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宗禹蹲在約定好的土坡前,眼巴巴望著蒙城方向。
日頭一點點沉下去,如同他沉重的心情。
怎么回事?臨別時對著張放和苗景花千叮萬囑,務(wù)必在天黑前趕回,這兩人難道真把他的話當了耳旁風(fēng)?
他攔住一個從蒙城方向匆匆趕來的商販,急切問:“勞駕,可曾瞧見一個半大小子,帶著個小姑娘?去蒙城賣菜的,到這會兒還沒回來!”
商販茫然搖頭,腳步不停,融入漸濃的夜色。
張宗禹的腦子里翻江倒海,無非兩種情形:一是兩人玩心太重,貪戀蒙城的新奇,把他的話當耳邊風(fēng),索性在城里過夜了。
張放向來我行我素,苗景花那丫頭更是野性難馴,這可能性不小。
第二種他不敢深想,卻又忍不住,莫不是探子的身份敗露,落入了蒙時中的手里?
無論是哪種,他都難辭其咎。
夜風(fēng)冰涼,吹得他脊背發(fā)寒,就算趕到了蒙城,城門夜里也關(guān)門了,還是沒有辦法,眼下只得硬著頭皮回雉河集報信了。
雉河集,夜深沉。
大廳內(nèi)里燈火通明,氣氛卻壓抑的死寂。
張樂行聽完張宗禹的帶回來的消息,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燭影亂晃,他眼珠子瞪得溜圓:“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你怎么看的?兩個大活人,就沒了蹤影?”
張宗禹自知理虧,垂著頭,聲音發(fā)澀:“爹,我跟他們說好了的,可是一直等到天黑,實在沒轍才……”
“胡鬧!簡直是胡鬧!”張樂行氣得在廳中來回踱步。
徐紅葉臉色煞白,聲音帶著顫,“我說一天到晚尋不見景花,只當她貪玩,誰知…竟然跟著張放去了蒙城!”
苗沛霖強自鎮(zhèn)定,扶住妻子微顫的肩膀:“紅葉,別擔(dān)心,或許是時辰耽擱了,趕不回來,在城里尋了地方過夜也說不定,放心吧?!?/p>
杜金蟬也在一旁勸慰:“師妹別慌,我家放兒雖然有些愚笨,可景花那丫頭鬼精鬼精的,有她在,兄妹倆一起定能逢兇化吉。”
“你還說!”張樂行猛地停下腳步,指著杜金蟬責(zé)怪道:“還不都怨你!不是你一直嫌放兒不干正事,攛掇著他去蒙城打探消息,他能起這心思?”
杜金蟬辯解道:“我那是隨口一說,想激將激將那渾小子,誰想到他真敢去啊,還順帶把景花也拐帶走了!”
苗沛霖眉頭緊鎖,打斷道:“這會兒不是追究的時候。放兒性子實誠,我看多半又是景花那丫頭出的主意?!?/p>
“行了行了,”杜金蟬擺擺手,“現(xiàn)在說這些都沒用。大伙兒都穩(wěn)住神,信我的,倆孩子肯定沒事!他們生面孔,蒙城的人又認不出來?!?/p>
張樂行深吸一口氣,沉吟片刻,猛地抬頭,斬釘截鐵道:“哼!老子就當這倆孩子是被蒙時中扣下了,關(guān)在蒙城里!我張樂行的兒子,他也敢動?”他看向張敏行,“二弟,明兒一早,你去召集各路趟主來,開會!”
張敏行點點頭,揣摩起他的用意,“大哥是想趁這機會,攻城救人?”
“沒錯!眼下沒法再猶豫了,攻城救人,造反!”
苗沛霖眼中精光一閃,“好!造反,正好師出有名!”
杜金蟬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沒錯,老樂!這就是天意!倆孩子陷在蒙城,這是老天爺推著你舉旗!打下蒙城,救出孩子,名正言順!”
苗沛霖也是下了決心,“看來這造反,是越早越好!遲則生變!”
“不反也得反了!逼上梁山了!”張樂行胸膛起伏,猛地轉(zhuǎn)向苗沛霖,抱拳深深一揖,“苗兄!我的紅筆師爺?。≈荡舜嫱鲋H,張某懇請苗兄助我一臂之力,共討滿清韃虜!”
苗沛霖素來心思深沉,慣于權(quán)衡進退。若在平日,少不得要推諉幾句,拿捏一番姿態(tài)。可此刻,女兒隨張放去了蒙城,音訊全無,如同心頭剜肉,一股從未有過的血性沖上腦門。他不再猶豫,鄭重回禮,聲音鏗鏘有力:“苗某不才,愿誓死相隨!共襄義舉!”
