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的幸存者，屬于竹營的部分，稀稀拉拉，十來個？或許更少。
一張張臉孔上刻著同樣的烙印——深入骨髓的疲憊，以及尚未褪盡的驚悸。
營地里彌漫著草藥苦澀的氣息和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偶爾夾雜著幾聲壓抑不住的嗚咽。
陳宇像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影子，在受傷的人群邊緣無聲地滑過。他的腳步虛浮，
目光空洞地掃過那些纏著滲血繃帶的軀體、那些空洞失神的眼睛。沒有停留，沒有言語。
“站??！陳宇！”一聲炸雷般的嘶吼帶著滔天的恨意。一個靠坐在竹墻邊的漢子，
僅剩的一條手臂此刻卻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直挺挺地指向陳宇，手指正劇烈顫抖。
他半邊身子纏滿了被血浸透的布條，臉上沾著血污和泥土，一雙眼睛卻燃燒著灼人的火焰，
死死盯在陳宇身上?！澳氵@該死的賊！偷藥的賊！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齒縫里磨碎了再狠狠啐出來，“王老五！老子兄弟！他媽的，
最后關頭就差那半瓶‘回春散’吊命！就差那么一點！他就能熬到救援！結果呢？藥呢？
被你這條蛀蟲偷了！你他媽偷走了他的命！懂嗎？他的命！”短暫的死寂后，
低低的、壓抑的議論如同瘟疫般蔓延開?！笆撬质撬薄皨尩?，
上次害死人了蕭清泉，
這次又偷救命的藥……”“多少兄弟……回不來了……就為了……”“看看他！
還有臉在這里晃！還他媽想著去找那公主！幫過她什么？幫倒忙嗎？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
你又在哪兒？”議論迅速演變成一片憤怒的狂潮。有更多的人掙扎著站起來，
將積壓的恐懼、失去至親至友的錐心之痛，暴雨般砸向那孤零零的身影?！皬U物！蛀蟲！
你怎么還有臉活著！”“我們上百號兄弟出去！回來就這十幾個……他們算什么？
我們流的血又算什么？你他媽坐享其成！你配嗎？”“就知道偷！偷吃偷喝偷藥！
偷別人的命！你這畜生！”“滾出去！竹營沒有你這種渣滓！”“我們上百號兄弟出去接應！
你看看！你看看回來的有幾個？十個！就他媽十個啊！你算個什么東西？！
”不堪入耳的辱罵密密麻麻地刺來。陳宇的身體微微晃了一下，
那張麻木的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像一張風干的面具。
荒野城市里那些冰冷的“活尸”臉孔在眼前晃動，他們無聲的行走，機械的進食，
空洞的眼神……十七年！他就是這樣活下來的！像一頭在垃圾堆里刨食的鬣狗！憑什么？
憑什么現(xiàn)在要站在這里被審判？憑什么？！暴怒終于沖破了麻木的堤壩！“夠了——?。。?/p>
”一聲嘶吼，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破裂感，猛地炸響！這聲音如此陌生，
連陳宇自己都驚了一下，但它確確實實從他喉嚨深處，不顧一切地沖了出來！他猛地轉過身，
面對那洶涌的、恨不得將他撕碎的人群，眼睛第一次抬了起來。那里面不再是空洞，
而是不顧一切的兇狠?！笆吣?！”他聲音嘶啞，“知道第九席管的那個鬼地方嗎？??？人？
那他媽還叫人嗎？那就是一群會走會吃的‘肉’！行尸走肉！沒有魂兒！沒有話！
你就算當街扒光了一個人的衣服，搶走他最后一口吃的，他眼珠子都不會轉一下！
像他媽設定好的木偶！他們就是會動的木頭！會吃飯的石頭！老子拿點東西怎么了？
老子要活下去！藥？食物？衣服？老子想要什么就拿什么！老子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誰他媽敢放個屁？！誰他媽管得著？！”“沒人說老子一句！沒人！因為在那里，
