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蹲在醫(yī)院的鐵皮椅子旁,上腹的劇痛幾乎要將我攪碎了。冷汗一層一層的冒,
胃里像是捂著一塊寒冰,“嘔……”我強(qiáng)忍著要吐出來的沖動,
貼著身子弓著身子往衛(wèi)生間跑?!白屢蛔?,讓一讓,讓擔(dān)架先過!”人群向兩邊避躲,
我被推搡著撞在一個人身上。他的手肘搗在我本就翻涌的胃脘上,
一股酸臭的暖流瞬間噴薄而出?!皣I……”我避閃不及,
那一口污穢精準(zhǔn)的落在了前人的西裝褲腳和皮鞋上。我脫力地蹲在地板上,
生理性的嘔吐讓我沒有力氣挪一步,一口接著一口……四周的人嫌棄的避開,
可我甚至連一句不好意思也說不出口。等我好不容易平息,癱坐在那攤污穢旁,
劇烈的痛苦和尷尬讓我恨不得直接昏死過去。眼前的黑暗漸漸散去,我緩過氣來,
看見一雙沾著污臟的黑色皮鞋。男人用腳尖碰了碰我的褲腿:“你還要裝死的什么時候?
”視線上移,我看到了一張午夜幽夢似的臉。不,應(yīng)該說在夢里也不敢想能和他再次相遇。
宋晏,被我分手了的初戀。我呆愣在那里,眼睛和身體不知道該先移開哪個。
宋晏從懷里抽出兩張紙巾,在我面前搖了一搖。我反應(yīng)了一下,將紙接過來,
啞著嗓子說:“謝……”一句謝謝沒說完,我就聽見宋晏冷冷地說:“你弄臟了我的鞋,
擦干凈。”……原來是這個意思啊。我跪在地上,弓著身子,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擦拭著那只皮鞋。
視線里只剩下那塊斑駁的污臟,逐漸模糊。吧嗒……皮鞋上出現(xiàn)一個圓圓的小黑點(diǎn),
我連忙拭去,低著頭,不想讓他看見我臉上的痕跡。“對不起?!蔽业氖种干弦?,
想用另一張干凈的紙去擦他的褲腿。宋晏卻退了一步:“不用了,我送干洗,你付錢吧。
”然后將懷里的一包紙巾丟在地上,轉(zhuǎn)身離開了?!?。他在躲什么,怕我觸碰他嗎?
我面無表情的撿起紙巾,擦掉手上臉上的污臟,扶著墻慢慢站起來,
對趕來的保潔人員說:“對不起,我來收拾。
”那個拿著工具的阿姨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一個人來看病嗎?”我點(diǎn)點(diǎn)頭:“是。
”她拂開我去接工具的手:“算了,小伙子 ,你走吧,一個人也不容易?!薄蝗菀?。
我扯出一個苦笑。將工具拿過來,搖搖頭:“沒事,我來,真不好意思?!蔽覍⒁磺惺帐昂?,
再次向阿姨道謝,然后去衛(wèi)生間,將自己清洗一番。冰冷的水澆在臉上,
胃脘中從未停息的抽痛此刻變本加厲起來,我又想起剛剛那雙濃黑的眉眼。宋晏。很多年前,
那雙眼睛還不像現(xiàn)在這樣狀若寒潭,它通紅著看著我,說:“姚徵英,我要是再管你,
我就是狗。”看著鏡子里狼狽的我,無聲啞笑:哈哈,宋晏,你不是狗,我是。
2終于排上了號,醫(yī)生不顧我痛得就要昏死過去,開了好多項檢查。排在驗(yàn)血隊伍的后面,
我暗暗發(fā)誓,再也不要來醫(yī)院了,還不如讓我暈死在那個出租屋里。
視線的盡頭出現(xiàn)一男一女,女人穿著白大褂,摘掉臉上的口罩,臉上帶著笑意,
不知道在說什么。宋晏將手中的飲料擰開,遞到她手里,臉上帶著些少年時我見慣了的笑,
垂著眼瞼,有點(diǎn)不好意思的那種。沒有什么比這個笑更刺眼了,它像是一根長針,
將我愛過的穿著校服的少年同先前冷漠的男人貫穿了起來,徹底殺死了我珍藏著的那個幻影。
我偏過頭去不再看,可他們非要站在那里,站在我去驗(yàn)血的必經(jīng)之路上。我與宋晏錯身,
聽著他們的談笑一點(diǎn)點(diǎn)清晰又遠(yuǎn)去。宋晏,交了個女朋友吧。我有的時候覺得,
我大概是得罪了天上的什么人,不然怎么能這么倒霉的一天之內(nèi)遇見他們母子兩。
在輸液室里,我看見了宋晏的母親,當(dāng)然也看見了陪床的宋晏。對床,躲都躲不掉。
宋母盯著我看了半天,開口到:“小姚?”我胃痛得要死,卻還要擠出個笑:“是我,阿姨。
”她靠在床上,欲言又止地問我:“怎么生病了,嚴(yán)重嗎?”我賠笑:“沒事,吃壞了而已。
阿姨怎么了?”“膽囊炎,沒什么事,阿晏非要讓我來醫(yī)院。”我點(diǎn)點(diǎn)頭,不想再搭話。
可宋母還要喋喋不休:“你奶奶還好嗎?”我胡亂點(diǎn)頭:“嗯,挺好的。
”她老人家在天上應(yīng)該過得還不錯,所以不忍心我一個人留在這里,想叫我上去吧?