杜金蟬見狀,立刻道:“那好!事不宜遲!師妹,你和苗大先生速去準備。咱們既是要造反,就得有個造反的章程,軍規(guī)號令,一樣不能少!”她深知苗沛霖飽讀詩書,徐紅葉在白蓮教時便熟知兵法韜略,夫妻聯(lián)手,制定軍制,易如反掌。
徐紅葉眼中燃起火焰,那是壓抑多年的壯志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好!今夜我們便著手,明日祭旗起兵,昭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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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沛霖夫婦屋內(nèi),燈火搖曳。
時間緊迫,兩人顧不上歇息,立刻找來紙筆。
徐紅葉當先鋪開紙張,筆走龍蛇。
“既成了義軍,便不是散兵游勇。行軍打仗,首重法度,我先草擬行軍條例,先生你幫我擬訂旗號、建制等規(guī)章。明天當著諸多趟主的,你宣讀出來,必能讓他們對你這個紅筆師爺心服口服!”
苗沛霖心中既暖又慚愧,“辛苦夫人了,夫人執(zhí)筆,沛霖揚名,慚愧慚愧?!?/p>
“你跟我反倒客氣上了!”徐紅葉頭也不抬,運筆如飛。她浸淫白蓮教兵法多年,此刻思如泉涌,一條條清晰嚴苛的行軍條例躍然紙上。
待她停筆,回頭一看,苗沛霖也已落筆。
在等待的間隙,他竟提筆在另一張紙上填了一首詞。
“滿江紅?”徐紅葉輕聲念出,再看詞句,一股蒼涼悲壯、誓掃滿清韃虜?shù)暮狼閾涿娑鴣恚?/p>
“匹馬西風(fēng),幾踏遍關(guān)山夜月??唇褚顾A掌大,征衣似鐵。
逸興頓辭陶令菊,雄心待咽蘇卿雪。嘆江南北盡沉淪,紅羊劫。
情不惜,妻孥別,心不為,功名熱,只隨身兵法,孫吳幾頁。
猛虎山中行就縛,妖星天末看將滅。趁秋波挽袖涴羅袍,沙場血?!?/p>
徐紅葉讀罷,由衷贊嘆:“先生詩才橫溢,詞更見真章!”這首詞,恰到好處的闡明了當下的處境與決心。
苗沛霖放下筆,眉宇間憂色未散:“紅葉過譽了,憂憤交集,有感而發(fā)罷了。”
徐紅葉看著他,低聲道:“以先生大才,只做個師爺,著實委屈了?!毖哉Z間既有驕傲,也有一絲不平。
苗沛霖立刻警覺地看了看門外,壓低聲音:“箭在弦上,慎言!寄人籬下,權(quán)宜之計,待來日……”話未說盡,但彼此心照。
徐紅葉點點頭,眼中卻閃爍著激動與期待。
她等待這一刻太久了!苗沛霖終于不再是那個韜光養(yǎng)晦的大先生,詞句中的血性,此刻行動上的決斷,才是她傾心相許的苗沛霖!
她將寫好的行軍條例鄭重遞過去,“已過三更,多少歇息片刻,明日便是翻天覆地的大日子了?!?/p>
苗沛霖接過紙張,沉重如鐵,憂慮終于爬上臉龐,“我就是放不下景花,這丫頭,又闖下這禍……”
徐紅葉握住他的手,“放心!她命硬得很!以你在兩淮的名望,就算蒙時中瞎了眼抓了她,也絕不敢輕易動景花一根汗毛!頂多囚著,等我們?nèi)ヒ?!?/p>
苗沛霖緊抿著唇,點了點頭,“嗯,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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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張府大廳。
各路趟主齊聚一堂,各自面孔上都帶著興奮與凝重,目光齊刷刷投向正座上的張樂行。
張樂行坐直身子,長嘆一聲,將張放、苗景花去蒙城打探、一夜未歸、兇吉難料之事說了出來。
說罷張樂行歪靠在太師椅上,一手托著腮幫子,眉頭緊鎖,眼神飄忽,一副舉棋不定、心事重重的模樣,等著旁人起調(diào)。
苗沛霖走進廳中,目光如電,只掃了張樂行一眼,便看穿了他那點心思。
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直指要害:“老樂!你還愣個什么勁兒?!放兒和景花陷在蒙城,這就是天意!天意難違!此時不反,更待何時?”
“苗大先生說的對!”孫葵心大聲叫道。
“奶奶的!蒙時中吃了熊心豹子膽!”
“他娘的!早就該踏平蒙城了!”
“大趟主,下令吧!打他娘的!”
