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臂粗的木棍再次敲到我的腿上,我第十三次如一頭牲口那般,被人用繩子捆了起來,
往回拖的時候,看著那連綿不絕,一座連著一座,看不到盡頭的大山,
徹徹底底地認清了——我被賣進了這座山里,再也走不出去了……1我睜開眼的時候,
眼前是一個露著憨笑的大個,他盯著我,笑得眼睛彎成一條線,嘴角隱約還有口水流下。
“你,醒啦,媳婦?!薄皾L開!”我慌忙坐了起來,摟著被子縮到了墻角,脫皮的土墻,
墻皮簌簌地落到了背上。“我才十八歲啊,不是,我不是什么媳婦!滾??!
”淚水嘩啦啦地往下落。他站在床邊,滿臉驚慌,手足無措,雙眼迷茫又慌亂:“我,走,
你,疼,別動……”他的目光落到了我露在外面的脖頸和手臂上,那上面是縱橫交錯的傷痕。
他一步一顛三回頭地出去了,就坐在門口,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門縫透進來的光。
我在床上縮了一天,他在門口守了一天,防我逃跑。夜色降臨,
門縫和封鎖的窗戶間都沒了光亮,有人路過門外?!吧蹈鶅?,守著媳婦兒呢?”“嗯吶!
媳婦兒,漂亮!”“嘿,瞧把你給美的!什么時候抱個大胖小子出來?
”“嘿嘿嘿嘿……”傻根只有傻樂,我心里一陣惡寒。在墻角,把自己抱得更緊,
手里捏著一個瓷碎片,只要他動我,就扎脖頸大動脈里去。當夜色中有了月色,
白色的清暉透過縫隙落到了床上,這是一個明亮的好夜。我已經(jīng)跑過十三次了,
一次比一次遠。今夜的月光明亮,我覺得,這次,我能跑得更遠,至少,能翻出這座山頭。
傻根被叫去吃晚飯了,我活動了一下被木棍打得疼痛的小腿。還好,只是腫了,沒有斷。
我剛掀開被子,門外又傳來了顛顛地腳步聲,這是傻根的聲音,我慌忙又縮回到床角。
傻根推開門,手上端著一個碗。他蹲到了床邊,遞給我筷子和碗,碗里有肉有雞蛋:“給,
吃?!蔽覜]有接,警惕地盯著這個碗,我永遠不會忘記,就是因為一頓飯,
我才會來到了這個地方。傻根看著我,目光帶著遲疑,碗和筷子伸了半天,想了片刻,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又出去拿了一副碗筷,把那個碗里的飯菜撥了一半過去,吃了起來。
“吃,我的,爹給我的肉和蛋,我想給你吃,干凈的?!蹦且凰查g我在想,
他真的是個傻子嗎?為什么他能猜到我在想什么。那碗飯我到底沒吃,
他把剩下的半碗也吃了。2夜里,他睡在這間房里。沒有在床上,地上墊了一個編織袋,
他盤著雙腿,坐在上面,傻樂地看著我。我瞪著雙眼,想等他睡著,再找機會出去。
傻根有著傻子特有的體型,虛胖,高大,但他和其他傻子又有不同,他的雙眼是清澈的,
沒有那種呆滯。笑起來是彎彎的兩條,不笑的時候,清澈如小鹿。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
只是總是流著口水的嘴角,讓人忽略了他的這雙眼。傻根似乎有些局促地移開了目光,
擦了擦嘴角:“你,別跑了,會打。挨打,很疼。山,很多,跑不出去。山里有人,跑,
會死?!彼f著說著,突然就爬到了床上。“你干什么!”我抬起了腳,準備踹他,
卻扯到了腿上的傷,一陣疼。他沒有說話,用被子蓋住了我,不一會兒,
房間的門就被人踹開了。是劉老栓,傻根的爹?!暗?,媳婦兒,香,嘿嘿。
”劉老栓常年卡著口痰的嗓子里發(fā)出了令人作嘔的笑聲:“三萬塊錢買的,當然香,
還是城里的,跟你那個傻子娘可不一樣,給我看緊了。傻兒子,加把勁兒,
趕緊給我生個聰明的大胖孫子出來!”腳步聲走遠房間門關(guān)上了,傻根從被子里出來,
小心翼翼地把被角幫我掖好,重新坐到了地上?!澳?,在抖,別怕。不跑,爹,不會打,你。
”我縮在被子里,眼淚早糊滿了臉,渾身抖得停不下來,我一直沒有跟他說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月光透進來的影子越來越長,傻根也沒了聲音,
我再次悄悄地掀了被子起來。打開了門,不過才走出了五米遠,
一道陰森的聲音響起:“兒媳婦兒你往哪兒去?”我渾身一顫,
已經(jīng)聽到了那小臂粗的木棍拖在地上的聲音,腳步再動彈不了?!暗蚰颍眿D兒,尿,
兒,知道?!鄙蹈驹陂T口看著劉老栓呵呵樂著。劉老栓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傻根,
遲疑著……“爹,不跑了,跟我說了,媳婦,嘿嘿,過日子?!鄙蹈f得開心,
劉老栓終于是半信半疑地拖著那根木棍往回走了:“完事兒趕緊回去,多睡,
早點給我生個孫子出來。”劉老栓回了房,我還站在原地,傻根過來,