活著就是偷！就是搶！就是踩著別人的骨頭往上爬！老子習慣了！
老子他媽就是這樣活下來的！”他往前踏了一步，胸膛劇烈起伏，目光掃過那些憤怒的臉。
“我拿東西？對！老子是拿了！不拿怎么活？等著餓死？凍死？
像路邊一條沒人搭理的野狗一樣爛掉？你們懂個屁！你們懂什么叫活得像條狗嗎？！
”他猛地指向那個斷臂的戰(zhàn)士，聲音拔得更高，“你！你罵我偷藥？罵得好！可你告訴我，
要是把你扔進那鬼地方，餓得前胸貼后背，眼看就要活活餓死凍死的時候，
你面前就放著能救命的藥，你會怎么做？你會像個圣人一樣擺擺手說‘不，這不是我的’？
放你娘的屁！你只會比我更快！比我更狠！扒光所有人也在所不惜！你們——你們所有人！
”他的手指狠狠劃過面前一張張錯愕又憤怒的臉，“真到了活不下去的那一天，
你們只會比老子更臟！更下作！裝什么清高！”“我到了這里！我只是想找個地方喘口氣！
我只是像平時一樣活著！可你們呢？！”“我到了這里……”陳宇的聲音陡然低了下去，
帶著一種巨大的疲憊和難以言喻的委屈，“我到了這里……我以為……不一樣了……有吃的，
有地方睡……有人跟我說話……”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可結果呢？哈！結果呢？！
我做什么都是錯的！我走路是錯的！我看人一眼是錯的！我他媽喘口氣都是錯的！時間久了，
無論對錯！你們這群人，都他媽在挑我的刺！永遠！好像我活著本身……就是個天大的錯！
我到底……我到底要怎么做？你們告訴我??！要我像那群活尸一樣，徹底變成塊木頭，
你們就滿意了嗎？！”“你們給了我什么？一點吃的？一個破棚子？然后呢？
然后就是沒完沒了的防備！沒完沒了的指責！老子不稀罕！老子受夠了！
你們他媽一群活人……比死人城里的那些‘木頭’還要讓人惡心！還要讓人喘不過氣！
”“畜生！老子宰了你——！”他僅存的手臂爆發(fā)出不可思議的力量，帶著瘋狂，
狠狠斬向陳宇！陳宇看著他撲來，瞳孔猛地收縮，身體卻像被釘死在地上。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疲憊感，如同冰水般瞬間淹沒了他。十七年的掙扎，荒野的冰冷，
而如今竹營的排斥，千夫所指的屈辱……太累了。就這樣吧。死了，或許就清凈了。
他甚至連眼睛都懶得閉上，只是麻木地看著那手爪在視野中急速放大，帶著死亡的風聲。
錚——！一聲清越悠長的劍鳴，驟然響起！一道匹練般的寒光，后發(fā)而先至，
精準無比地橫亙在陳宇的咽喉與那索命的手爪之間！“砰！”沉悶的撞擊聲。
斷臂漢子只覺得一股柔和的巨大力量從劍身上傳來，整個人被震得踉蹌后退數(shù)步才勉強站穩(wěn)。
他驚怒交加地抬頭望去。正是剛剛執(zhí)行完任務緊急趕回的李顧恩?！皦蛄?！
”李顧恩的聲音不高，瞬間壓過了營地里所有的嘈雜。他的目光掃過群情激憤的眾人，
那眼神里有理解，也有沉重，失去了那么多的戰(zhàn)友和朋友，他也難受，“失去袍澤，
痛徹心扉，我懂。但把所有的痛苦和怒火都傾瀉在一個人身上，就能讓逝者安息？
就能讓你們自己好過半分嗎？”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匆匆趕來的楊浩凡臉上，微微頷首示意，
聲音低沉下來：“楊老弟，這孩子……容我先帶他離開片刻?！睏詈品渤聊?，
最后還是點了點頭。李顧恩沒有多言，只是對陳宇偏了偏頭，示意跟上。陳宇依舊麻木，
身體卻下意識地跟著那背影，踉蹌地離開了那片幾乎將他吞噬的怒海。竹林深處，
遠離了營地的喧囂和血腥。風穿過竹葉，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帶著一絲清涼。
李顧恩在一方布滿青苔的石頭上坐下，從懷里摸出一個陳舊的銅煙鍋，慢條斯理地填上煙絲。