廳內(nèi)瞬間炸開了鍋,群情激憤,各路趟主紛紛請戰(zhàn),聲浪幾乎要掀翻屋頂。
張樂行要的就是這個效果!他猛地站起,須發(fā)皆張,眼中再無半分猶豫,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燒的戰(zhàn)意!他大手一揮,聲如洪鐘:“好!既然大家都這么說了!兄弟們也都是一條心!我老樂還有什么好顧慮的?!咱們今日,就豁出這條命去——反了!”
“反了!”
“反了!”
“反了!”
吼聲震天動地,激蕩人心,連梁上的灰塵都被震得簌簌落下。
張樂行待聲浪稍歇,高喝道:“好!既已舉旗,就得有旗號!咱們捻子,從今往后不再是草莽,是堂堂正正的捻軍!要成大事,就得有個樣子!”他目光轉(zhuǎn)向苗沛霖,“苗兄!這里頭就數(shù)你學(xué)問最大,頂你博古通今!這扯旗造反的事,你可給咱們拿個章程出來了!”
苗沛霖越眾而出,面色雖因憂女而略顯憔悴,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他微微一笑,拱手道:“苗某昨夜聽聞孩子們被困蒙城,就想到現(xiàn)在了。既然扯旗造反,自然不能亂扯,旗乃一軍之節(jié)制,使士卒識號令、別旗幟、知行列、諳部分。故旗號之事,關(guān)乎軍心士氣,馬虎不得,沛霖不敢妄言,唯盡心竭力。”
孫葵心是個急性子,嚷道:“苗大先生你就快說吧!磨磨唧唧!哪個敢不服,老子先把他叉出去!”
苗沛霖略一沉吟,朗聲道:“好!既奉天討清,當以五行生克為本!金、木、水、火、土,對應(yīng)黃、白、藍、紅、黑五色大旗!五旗各設(shè)總旗主一員,總旗主之下,設(shè)旗主若干,統(tǒng)轄旗下各部捻黨,諸位以為如何?”
張喜搶先問道:“那,請問老師,哪種顏色的旗最大?是黃旗么?”問出了不少人的心聲。
苗沛霖本欲按五行相克詳說五旗制衡之道,轉(zhuǎn)念一想,這幫桀驁不馴的趟主若因此互生嫌隙、爭權(quán)奪利,反壞了大事。他當機立斷,提高聲音:“五旗不分大小,地位平等!五旗之上,再設(shè)五旗總盟主一位,號令全軍!”
張宗禹一聽,立刻跳起來叫道:“那還用選?五旗總盟主鐵定是我爹啊!”
張樂行狠狠瞪了他一眼,想起這禍事源頭就是這大兒子,氣不打一處來,罵道:“混賬東西!再敢多嘴,小心老子拿你祭旗開刀!”眾人哄堂大笑。
張宗禹縮了縮脖子,訕訕地溜到一邊。
苗沛霖繼續(xù)道:“張大盟主統(tǒng)領(lǐng)五旗,自是眾望所歸。接下來,咱們便推舉各旗總旗主。先從黃旗開始,諸位推舉何人?”
張龍立刻嚷道:“我推舉二趟主為黃旗總旗主!”
苗沛霖心念電轉(zhuǎn),這兄弟倆倒也都不見外。不過張敏行身為捻子二趟主,地位尊崇,擔(dān)當此任也算實至名歸。他便高聲問道:“黃旗總旗主由二趟主張敏行擔(dān)綱,諸位可有異議?”
“同意!”“沒說的!”廳中一片贊同之聲。
龔德樹隨即站出來,喊道:“我推舉三趟主孫葵心為白旗總旗主!大伙兒看行不行?”
“我有意見!”孫葵心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起來,指著龔德樹鼻子笑罵道:“好你個龔瞎子!安的什么心?憑啥給老子弄個白旗?這要上了陣,白旗呼啦啦一打,不知道的還以為老子是去投降的呢!”
眾人頓時哄堂大笑,前仰后合。
龔德樹臊得滿臉通紅,梗著脖子叫道:“你嚷嚷個啥?那滿清不也有正白旗鑲白旗嗎?你學(xué)人家在旗邊上鑲道邊兒不就得了!”
苗沛霖眼睛一亮,立刻拍手稱善:“龔旗主此議甚妙!為免混淆,各總旗主及旗下旗主,可在旗面上鑲以不同顏色邊幅,以作區(qū)分!”
接下來半個時辰,推選速度加快。紅旗總旗主由龔德樹擔(dān)任,藍旗總旗主由韓奇峰擔(dān)任,黑旗總旗主則由劉永敬擔(dān)任。
孫葵心看著劉永敬嘿嘿直樂:“黑心劉,我看這黑旗配你,再合適不過!”