可是奶奶啊,你好歹用點(diǎn)好辦法,什么車禍呀,意外呀的,好歹不要活活折騰死你孫子我呀。
冰冷的藥液輸進(jìn)血管,引起一陣陣的刺痛。我疲憊的閉上眼睛,
聽著宋母和宋晏有一搭沒一搭的交流,放任意識沉淪。宋母在夸剛剛那個女醫(yī)生,
說她長得好,性格好,工作好?!鞍㈥?,我看你對她也有意思,不然就安定下來吧?
”宋晏沒否認(rèn),只是說:“不著急?!彼文傅溃骸鞍㈥贪?,以前你鬧,我只當(dāng)你還小,
現(xiàn)在你也不小了,別讓家里人擔(dān)心,好嗎?”我閉著眼睛,
假裝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在我面前說這些??伤职言掝}引到我身上:“小姚啊,你成家了嗎?
”“小姚?小姚?”我掀開眼皮,看見宋母臉上的試探,還有宋晏低著頭露出的圓圓的發(fā)旋。
眼睛里擠出些笑意:“嗯,她懷孕了?!比绻麚旎貋淼男∧腹芬菜愕脑?。
宋母臉上表情一松:“哎呀,怪不得你一個人來醫(yī)院,幾個月了呀?
”我信口胡說:“八個月了。”“真好,看見你這樣,你爸爸媽媽在天之靈也就安心啦。
”然后她又去拉她兒子:“阿晏,你看看人家小姚,你也要抓緊時間?。?/p>
”宋晏嗯了一聲:“我去打個電話?!苯K于走了。宋母也不用再裝什么鄰里情深,
嘆了口氣:“小姚啊,現(xiàn)在你長大了,該知道阿姨當(dāng)年都是為了你們好。
”“阿晏現(xiàn)在好不容易能在這里立穩(wěn)腳跟了,我們娘倆也算好起來了,你是個懂事的,
別和他胡鬧?!蔽也幌肜硭?,閉著眼睛裝死。心想:你也太小看你兒子了,
他哪里還會和我胡鬧。3輸完液出去,看見宋晏坐在門口的長椅上,抱著電腦,
似乎在做工作。我向他走過去,晃了一晃手機(jī):“今天不好意思,干洗費(fèi)轉(zhuǎn)給你。
”他沒抬頭,只是點(diǎn)開自己的微信二維碼,示意我掃。我搖頭:“收付款就行,不用加微信。
”他握著手機(jī)沒動,嘴邊揚(yáng)起一個冷冷的笑:“姚徵英,加個微信而已,
難道你覺得我還對你舊情難忘,會纏著你嗎?”我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
胃里的抽痛好不容易平息了,沒力氣同他爭辯。只是重復(fù)了一句:“沒必要,收付款就行。
”宋晏將手機(jī)扣在椅子上,抬眼問我:“你結(jié)婚了?”我面無表情:“嗯。
”他卻嘴角揚(yáng)起個笑:“是嗎,恭喜呀?!蔽也恢浪J里賣什么藥,也不想再做糾纏,
免得他媽媽以為我在騷擾他。只是重復(fù)了一遍:“收付款。”他依舊笑,臉色卻越發(fā)的白了,
他說:“不用了,就當(dāng)給你隨份子?!蔽矣U見他顫抖的睫毛,忽然也露出個笑:“宋晏,
隨五十,有點(diǎn)少吧?”他站起身來,在我耳邊輕聲道:“隨我一條命,夠嗎?
