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家住在村東南角。
三間草屋,廚房在籬笆院東側(cè),門前有一個大池塘,池塘邊的大榕樹下有石頭桌凳,常有人在樹下嘮嗑乘涼。
西間是小英的閨房,小窗欞還亮著燈。
陸元站在遠(yuǎn)處,心跳砰砰響,一遍又一遍的醞釀進(jìn)去該怎么說話,躊躇不前。
終于少年篤定勇氣,整理下衣服,清清嗓子,艱難抬步,朝籬笆院門走去。
“是小元吧?”
大榕樹陰影下傳來熟悉的聲音,跛腳李早就看到陸元呆呆站在那犯迷糊。
“李叔,還沒睡啊?”
陸元走過去,看到李叔正坐在石凳上,正用火石點燃煙鍋。
他舉了下手上提溜著的山雞、野兔,靦腆憨態(tài)說道:
“今天去山里打些野味,送來嘗嘗鮮,陪您說說話?!?/p>
跛腳李嗯噥一聲,慢悠悠的抽口煙,火光一亮,壓緊的煙絲啪嗒啪嗒響,吐口煙后,才說道:
“上次小英他二叔打的野味送過來,家里有,帶回去吧。”
一股不祥的預(yù)感打心里涌起。
陸元莫名的燥熱心慌,頭皮發(fā)麻,腦袋懵懵的,語無倫次:
“這兩個山雞,大的三斤多重,小的也不低于兩斤半,拿回去我娘該說我了……像這樣的山雞少見,拔了毛,剝出內(nèi)臟,用鹽腌制一下,放在屋檐下晾干,能保存很長時間……”
“你娘生病,家里缺吃的,帶回去吧,給她補補身子?!?/p>
跛腳李打斷他,語氣沉重,連話都說不明白,難成大器。
“……”
陸元沉默,自然聽出話里有話,嫌他家窮。
他低頭看下山雞野兔,心生自卑,怪不得母親說提這些東西不體面,趕緊掏出紅布包裹的白玉簪子,遞上前,說道:
“我娘說把玉簪送給小英,姑娘得有個像樣的首飾,體面?!?/p>
跛腳李看著瑩白透亮的簪子,眨了眨眼,自然曉得這是陸震留給蘇蓉的念想,從不離她身。
山里人沒見過世面,也瞧出來是寶貝,保守估計,賣了能蓋幾間像村長家的青瓦房。
人家都把家底兒掏出來了,讓他有點犯難。
可閨女嫁人是一輩子的事,總不能靠一根簪子過日子吧,況且家里有個病秧子娘,光治病都把家底掏空了。
當(dāng)?shù)?,能忍心看著她過窮苦日子?
“這簪子寶貴,一個鄉(xiāng)下丫頭哪里用得起,收回去吧。”
跛腳李說完,一別頭悶頭抽煙。
陸元心里清楚,李叔之所以跟之前的態(tài)度不一樣,完全是李富貴讓媒婆在后面挑唆搗鬼。
少年嘴笨,只能低聲哀求:
“李叔,李茂那臭狗屎平日里壞事兒干盡,小英要是嫁給他,肯定會受氣,我一定會對小英好。”
跛腳李抬眼問:
“縣衙鎮(zhèn)魔司的王大人找你了吧,三天之內(nèi)不交出一頭妖獸,就坐牢砍頭,沒錯吧?”
“官司壓頭,性命不保,你忍心讓小英守寡?”
陸元愣了下,猜到是李富貴讓媒婆告訴他這事兒,急忙保證:
“李叔您放心,我跟我爹學(xué)不少本事,今天就獵殺了一頭半階黑狼妖,也能殺一階妖獸,能按期交差?!?/p>
跛腳李蹙眉問:
“黑狼妖呢?”
