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粗瓷酒瓶帶著一股劣質(zhì)白酒殘留的刺鼻氣味,被外公干枯的手高高舉起,瓶身在昏黃的燈光下閃著冰冷的微光。
滿桌的驚呼聲瞬間炸開,幾個女眷嚇得捂住了嘴。
"爸!"我媽尖叫一聲,魂飛魄散,整個人像彈簧一樣蹦起來,不管不顧地?fù)溥^去,死死抱住了外公揚起的手臂。
她的眼淚終于決堤,洶涌而出,聲音抖得不成調(diào)子,"爸!別!別打孩子!他不懂事!是我沒教好!是我的錯!您要打就打我!打我!"
我爸也"霍"地站了起來,臉色鐵青,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被逼到絕境的困獸,死死盯著外公手里的兇器,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拳頭捏得咯咯作響,卻終究沒有上前一步。
舅舅張建軍在一旁抱著胳膊冷笑,眼神陰鷙,一副看好戲的表情。
舅媽則夸張地拍著胸口:"哎喲嚇?biāo)牢伊耍∵@要砸下去還了得?桂芬啊,你這兒子可真得好好管管了,無法無天!"
外公被我媽抱著胳膊,掙扎了幾下沒掙脫,更是氣得渾身發(fā)抖。
他索性放棄了砸瓶子,另一只空著的手猛地?fù)P起,帶著風(fēng)聲,狠狠一巴掌就朝我臉上扇過來!
"啪!"
一聲極其清脆響亮的耳光聲,在驟然死寂的堂屋里炸開。
臉上火辣辣地疼,瞬間蔓延開一片麻木。
耳朵里嗡嗡作響,像是有無數(shù)只蒼蠅在飛。
嘴里嘗到了一點腥甜的鐵銹味。
我被打得頭猛地偏向一邊,臉頰迅速紅腫起來,清晰地印出五根手指印。
時間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驚呆了,難以置信地看著這一幕。
連我媽抱著外公胳膊的動作都僵住了,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迅速腫起的臉,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外公打完,似乎也愣了一下。
隨即那暴怒被一種理所當(dāng)然的"威嚴(yán)"取代。
他喘著粗氣,指著我,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小畜生!這一巴掌是讓你清醒清醒!讓你知道知道,這個家,誰說了算!沒大沒小,反了你了!"
那火辣辣的疼痛反而像一桶冰水,徹底澆滅了我心頭最后一絲猶豫和混亂,只剩下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
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回頭。
目光平靜地掠過外公那張因暴怒而扭曲的臉,掠過舅舅舅媽幸災(zāi)樂禍的嘴臉,掠過滿桌親戚或驚愕或漠然的眼神,最后落在我媽那張寫滿痛苦、哀求和無助的臉上。
我舔了舔破皮的嘴角,嘗到那點腥甜。
然后,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注視下,我慢慢地,把手伸進(jìn)了羽絨服的內(nèi)袋里。
"家?"我的聲音異常平穩(wěn),平穩(wěn)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冰冷的金屬刮過地面,"誰的家?"
我的手從內(nèi)袋里抽出來,指間夾著幾頁疊得整整齊齊、邊緣已經(jīng)有些磨損的紙。
"我的家,我說了算。"
我手臂一展,將那幾頁紙"啪"地一聲,拍在了油膩膩、滿是殘羹冷炙的玻璃轉(zhuǎn)盤上。
力道不大,卻像驚堂木一樣,震得整個桌面都似乎晃了晃。
離得最近的大姨夫下意識地探頭去看。
油膩的轉(zhuǎn)盤玻璃下,是幾行清晰的打印字跡。
他瞇縫著眼,順著標(biāo)題往下念,聲音帶著疑惑:"房屋......買賣合同?"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那幾張紙上。
我伸出食指,精準(zhǔn)地點在合同末尾,甲方(出賣人)簽名欄的位置。
那里,赫然簽著我爸張愛國的名字。
然后,我的指尖緩緩下移,落在乙方(買受人)簽名欄。
那里,是另一個名字,一個用黑色簽字筆,簽得清晰又工整的名字------
張小峰。
"看清楚了。"我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因震驚而呆滯的臉,最后定格在外公那雙驟然瞪大的渾濁老眼上,一字一頓,清晰無比,"房主,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