗤笑一聲,“你傻啊,誰家兄妹不一個姓?”
“哦,那我叫苗大放好了?!?/p>
“算了,我隨你姓,就叫張小花得了?!?/p>
二人隨著進城的人群,終于走到了城門前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張放抬眼望去,只見城墻上爬滿了斑駁的苔痕,城門樓子也是破敗不堪,死氣沉沉。
城門下卻熱鬧的很,形形色色的人擠成一片,都被幾個穿號坎的團丁攔在城門外。
張放拉著苗景花的胳膊往人群里縮了縮,打量起城門兩側(cè)和門洞里的那些團丁,他們手持棍棒或腰挎短刀,還有的拄著長矛,一個個歪著脖子,斜著眼打量著每一個進城的人。
這時,一個推著獨輪車賣柴禾的老漢,被兩個團丁攔住。其中一個團丁用棍子撥拉著車上的柴禾,嘴里嘟囔著不知道說些什么,另一個則伸出手掌,掂量了幾下,意思不言而喻。老漢苦著臉,哆嗦著從懷里掏出幾個銅板遞過去,才被不耐煩的揮手放行。
張放側(cè)過頭,壓低聲音說道:“瞧見沒,這些團練,不光盤查,還明著要錢呢?!?/p>
苗景花皺了皺眉,“老百姓起早貪黑,賺點錢多不容易,他們怎么能這樣干!憑什么啊?”
“這些個團練,哪個不是跟官府勾結(jié)。”張放冷笑一聲,“捻黨雖然說拉桿子起事,可咱只對囤糧的地主老財下手,從來不為難老百姓。不像這些團練,頂著抵御捻黨的幌子,干著欺壓老百姓的勾當(dāng),什么地丁稅、人丁稅、保境稅,安民稅等等,想方設(shè)法壓榨些銀子,全都流進了自己口袋,賺的盆滿缽滿。”
“原來辦團練這么賺錢呢!”苗景花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趴到張放耳邊輕語,“回頭我好好勸勸我爹,讓他別裝清高了,也辦個團練去?!?/p>
張放一聽,差點氣樂了,瞪了她一眼,“花妹,你可別瞎說!老師可是讀過圣賢書的人,怎會屑于如此行徑!你這話要是讓他聽到了,非罰你抄書不可?!?/p>
苗景花吐了吐舌頭,“我就隨口說說嘛,當(dāng)真干嘛?!?/p>
兩人低聲議論間,已隨著人流挪到了城門口。
一個身材矮壯、滿臉橫肉的團丁攔住了他們,目光先是掃了一眼菜筐,打量了一下苗景花,又落到了張放身上。
“哪兒來的?進城干什么?”
張放挺直腰板,“固鎮(zhèn)來的,賣點青菜,換點口糧?!?/p>
“固鎮(zhèn)?”團丁上下打量著兩人,眼神里充滿懷疑,“跑這么遠來賣菜?”
“是呢是呢?!睆埛帕⒖虜[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眼圈說來就紅了,“爹娘早早沒了,我們兄妹倆無依無靠的,聽說這邊有遠房親戚,便來尋一下,順便刨了點菜,想著換點糧食?!?/p>
“爹娘沒了啊?”團丁語氣也軟了幾分,“倒也不容易,可按規(guī)矩,進城得交人頭稅,這樣吧,一人倆銅板?!?/p>
“官爺行行好,看在小的一出生就沒了爹娘的份上,看在小的吃不飽穿不暖的份上,一人一個銅板得了。”張放隨口胡謅,得寸進尺。
“等會!你說你一出生爹娘就沒了?”團丁眼睛一瞇,指向苗景花,“那她呢?你爹娘沒了,她打哪兒蹦出來的?石頭縫里?”
聽他這一說,身后的兩名團丁也哄笑起來,一人叫道:“嘴里沒實話,這倆不會是小捻子吧?”
糟了!張放心里咯噔一下,暗罵自己嘴笨,為了賣慘,結(jié)果賣了個破綻。
“你這個死腦筋,又糊涂了不是!”苗景花反應(yīng)極快,假裝生氣的推了張放一把,接著帶著哭腔圓謊,“官爺,別聽他瞎說!他親爹娘是早沒了,他被我爹娘撿回來的,怪可憐的,就收養(yǎng)了他,我爹娘……是去年才沒的……嗚嗚嗚……”
那名團丁仍是滿臉狐疑,另一個團丁上前,不懷好意的盯著張放,“這么說,你無父無母,是個孤兒?那你今年多大了?。俊?/p>
張放據(jù)實回道:“十六了?!?/p>
聽聞此言,這名團丁莫名一喜,繼續(xù)問:“在哪兒撿的你?”
