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客廳里回蕩,震得我耳膜發(fā)痛。我彎腰撿起筆記本,紙張散落一地,每一頁都記錄著無人回應(yīng)的痛苦。其中一頁粘著干涸的血跡,日期是去年冬天,備注欄寫著:"林茜生日,想要一顆心,我給了她兩顆。"
我蹲在地上,突然注意到那些散落的紙頁背面還有內(nèi)容——是周予淮的筆跡,但比正面記錄潦草得多,像是匆忙寫下的:
"今天她又來了,帶著那把銀刀。她說愛我的方式就是讓我記住疼痛。可為什么我記得最清楚的反而是她走后,我用同一把刀劃得更深時的快感?"
翻看其他頁背面:
"醫(yī)生說我有表演型傾向。廢話,如果沒人看,疼痛還有什么意義?"
"夢見一個女孩,腳踝上有月牙形的疤。她看著我流血,眼神里沒有憐憫,只有好奇。醒來時發(fā)現(xiàn)又劃破了手臂,想象那是她的手指。"
我的呼吸變得急促。這些文字像一扇窗,突然打開了通往周予淮內(nèi)心最隱秘角落的通道。當(dāng)我抬頭時,發(fā)現(xiàn)他正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眼神復(fù)雜。
"看夠了?"他輕聲問。
我站起身,筆記本在手中顫抖:"這些...林茜知道嗎?"
"她知道一切。"周予淮苦笑,"甚至包括我幻想過你這件事。"
陽光突然變得刺眼。我扶住沙發(fā)背穩(wěn)住身體,腦海中閃過U盤里那段視頻——年輕的周予淮在林茜刀下顫抖的樣子。那時的他和現(xiàn)在這個站在我面前的男人,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今天要劃哪里?"他突然問,從口袋里掏出一把折疊刀,"手臂?大腿?還是..."刀尖輕輕劃過胸口,"這里?林茜喜歡看這里的傷口,說離心臟最近。"
我奪過刀扔到遠處,金屬撞擊大理石的聲音在房間里清脆地回蕩:"我不是來看你自殘的!"
"那你是來干什么的?"他逼近一步,身上檀香和血腥味混合成一種詭異的氣息,"治療我?拯救我?還是..."手指輕觸我的白大褂領(lǐng)口,"滿足你自己的好奇心?"
我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落地窗。周予淮的影子籠罩著我,他睫毛下的眼睛在陰影中呈現(xiàn)出深琥珀色,像是凝固的樹脂。
"我是一名醫(yī)生。"我聽見自己說,聲音干澀得不像是自己的。
"醫(yī)生?"他輕笑,呼吸噴在我臉上,"那你為什么在記錄我的傷口時,手指抖得比我還厲害?"
陽光透過他的襯衫,隱約映出背上的傷疤。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隔著一層布料觸碰那些凸起。周予淮猛地僵住,瞳孔驟然收縮。
"這里,"我的手指沿著他的脊椎移動,"是最近的嗎?"
他點點頭,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
"這個呢?"我移到右肩那個"S"形烙印。
"去年。"他的聲音沙啞,"她新買的烙鐵,說要給我打上標(biāo)記。"
我的指尖在那個字母上停留了幾秒,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猛地收回手。周予淮卻抓住我的手腕,將我的手重新按在他的背上。
"繼續(xù)。"他命令道,"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嗎?那就好好檢查你的病人,醫(yī)生。"
陽光曬熱了他的襯衫,我的手掌下是凹凸不平的傷痕。一種奇怪的沖動驅(qū)使著我閉上眼睛,僅憑觸覺去辨認(rèn)那些傷疤的形狀——圓形的是煙頭,線形的是刀傷,那個扭曲的"S"像是用某種鈍器慢慢燙出來的...
"第一個在哪里?"我輕聲問。
周予淮沉默了一會兒,然后拉著我的手移到左肩胛骨下方一個幾乎淡不可見的圓形疤痕:"七歲。我把牛奶灑在了她的設(shè)計稿上。"
"你母親?"