”他溫?zé)岬暮粑鼟咴谖叶?,語氣里卻是森冷的咬牙切齒的意味,我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
激起一身薄汗。他的視線若有若無的在我領(lǐng)口掃過,半晌,他嗤笑一聲:“開個玩笑而已,
別緊張?!蔽彝崎_他,低聲罵道:“瘋子!”好不容易回到家,我癱倒在床上,
小狗在我腳下繞來繞去。摸了摸它越發(fā)鼓起來的肚子,我再一次陷入沉思,
它可能快要生產(chǎn)了,可若是小狗品相不好,沒人要怎么辦?我養(yǎng)不起它們。
奶奶的病花了很多錢,到現(xiàn)在,我還欠著二十萬的債務(wù),
房租也快要交了……我長長地嘆出一口氣,活著真不容易。躺在床上,
我又想起宋晏的那雙眼睛,那么黑,黑得一眼就能看清他眼里的恨意。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
我記得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和現(xiàn)在一樣,白白凈凈的,臉上卻帶著傷,
小小的人護(hù)在他媽媽身前,同他的人渣爸爸對峙,像一匹受驚的小狼。后來,
他們就住在我家隔壁,他媽媽在鎮(zhèn)子上的工廠找了個班上,三班倒,宋晏老是吃不上飯。
他長得乖,話少還有禮貌,我奶奶很喜歡他,經(jīng)常讓他來家里吃飯。宋晏臉皮薄,不肯白吃,
我奶奶就哄他,讓他教我做作業(yè)。這小子也是死心眼,真的當(dāng)起了我的小老師,
一教就是好幾年,硬是拖著我上了高中。高二的時候,我爸媽在工地上出事了,塔吊翻了,
掉下來的是我媽,砸死的是我爸。我媽在醫(yī)院住了半個多月,最后也沒熬過去,
我家的天塌了。賠償金下來的時候,我媽已經(jīng)死了。我那個時候混的厲害,打架,喝酒,
逃課,上網(wǎng),拿著我爸媽的賠償金,和一幫社會上的狐朋狗友混,有一次,差點(diǎn)犯了大錯。
那天有個小混混說他帶了好東西,要請我嘗嘗,在ktv訂了個包廂。我呆愣愣地坐在一旁,
聽他們吆五喝六地吹噓著,一杯一杯地灌酒,沒人理我。宋晏忽然闖進(jìn)來,怒氣沖沖地罵我,
拽著我往出走。我喝的有點(diǎn)多,被他兇了幾句,火氣上來,推了他一把:“靠,少管我!
”可我沒想到宋晏看起來長手長腳,卻一推就倒,后腦勺磕在墻上,砰的一聲。他擰著眉毛,
定定地看著我,坐在地上半天沒起來。我慌了,連忙去扶他:“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他不說話,站起來拉著我就往外走。那天宋晏把我從ktv里揪出來,
一巴掌甩在我臉上:“你知道他們在干什么嗎?姚徵英,你想去坐牢嗎?
”我被他一巴掌打懵了,剛想發(fā)作,卻發(fā)現(xiàn)他眼睛紅得要命,扇完我的手指尖不住地抖。
看見那只顫抖的手,臉上炸開了火辣辣的疼,出走的大腦終于歸位,我聽懂了他話里的意思。
他再次開口,嗓子卻啞得說不出話來,聽著像是要哭了。他說:“姚徵英,我要是再管你,
我就是狗!”那天的風(fēng)特別大,宋晏在前面越走越快,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三步開外,
低著頭藏臉上的巴掌印,像只垂頭喪氣的狗。街上的人奇怪地拿眼睛瞟我們,
因?yàn)橐粋€紅著眼,一個紅著臉。第二天,我專門起了個大早,跑去上課,想給他賠個不是。
到了學(xué)校才知道,宋晏得了重感冒,請了幾天假了。課桌上放著整理好的各科筆記,
在筆記的空白處,寫著少年笨拙而窩心的安慰。他說:“沒關(guān)系,我陪著你。”“姚徵英,
別怕,我一直在。”于是我忍著瞌睡,聽了一上午的課,直到數(shù)學(xué)符號在眼前變成了星星,
終于等來了宋晏。他戴著口罩,眉眼低垂著,敲了敲我的桌子。我沖他討好地笑了笑,
麻溜地讓他進(jìn)去,眼巴巴地等他抬眼看我??墒撬侮趟坪踹€在生氣,并不理我。
于是我只好拉著他的袖子,小聲地說:“阿晏,別生氣了,我是狗,好不好?