拉起了我衣服的一角:“進去,冷。”回了房,我坐在床邊,他還是坐在地上的編織袋上。
“我一定會走出去的。”這是我認真跟他說的第一句話。他那雙小鹿一般的眼睛盯著我,
滿是澄澈:“我,知道。我,幫你,我,可以?!蔽矣行┏泽@地看著他?!拔?,可以,的。
相,信我。”他說得有些著急,一急就憋得臉通紅,“我,不傻,的。我,只是,
說話……我,可以,相信,我?!彼钡每谒畯淖旖橇鞯搅说厣?,又慌忙拿衣袖擦了去。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我可以相信他。3第二天,傻根拿來了一把綠色的草過來:“藥,
腿上,消腫?!彼贿呎f,一邊坐在旁邊,搗碎了,幫我敷在腿上。清清涼涼的,
火辣辣的疼,確實減緩了許多。我沒有再盲目地往外跑了,我開始認真地吃每一頓飯,
劉老栓怕我跑,每頓只給我半碗飯。不過傻根總會趁劉老栓不注意地時候,
把他的分一半給我。劉老栓不讓我走遠,時刻把我放在他的眼皮底下,
我每日就在這個小房子里,洗衣,做飯,喂豬,劈柴,打理菜園子。這些對我不是難事,
從小就做,應(yīng)付起來也是得心應(yīng)手。傻根每天都會出去,晚上回來也會滿臉疲憊,
身上有時還會帶著細碎的刮傷。他在房中,從來沒有上過床。已經(jīng)進入了深秋,
我往墻邊挪了挪,空出了床上的大半:“你上來吧,地上涼?!彼孟駴]有聽清我說什么,
反應(yīng)了很久沒有動。我把目光挪到了一旁,在身側(cè)放了一個枕頭隔開:“你上來吧,睡這邊。
”他終于動了動,小心翼翼地上了床,貼著床沿躺著。這一個月的時間,
每天晚上的飯他都分我一半,瘦了許多,躺一張床上,也不擁擠。但是這一夜,
總歸是不敢睡著的,他似乎也沒有睡?!澳闼藛??”我小聲地問道?!皼]。
”“我……馬上冬天了,下雪了,我要怎么走?”他動了動,沉默了許久。我以為他生氣了,
也不敢再問更多,側(cè)過了身,面對著墻壁,鼻尖是泥土的氣息。“春天。明年,春天,你走。
姐,回來,她,帶你。”我回過了身,黑暗中,看著他:“你還有姐姐?”“嗯。娘,
我給你講,我娘,姐,是我娘……”4傻根的娘也是買進山里來的,在傻根的娘之前,
劉老栓有一個老婆。那個老婆生完了傻根的姐姐劉招娣之后,就死了。
劉老栓一心想要個兒子,沒人愿意嫁進來,那時候人便宜,
傻根的娘被劉老栓以一千塊錢買進來的時候才十五歲。劉老栓殘忍,
傻根娘買進來的當天就被劉老栓做了,然后就懷上了傻根。傻根娘從來沒有放棄過往外逃,
十五六歲的孩子,什么都不懂,不會照顧孩子,也不會照顧自己。傻根還不足月的時候,
她就往外跑,看著追過來的劉老栓,毫無留戀地就從大山上滾了下去,尸體都沒找到。
傻根是被姐姐劉招娣帶大的,招娣比傻根大五歲,傻根不是生來就傻的。劉老栓想要兒子,
兒子真生下來又是個甩手掌柜,傻根娘死的那段時候,更是日日酗酒,
他心疼自己的一千塊錢。一場高燒,燒得傻根糊里糊涂,五歲的招娣什么也不懂,
只能不停地拿濕毛巾給傻根擦著。小孩兒燒得哭聲都弱了,招娣跑到最近的三里外的一家人,
哭著讓人救救她弟弟。那家人匆匆趕來,給傻根喂了湯藥,又用劉老栓的白酒擦了全身,
這才降了燒,保住了一條命,但是腦子卻燒壞了。劉老栓沒有給他取名字,
后來村里人都叫他傻根了。劉老栓唯一的兒子成了一個傻子,對他又愧,又氣。
氣得時候各種打罵,都是招娣護著,愧的時候,家里的肉、蛋幾乎都給了傻根,也會打招娣,
會罵招娣,當初不會照顧人。再后來,傻根大一點了,十歲的時候,會護著姐姐了,
姐弟兩個,也能和劉老栓打個兩敗俱傷,誰都討不到好。去年,
劉招娣被劉老栓賣給了隔壁大山的一戶人家,丈夫是一個退伍的軍人,
少了一條胳膊和一條腿。彩禮三萬塊,那三萬塊就是用來買我的錢。劉招娣走的時候,
傻根追著跑了整座山,天黑了才被劉老栓從山坳里帶了回來。傻根說這段時間,
他每天都出去,在山里找路,他已經(jīng)記下了兩座大山的路了,只要翻過五座大山,
山下就有去縣城的車,上了去縣城的車,劉老栓就追不到我了。傻根見到了招娣,軍人殘疾,
但是對招娣很好,招娣已經(jīng)有了三個月的身孕。明年春天的時候,招娣六個月,身子重,
到時候她的軍人丈夫愿意出錢給劉老栓,說讓我和傻根一起過去幫忙農(nóng)忙。只要給錢,
劉老栓沒有不同意的。過去后,他們會幫我,走出這片大山。
5我不知道這些話的可信度有幾分,但我除了相信他,也別無選擇。我看著他:“傻根兒,
你為什么幫我,你不想要媳婦兒嗎?”傻根也側(cè)過了頭,看著我,漆黑的夜里,
我只能看見他的眼睛在閃著光。他說:“你,漂亮,我娘,我,想起了,我娘。姐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