"著名服裝設(shè)計師周明玥。"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嘲諷,"完美主義者,不能容忍任何瑕疵...包括她兒子。"
我的手指在那個最舊的傷疤上輕輕摩挲。七歲。我七歲時還在為膝蓋上的擦傷向父親撒嬌,而周予淮已經(jīng)學(xué)會了用身體記住懲罰。
"后來呢?"
"后來我學(xué)會了不哭。"他松開我的手,轉(zhuǎn)身面對落地窗,"哭會讓她更生氣。十五歲那年,我在她燙我時笑了..."聲音低下去,"那是她最后一次碰我。"
陽光勾勒出他的側(cè)臉輪廓,睫毛在臉上投下細長的陰影。我突然想起大學(xué)時聽說周予淮從不參加游泳課,總是帶著醫(yī)生證明。現(xiàn)在我知道原因了。
"林茜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實習(xí)期第一個月,我在她面前劃破了手。"他苦笑,"她說那是她見過最美的傷口,然后吻了它。"手指無意識地撫過手腕上的一道舊疤,"三個月后我們結(jié)婚了。"
我走到沙發(fā)邊,慢慢整理散落的筆記本頁。周予淮仍然站在窗前,陽光把他照得近乎透明,像是隨時會消散的幻影。
"從今天開始,"我把重新裝訂好的筆記本放回茶幾,"我們換一種記錄方式。"
他轉(zhuǎn)過頭,眼神疑惑。
我打開診療包,取出一個嶄新的筆記本:"不記錄傷口細節(jié),只記錄..."翻到第一頁,上面已經(jīng)畫好了表格,"觸發(fā)因素、情緒強度、替代行為。"
周予淮走過來,手指輕輕撫過那些欄目:"這么正經(jīng)?"
"專業(yè)治療就該有專業(yè)的樣子。"我推了推眼鏡,"每次你想自傷時,先完成這三項記錄。"
他拿起鋼筆,在新筆記本上寫下今天的日期,然后在"觸發(fā)因素"欄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字,推給我看:【夢見母親用煙頭燙我的眼睛】
我的胸口一陣發(fā)緊:"情緒強度?"
他在1到10的刻度上圈了8。
"替代行為?"
周予淮突然抓住我的手按在他胸口,隔著襯衫我能感覺到他急促的心跳:"告訴我,蘇醫(yī)生,什么行為能替代這個?"
陽光照在我們交疊的手上,他的體溫透過布料傳來。我該抽回手的,該嚴(yán)厲制止這種越界接觸的,該提醒他我們之間是醫(yī)患關(guān)系的...但當(dāng)我抬頭看見他睫毛上掛著的淚珠時,所有這些"該做"的事都融化在了陽光里。
"我不知道。"我輕聲說,"但我會陪你找到答案。"
這句話像打開了某個閘門。周予淮突然跪倒在地,額頭抵在我膝蓋上,肩膀劇烈地抖動起來。他的哭聲壓抑而破碎,像是從很深的地方硬擠出來的。
我的手懸在半空,最終輕輕落在他的頭發(fā)上。發(fā)絲比想象中柔軟,帶著陽光的溫度。他哭得更厲害了,雙手死死攥住我的白大褂下擺。
"她昨天打電話來..."抽泣讓他的話語斷斷續(xù)續(xù),"問我有沒有添新傷口...我說沒有...她很不高興..."他抬起頭,臉上淚痕交錯,"然后我...我..."
"然后你就劃傷了自己。"我替他說完,手指無意識地梳理著他的頭發(fā)。
他點點頭,眼神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想讓她高興...但劃下去的時候...我想的是你..."