張樂行大手一揮,一錘定音:“就這么定了!趕鴨子上架,他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稍事休息后,各總旗主開始封任麾下旗主。黃旗總旗主張敏行麾下多為張氏宗親:張宗禹被封為黃旗童子軍旗主,張喜為黃旗白邊旗旗主,張龍為黃旗黑邊旗旗主。其他各旗也紛紛任命得力干將,聚義廳內(nèi)一片繁忙。
待到建制初定,苗沛霖再次站到廳中,聲音肅穆:“諸位!自今日起,捻黨已成過往!現(xiàn)在是捻軍!”
張宗禹又忍不住插嘴:“對!老師說得對,咱正規(guī)了,以前叫捻子,再早是捻黨,現(xiàn)在是捻軍!說不定往后能就叫捻國了!”
張龍撇嘴道:“捻國?聽著咋這么別扭?算了吧!”
張喜趕緊打圓場:“大哥,龍哥,現(xiàn)在說這個還早呢,先聽老師訓(xùn)示!”
苗沛霖目光掃過這幾個年輕氣盛的小輩,沉聲道:“稍安勿躁!既稱捻軍,便非烏合之眾,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行軍打仗,法度為先!”
他目光炯炯環(huán)視全場,從袖中鄭重取出徐紅葉擬好的文書,朗聲道:“苗某憂心如焚,徹夜難眠,倉促間草擬《行軍條例》十八條!條例所規(guī),即為軍法!或有疏漏,日后拾遺補缺!”
眾人見他愛女深陷險境,仍能強忍悲痛,心系軍務(wù),起草軍規(guī),這份大義與定力,令人肅然起敬。
苗沛霖抬手拭去額角因連夜操勞而心力交瘁滲出的虛汗,深吸一口氣,朗聲宣讀,字字千鈞!
一、兵到之處,侮辱奸淫婦女者,立斬!
二、擄掠、販賣婦女者,斬!
三、擄掠、販賣幼童者,立斬!
四、不遵旗主號令約束者,酌議定罪!
五、勾結(jié)匪賊、通風(fēng)報信者,斬!
六、私自離營磨彎打捎者,酌議定罪!
七、臨陣脫逃、戰(zhàn)場私遁者,斬!
八、行軍途中故意逃亡者,斬!
九、營中無令私自放火者,斬!
十、扎營值更,外更、門更失職誤更者,杖四十!
十一、營中無故殺傷人命者,一命抵一命!
十二、劫掠百姓財物者,酌議定罪!
十三、借宿民宅,擅取一針一線者,杖四十!
十四、私造謠言、蠱惑軍心者,酌議定罪!
十五、虛報軍情、謊報戰(zhàn)功者,酌議定罪!
十六、濫殺無辜平民者,償命!
十七、守營士卒擅離職守、妄動者,酌議定罪!
十八、繳獲歸公,私藏戰(zhàn)利、據(jù)為己有者,酌議定罪!
宣讀完畢,滿廳肅靜。
苗沛霖目光如電,沉聲問道:“諸位,可有異議?”
“無異議!”
眾人紛紛應(yīng)和,聲音幾乎震碎了屋頂?shù)耐咂?/p>
苗沛霖點頭,聲音斬釘截鐵:“好!自今日此刻起,此十八條即為捻軍鐵律!違者,軍法無情,嚴懲不貸!”
張樂行接過話頭,威嚴下令道:“都聽清了!各部速速整頓,備齊糧草,喂飽牲口,隨時候命!沒有號令,不得妄動!”
他目光轉(zhuǎn)向張宗禹和張喜,“宗禹!你立刻帶一隊快馬,再去蒙城方向!不必顧忌蒙時中的狗屁團練!他敢齜牙,老子就敲掉他的狗牙!務(wù)必探明放兒和景花的消息!妙兒,你帶些精干人手,往周邊村鎮(zhèn)仔細打聽!”
“遵命!”張宗禹、張喜一起應(yīng)諾。
“張龍!”張樂行又點到,“你帶人去亳州方向,打探官軍動向,為大軍開路!”
“遵總盟主令!”張龍領(lǐng)命。
眾人領(lǐng)命,魚貫而出,各自回營整備。
廳內(nèi)只剩下張樂行夫婦、苗沛霖夫婦等寥寥數(shù)人。
張樂行突然一笑,“正愁著怎么開始呢,這算不算歪打正著?”
杜金蟬道:“我看放兒這孩子行,見你猶豫不決,以身入局,逼你造反?!?/p>
苗沛霖與徐紅葉相視一笑,捻軍已經(jīng)義無反顧的走上造反之路,兩人的前路似乎也不再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