陸元指了指燕歸山方向,如實回答:
“我怕狼群循著氣味兒追來禍害村子,就把黑狼妖扔到了燕歸山北崖深溝。”
跛腳李以為陸元把他當(dāng)三歲小孩,編謊誆他,心里生氣,出言揶揄:
“狼妖全身都是寶,賣了半輩子吃喝不愁,誰舍得丟啊,你倒是有能耐有出息?!?/p>
“不讓小英嫁給你,也是對你好,免得村長處處針對你們孤兒寡母?!?/p>
“回去吧,以后別來找小英了?!?/p>
不等陸元回答,跛腳李把煙斗在石桌角上磕幾下,倒出煙灰,起身離開。
“我娘說,天下沒有絕人路,東風(fēng)也有轉(zhuǎn)南時,就不信我陸元會受人欺負(fù)一輩子!”
陸元滿腔憤慨,信誓旦旦。
跛腳李停頓下,側(cè)頭看了眼少年,嘴角微揚發(fā)出一聲輕哼,似質(zhì)疑,似嘲諷,背著手,右腳邁出落地吃力,身體朝右側(cè)大幅度傾斜,左腳邁出,身體快速回正。
來來回回,搖晃顛簸。
當(dāng)年以采藥草為生計的李桂成,聽到一聲妖獸吼叫,嚇的倉皇下山,腳下一滑翻滾墜崖,撞碎了右膝蓋。
幸好掛在枯樹杈子上,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
天黑沒人敢上山尋人,李桂成的媳婦急瘋了,抱著懷里的小英,跪求村里有名望的陸震幫忙找當(dāng)家的。
陸震帶人搜山,終于聽到崖壁上傳來的呻吟求救聲,冒著粉身碎骨的風(fēng)險,這才把李桂成救上山崖。
李桂成嚎啕大哭,懇求訂下娃娃親,句句是肺腑誓言。
那晚是明月夜,和今晚一樣。
只可惜。
同樣一個月亮,夜已不一樣明。
陸元杵在大榕樹下,看著跛腳李關(guān)上籬笆大門后,走回屋里,又輕輕合上門。
他想大聲喊小英出來。
可他深知她的性子,一定會跟她爹大吵一架,夜里靜,全村都能聽到,他不想讓人笑話。
要是現(xiàn)在提著東西回去,母親得知李叔悔婚,肯定會難過。
東西放在小英家門口,被野貓黃鼠狼之類的叼走了,小英知道了會心疼,會責(zé)怪他為什么不叫她出來。
少年猶豫糾結(jié),心里仿佛有座邁不過去的山崗。
下午差點葬送黑狼妖口中沒哭,現(xiàn)在忍不住抹下眼淚。
獵殺妖獸不難,難的是世間人情。
琢磨許久,才想起來。
下午去溪邊看地籠時,讓二狗給他爺爺說,晚上去他家打聽下后山狼妖的情況。
也不知道后山的狼妖,是不是那頭半階黑狼妖。
他希望不是。
過一夜,黑狼妖肯定被野獸啃食完了。
他要用白狼妖的頭證明,自己是像父親一樣頂天立地?zé)o所畏懼的獵魔人,不想被人欺負(fù)看不起。
少年打定主意,朝村子?xùn)|北角走去,二狗家住在那。
距離不遠(yuǎn),穿過一片稻田,路過一座荒宅就到了。
土坯圍成的院落里還亮著燈火光,突然一個黑不溜秋的小孩從黑暗的墻根竄了出來,二狗等了大半天,終于等到了。
“陸元哥你來啦,我爺準(zhǔn)備好酒菜等你好半天了!”
沒等陸元回答,二狗拉著少年的手,朝里面喊:
“爺,陸元哥來啦!”
魁梧老者從屋里出來,身后還跟著家里的二兒子、兒媳婦,還有兩個大丫頭孫女,仿佛在迎接多年來歸的家人。
陸元心里一暖,想起母親曾經(jīng)小聲嘆氣說的一句話:仗義皆是屠狗輩,負(fù)心多是讀書人。
小的時候不懂。
現(xiàn)在懂了。
可他迷惑,村里也沒幾個讀書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