陽光突然變得刺眼。我的手僵在他的發(fā)間,心跳快得不像話。周予淮的眼睛在淚水中呈現(xiàn)出一種透明的琥珀色,像是能一眼望到底。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惡心?"他輕聲問。
我該說什么?該用專業(yè)的口吻分析這種移情現(xiàn)象?該嚴(yán)肅指出這種關(guān)系的危險性?但當(dāng)我開口,說出的卻是:"不會。"
周予淮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直起身,我們之間的距離突然變得危險地近。我能聞到他呼吸里的薄荷味,看見他瞳孔里自己的倒影,甚至數(shù)清他睫毛上掛著的淚珠——
門鈴?fù)蝗豁懥恕?/p>
周予淮像觸電般彈開。我匆忙整理凌亂的白大褂,而他胡亂擦了把臉去開門。片刻后,我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蘇喻?真的是你?"
陳教授站在門口,手里拿著一疊文件,花白的眉毛幾乎要飛到發(fā)際線里去。我的導(dǎo)師,心理學(xué)界泰斗,倫理委員會副主席,此刻正用看實驗室小白鼠的眼神在我和周予淮之間來回掃視。
"教授,我—"
"小林讓我來送評估表。"陳教授打斷我,目光落在周予淮紅腫的眼睛和皺巴巴的襯衫上,"看來我來得正是時候。"
周予淮迅速恢復(fù)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陳教授久仰。要進來喝杯茶嗎?我妻子收藏的大紅袍還不錯。"
"不必了。"陳教授冷冰冰地說,把文件遞給我,"倫理委員會需要補充材料,關(guān)于跨專業(yè)合作的。"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蘇喻,送我上車。"
跟著教授走向停車場的路上,我的后頸出了一層細密的汗。他的腳步比平時快,手杖敲擊地面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知道我在想什么嗎?"他突然停下。
"教授,我們只是—"
"我不關(guān)心你們'只是'什么。"陳教授轉(zhuǎn)身,眼神銳利如鷹,"那孩子背上的傷疤,你看到了?"
我愣住了:"您怎么知道?"
"因為二十年前,我是他母親的心理醫(yī)生。"教授從錢包里抽出一張泛黃的照片——年輕時的周明玥站在診室門口,手臂上滿是煙疤,"她把自己受過的虐待完美復(fù)制給了兒子。"
照片上的女人美得驚人,也冷得駭人,眼神像是能穿透相紙。我注意到她右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造型奇特的戒指——蛇形,眼睛是兩顆紅寶石。
"那枚戒指..."
"會噴出細針,浸過辣椒水。"教授收起照片,"周予淮七歲那年,我接到過醫(yī)院的緊急咨詢請求。孩子后背有二度燙傷,卻堅持說是自己不小心碰倒了煙灰缸。"他搖搖頭,"后來周明玥動用關(guān)系封鎖了消息。"
我的胃部一陣絞痛,想起手指下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林茜知道這些嗎?"
"她比誰都清楚。"教授冷笑,"那篇《疼痛刺激在依戀關(guān)系中的強化作用》,數(shù)據(jù)來源就是周予淮??祵庒t(yī)院為什么放任一個實習(xí)醫(yī)生接觸這種病例?因為林茜的父親是醫(yī)院最大捐助人。"
遠處傳來雷聲,天色突然暗了下來。教授打開車門,從座位上拿起一個檔案袋遞給我:"林茜出國前提交了研究計劃變更申請,研究對象一欄填的是你的名字。"
我接過檔案袋,手指不聽使喚地發(fā)抖。教授按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幾乎要留下淤青:
"蘇喻,那棟房子里的每個房間都有攝像頭,每次會面都被記錄。你在治療一個被虐待狂養(yǎng)大的表演型人格障礙患者,而他妻子正等著抓你把柄完成她那該死的論文。"他深吸一口氣,"現(xiàn)在,看著我眼睛回答——你能保持專業(yè)距離嗎?"
雨滴開始砸在擋風(fēng)玻璃上,像無數(shù)細小的手指在敲打。我張開嘴,卻發(fā)不出聲音。教授的眼神逐漸變得悲哀。
"上帝啊。"他松開手,"你已經(jīng)陷進去了,是不是?"