嚓！一點橘紅的火苗跳躍著，點燃了煙鍋里的煙絲。一縷煙霧裊裊升起，
在翠綠的竹影間繚繞、消散。李顧恩深深吸了一口，讓那辛辣的煙霧在肺腑間盤旋片刻，
才緩緩吐出。他沒有看陳宇，只是望著眼前搖曳的竹影?！皝硪豢?？”他終于開口，
聲音有些沙啞，將手中的煙鍋遞了過去。陳宇怔住了。他看著那縷升騰的煙霧，
看著那粗糙的銅煙鍋。一種陌生的、難以言喻的感覺攫住了他。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
接了過來。入手微沉，帶著金屬的冰涼和木頭被長久摩挲后的溫潤。
他笨拙地將煙嘴湊到唇邊，學著李顧恩的樣子，用力吸了一口。預料中的劇烈嗆咳沒有到來。
那辛辣的煙霧涌入喉嚨，帶來一絲灼熱，卻沒有預想的窒息感。他只是輕微地咳了兩聲，
便適應了。李顧恩一直靜靜地看著他，眼神復雜，有痛惜，有洞察，還有一種沉重的了然。
他拿回煙鍋，又深深吸了一口，煙霧模糊了他清瘦的側臉?！岸煎e了?！彼従復鲁鋈齻€字，
“我們錯了，你也錯了?！标愑蠲偷靥ь^，灰敗的眼中閃過一絲茫然?！板e？”他聲音嘶啞。
“你在那座城里，”李顧恩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陳宇，看到了那片冰冷死寂的鋼鐵廢墟，
“像野獸一樣活了十七年。活下來，就是唯一的法則。
搶、奪、爭……那是刻進你骨子里的本能，是你活命的唯一手段。那不是偷，孩子，
那是在地獄里掙扎求生的唯一辦法。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沒人有資格指責你那一刻的本能?！标愑畹纳眢w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十七年來，
第一次有人……這樣告訴他?！板e的是我們?！崩铑櫠鞯穆曇魩е环N沉重的自責，
煙鍋里的火光明明滅滅，映著他眼角的皺紋，“把你帶回來，給你吃的，穿的，住的地方，
以為這樣就是救了你。大錯特錯！我們只給了你一副活人的皮囊，卻忘了問一問，
你骨子里那套在死城里磨出來的生存法則，該如何在活人堆里運轉？該如何與人相處？
如何信任，如何被信任？如何……把一個地方，一群人，真正地當做‘家’？”他轉過頭，
目光如炬，直視著陳宇驟然縮緊的瞳孔?！拔覀儼涯銇G在這里，以為物質就能填補一切。
可你靈魂深處，依舊是那個在荒野城市里獨自掙扎的孩子。沒人教你，
沒人在意你心里的茫然無措。所以，你在這里格格不入，你下意識地用那套舊法則行事，
自然處處碰壁，惹人生厭。這是我們的疏忽，我們的錯?！崩铑櫠鞯穆曇纛D了頓，
語氣變得更加低沉?！暗?，孩子，你也有錯?！标愑畹暮粑粶！澳愕腻e，
不在你拿了東西，不在你用了那套法則?！崩铑櫠鞯哪抗鈮涸谒纳希澳沐e在，
你從未真正地、打心眼里，把這里的人，當成你的‘同伴’！
當成有血有肉、會痛會笑、值得你去信任，也值得你為之付出的‘人’！
”“你接納了這里的食物和庇護，可你的心，你的魂，你骨子里的生存法則，
還停留在那片廢墟里?！?他的話語如同涓涓細流，沖刷著陳宇內心凍結的堅冰，
“你把這里，當成了另一個更大、資源更豐富的‘死人城’。你把周圍的人，下意識地，
當成了另一種形態(tài)的‘木頭人’——或許會說話，會憤怒，但本質上，在你心里，
他們和死人城那些機械行走的軀殼，有區(qū)別嗎？沒有！你從未真正‘看見’過他們，
看見他們的掙扎，他們的犧牲，他們的痛苦和期望！你只看見了他們的物資，
他們的……可利用之處?！彼粗愑畹痛沟念^顱，看著那微微顫抖的肩膀，語氣放緩，
帶著一種近乎長輩的溫和勸誡：“陳宇，一個真正的團體，不是靠施舍和索取維系的。
它需要信任，需要付出，需要你把自己當成其中的一份子，去感受他們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