張放不敢再造假造次,只得說實話:“聽說就在蒙城?!?/p>
“這么說你也是蒙城人了?!蹦菆F丁聽著,臉上露出一絲古怪的笑容,目光在張放身上又停留了片刻,才揮揮手:“罷了,你們進去吧,記住別在城里瞎晃悠!” 也不再提要錢的事,苗景花破涕為笑,張放卻覺得團丁看自己的眼神讓人極不舒服。
兩人如蒙大赦,趕緊挎起筐,低著頭,快步走進城門洞。
穿過陰涼幽暗的門洞,眼前豁然開朗,城內(nèi)的街市景象撲面而來。街道不算寬闊,青石板路被踩得油亮,兩旁是高低錯落的店鋪,招牌幌子在春風(fēng)中招展。
張放長長吁了一口氣,感覺后背的衣服都濕透了,黏糊糊地貼在身上。他抹了把額頭的冷汗,心有余悸地對走在前面的苗景花小聲抱怨:“嚇?biāo)牢伊恕羌一飭柲敲炊喔陕铮垦凵襁€那么瘆人……”
苗景花也松了口氣,但顯然比張放鎮(zhèn)定得多,她回頭白了張放一眼:“還不是你笨,差點露餡!記住,少說話,跟著我就行!” 她打量著街道兩旁,想找個合適的地方歇歇腳,再去打探城內(nèi)情況。
“慢點走啊,都進來了,找個地方吃點東西行不行?餓壞了!”
“你別廢話了,跟著我就行?!泵缇盎^也不回。
張放亦步亦趨的跟在苗景花后面,緊繃的神經(jīng)也稍稍放松,緩下腳步觀察四周的情形,正琢磨著民團會在哪里駐扎,糧倉大概在哪個方向……
變故,就在這一瞬間發(fā)生!
突然,從街邊一條窄巷里,飛快的竄出幾個精壯的人影,動作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沒等張放反應(yīng)過來,一只大手猛地捂住了他的口鼻,與此同時,雙臂被從背后狠狠扭住,一條繩索迅速地將手綁了起來!
這一切發(fā)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張放甚至來不及掙扎,就被這幾人拖向巷子,他拼命踢蹬著雙腿,試圖制造點動靜,但身體被牢牢制住,嘴被死死扼住,接著便被塞入停在巷子另一頭的一輛馬車內(nèi)。
剛被丟進來,一個粗麻布袋就兜頭罩了下來,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救命!你們是誰?” 張放驚恐地喊道,繼續(xù)掙扎。
“閉嘴!老實待著!再敢亂動亂叫,老子現(xiàn)在就擰斷你的脖子!”一個兇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張放僵住了,他腦子里一片混亂,為什么?為什么要綁他?是蒙時中的人?還是……他猛地想起剛才電光火石間瞥見的那抹號坎,城門口的守衛(wèi)!難道是他們要勒索錢財?還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是捻黨探子,要送去官府領(lǐng)賞?
馬車劇烈地顛簸起來,顯然是跑起來了,張放被顛得東倒西歪,頭在車廂板上撞了好幾下,疼得他齜牙咧嘴。他努力想分辨方向,但被蒙著頭,只感覺馬車不停地拐彎,忽左忽右,時快時慢,似乎在刻意繞路。
張放完全失去了方向感,只聽到外面嘈雜的市聲似乎并未遠離,甚至還有孩童的嬉鬧聲。
這說明,馬車并沒有出城,他們還在蒙城里面!這個發(fā)現(xiàn)讓張放稍微松了口氣,但心依舊懸著,沒出城,那會被帶到哪里?
不知過了多久,馬車終于停了下來。車廂門被拉開,張放被人像拎小雞一樣拽了出來,他雙腳剛沾地,就被推搡著往前走。
他被人推著上臺階,進門檻,然后又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一段路。周圍似乎安靜了許多,只能聽到押解他的人的腳步聲和自己粗重的喘息。
“老實點!進去!” 伴隨著一聲低喝,張放被猛地推進一個房間。
門在他身后“哐當(dāng)”一聲關(guān)上了,還落了鎖。
他踉蹌了幾步才站穩(wěn)。頭上的麻袋依舊套著,眼前一片漆黑。他豎起耳朵仔細聽,周圍一片寂靜。他試著動了動,發(fā)現(xiàn)綁住手的繩子還在,他大口喘著氣,努力平復(fù)狂跳的心臟。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緊接著,是鑰匙開鎖的“咔噠”聲。
張放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喂!老實點待著!別想著?;樱 币粋€清脆、帶著點嬌蠻的女孩聲音在門口響起。
張放緊繃的神經(jīng)驟然一松,差點癱軟下去。
不是官府,有女孩的聲音!那這是哪里?女孩是誰?為什么要把他綁來?
巨大的疑惑瞬間取代了方才的恐懼,他努力想透過麻袋的縫隙看到點什么,但眼前依舊只有一片黑暗。
他忍不住開口,聲音因為緊張和麻袋阻隔而顯得沙啞沉悶。
“你,你們是誰?為什么抓我?我這是哪里?”
門外安靜了片刻,只有那女孩似乎走近了幾步,帶來一陣淡淡的、更清晰的脂粉香風(fē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