回別墅的路上,雨越下越大。我站在門口抖落傘上的水珠,突然不確定自己是否應(yīng)該再進去。門卻自己開了,周予淮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條干毛巾。
"他罵你了?"他輕聲問。
我搖搖頭,接過毛巾擦頭發(fā)。客廳里飄來咖啡的香氣,散落的筆記本已經(jīng)整齊地碼放在茶幾上,旁邊是兩杯冒著熱氣的拿鐵。
"我加了肉桂粉。"周予淮接過我的濕外套,"你上次說過喜歡。"
這個細節(jié)讓我心頭一顫——上周隨口一提的偏好,他竟然記住了。我坐在沙發(fā)上,熱咖啡溫暖了凍僵的手指。周予淮坐在對面,保持著安全距離,眼神卻一直沒離開我的臉。
"陳教授認(rèn)識我母親?"他突然問。
咖啡差點灑出來。我小心地放下杯子:"你怎么知道?"
"他看我的眼神..."周予淮苦笑,"和當(dāng)年那些醫(yī)生一樣。憐憫中帶著恐懼,好像我是什么易碎品。"他拿起咖啡勺,在指間靈活地轉(zhuǎn)動,"她去年去世了,你知道嗎?肺癌。臨終前我去看她,你猜她最后說什么?"
雨聲填滿了沉默。我搖搖頭。
"'可惜沒在你臉上留下標(biāo)記'。"他放下勺子,金屬撞擊瓷器的聲音清脆刺耳,"然后護士發(fā)現(xiàn)她在被單下攥著一支點燃的煙,想往我手上按。"
我的指甲陷進掌心,疼痛卻無法分散胸口的悶痛。周予淮的表情平靜得可怕,像是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那天之后,林茜給我燙了這個。"他指了指背上那個"S"烙印,"說是要覆蓋掉我母親留下的所有痕跡。"突然笑起來,"諷刺的是,她們用的是一樣的手法。"
雨敲打著落地窗,像是無數(shù)細小的手指在抓撓。我放下咖啡杯,突然無法忍受我們之間隔著的這張茶幾。當(dāng)我坐到他身邊時,周予淮明顯僵住了。
"給我看看今天的新傷。"我說。
他慢慢卷起左袖,露出手腕上方一道約五厘米長的切口,已經(jīng)簡單處理過,但縫線粗糙,像是他自己縫的。我取出診療包里的工具,小心地拆開那些歪歪扭扭的縫線,重新清理傷口。
"忍著點。"我輕聲警告,然后開始注射局部麻醉。
針尖刺入皮膚的瞬間,周予淮的肌肉繃緊了,但他沒有出聲。我專注地清理傷口邊緣,然后一針一針地縫合,盡量讓疤痕看起來平整些。整個過程中,他一直盯著我的臉,目光如有實質(zhì)。
"好了。"我剪斷最后一根線,貼上敷料,"這幾天別碰水。"
周予淮看著包扎好的傷口,突然問:"為什么不問我這次用的什么工具?"
"不重要。"
"對林茜很重要。"他輕聲說,"她能從傷口形狀判斷工具,然后獎勵我..."
我打斷他:"我不是林茜。"
沉默在雨中蔓延。周予淮突然伸手觸碰我的臉頰,我才意識到自己哭了。他的拇指輕輕擦過我的淚痕,眼神復(fù)雜得難以解讀。
"你知道嗎?"他低聲說,"你是第一個為我哭的人。"
這句話擊碎了我最后的防線。我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讓他感受我急促的心跳:"這也是記錄的一部分,周予淮。情緒強度,替代行為...全都記下來。"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手指在我掌心中微微顫抖。雨聲漸大,敲打著屋頂和窗戶,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隔絕在外。當(dāng)我們終于接吻時,我嘗到了咖啡和血的味道——不知是他的還是我的。
診療包里的筆記本靜靜躺在那里,第一頁的表格仍然空著大半。窗外,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照亮了角落里一閃一閃的監(jiān)控攝像頭紅燈。
但我們誰都沒有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