”宋晏被我纏得沒辦法,佯裝惱怒地瞪我,拍開我的手:“哼,本來就是。
”4在一陣刺耳的聲響中,故往失色,少年眼角好不容易聚起的笑意轉(zhuǎn)眼變冷,
冰冷地睨著我……一身驚汗。我按掉手機(jī)鬧鈴,睜開眼睛,等視線逐漸清明。胃里還是難受,
想起那些油膩辛辣的食物,胸口處就泛起一陣一陣的惡心。可是沒辦法,今晚必須播。
我掙扎著起身,去衛(wèi)生間洗了一把臉,在昏暗閃爍的白熾燈光下,臉色似乎沒那么慘白了。
努力地扯出一個笑,我告訴自己,再忍一忍,等把債還完,就離開,去哪都好。
要是實(shí)在活不下去,
大概爸媽和奶奶在那邊也給我攢了老婆本……坐在桌子前調(diào)試燈光和機(jī)位,
準(zhǔn)備好要吃的東西,我開始營業(yè)。“hi,大家好呀,這里是愛吃飯的小幺,
我又來直播啦……”“先給大家吃個火雞面,收到貨的寶寶們嘗過了吧?”……我一邊拌料,
一邊重復(fù)著啰里吧嗦的話,胃里翻涌出生理性的惡心,為了不吐出來,我只好拼命咽口水,
做出一副迫不及待地表情。直播間地人數(shù)開始緩慢上升,在大概有兩百個人的時候,
我開始吃第一碗面。為了看起來吃的很香,我必須在兩口之內(nèi)嗦完這一碗面,
嘴周粘上的紅油,臉上浮起地緋云,額角沁出的薄汗,都要真實(shí)而能引起食欲。
我阿奶從來都夸我吃飯香,說就算白米飯配干饅頭我也能吃的津津有味。
眼睛里蒙上一層薄薄的水汽,透亮透亮的,沒人能看出那是痛出來的眼淚。開播快一個小時,
我吃掉了三包火雞面,兩份螺獅粉,賣掉了四十多單。
胃里掀起的一陣一陣刺痛幾乎要將我釘穿在桌子上,我一邊維持著臉上的笑意閑扯,
說一些段子維持流量,一邊盡量將自己蜷縮起來,壓制著愈來愈劇烈的痛意。才過了五分鐘,
人數(shù)就開始急劇下降,彈幕里開始抱怨。而我此時已經(jīng)滿身冷汗,
再也維持不住臉上的表情了,我顫抖的點(diǎn)開一個西瓜頭特效,將臉擋住,
泡了一包不太辣的面,一邊說話一邊慢慢吃拖延時間??墒巧硇缘奶弁春蛺盒脑桨l(fā)強(qiáng)烈,
在強(qiáng)咽了一口面后,我忽然噦了出來!來不及說一個字,我一把關(guān)掉攝像頭,
弓著身子往廁所跑,趴在馬桶上吐得聲嘶力竭。那一刻,我只覺得自己完了,
眼淚壓制不住得涌出來,四肢和胸口都是一片冰涼,
只剩下滿心滿口得惡心與貫穿靈魂的劇痛。吃播這條路,算是走到頭了。
我脫力的伏在馬桶邊,第一次有了立馬去死的沖動。奶奶,做一次逃兵又怎樣呢,
就算沒有還完債,你也不會不要我的吧?我真的要堅持不住了。我不知道在廁所趴了多久,
小狗著急地在我身旁哼哼唧唧地叫,拿它毛茸茸的腦袋頂我的胳膊。
我終于攢起了說話的力氣,笑著趕它走:“乖,出去等爸爸,沒事……”我扶著馬桶站起來,
忍過眼前的暈眩,沖水,然后去洗手臺漱掉嘴里的血腥味。腦子里的一片混沌,
我推著自己走到桌旁,直播間里已經(jīng)炸開了鍋?!疤靺?,好惡心,他剛剛是吐了嗎?”“靠,
不能吃別吃啊,大晚上的惡心誰呀!”“吐成這樣,誰還敢買?
”……我面無表情將彈幕看完,按掉直播,處理了每一單退貨,
直到在私信里看到一個小紅點(diǎn)。Yan:回關(guān)我,我是宋晏。
我在你家樓下……宋晏……宋晏……宋晏!心臟在一瞬間停跳了,我輕輕地眨眨眼,
看著那個小小的黑色頭像。然后下一瞬,胸口處炸開喧囂,四肢的血液都好像被抽干了,
哐啷一聲,手機(jī)落地,可我卻手抖得撿不起來。哐哐哐……劇烈的敲門聲將我拉回現(xiàn)實(shí)。
“姚先生,你還好嗎?”“姚徵英,開門,不然我就撬鎖了!”我?guī)缀鯊牡厣蠌椘饋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