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如同沉在冰冷渾濁的深海,每一次試圖上浮,都被肋下那撕裂般的劇痛狠狠拽回。消毒水刺鼻的氣味頑固地鉆進鼻腔。蘇念在混沌與尖銳的痛楚中艱難地掙扎著,終于掀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模糊,耳鳴嗡嗡作響。首先清晰感知到的,是身體深處傳來的、如同被巨石反復(fù)碾壓過的鈍痛,每一次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胸腔里塞滿了碎裂的玻璃。校運會最后沖刺、撲倒、那滅頂般劇痛的記憶碎片洶涌回潮,帶來一陣生理性的反胃和窒息般的恐懼。
他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目光落在床頭柜上。那里靜靜躺著兩枚金牌——100米個人金燦燦的光芒,4×100米接力沉甸甸的榮耀。在病房昏暗的光線下,它們反射著冰冷而遙遠的光澤,與他此刻身體的極度痛苦和內(nèi)心的巨大虛無形成了刺眼到令人心悸的對比。沒有狂喜,沒有驕傲,只有一種被掏空的疲憊和“代價如此沉重”的空洞感。他費力地伸出手,指尖冰涼顫抖,輕輕觸碰那冰冷的金屬表面,仿佛在確認那場慘烈勝利的真實性,又像是在觸摸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陌生勛章。
病房里異常安靜,只有醫(yī)療儀器發(fā)出單調(diào)而規(guī)律的滴答聲。蘇鴻他們大概被魏教練或盧老師強行勸回去休息了。巨大的孤獨感和傷后的脆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就在這時,病房門被猛地推開,力道之大,撞在墻上發(fā)出“哐”的一聲巨響!
蘇念被驚得身體一顫,牽扯到傷處,痛得悶哼一聲。他艱難地側(cè)頭望去,瞳孔驟然收縮!
門口站著的人,是張浩文。
他臉色陰沉得可怕,眼神里翻涌著怨毒、不甘和一種近乎瘋狂的嫉恨。他幾步?jīng)_到病床前,無視蘇念慘白的臉色和緊蹙的眉頭,聲音如同淬了毒的冰渣,狠狠砸下:
“蘇念!別以為你贏了!兩塊破銅爛鐵,就讓你得意忘形了?看看你這副鬼樣子!為了贏我,把自己搞成殘廢,很值得嗎?廢物就是廢物!永遠只配用這種下三濫的方式博同情!”
他越說越激動,胸口劇烈起伏,仿佛要將所有失敗的不甘和受到的冷遇都傾瀉在眼前這個虛弱的人身上:“你以為這就完了?我告訴你,沒完!只要我還在三中,你就別想好過!你給我等著……”
“張浩文!你他媽給我滾出去?。?!” 一聲狂暴的怒吼在門口炸響!
蘇鴻如同一頭發(fā)狂的雄獅,猛地沖了進來!他身后跟著同樣怒不可遏的張偉和李洋!顯然他們不放心,又折返了回來,正好撞見這一幕。
蘇鴻根本不給張浩文再開口的機會,一把揪住他的衣領(lǐng),用盡全身力氣將他狠狠往門外推搡:“滾!聽見沒有!再敢靠近念哥一步,老子打斷你的腿!滾?。 ?張偉和李洋也上前,形成壓迫之勢。
張浩文被蘇鴻的狂暴氣勢和三人形成的壓迫逼得連連后退,臉色更加難看,嘴里還想罵什么,卻被蘇鴻連推帶搡地轟出了病房門!門被蘇鴻從外面“砰”地一聲重重關(guān)上,隔絕了那令人作嘔的噪音。
病房里重新陷入寂靜,只剩下蘇念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剛才的沖突讓他耗盡了剛剛積攢的一點力氣,肋下的疼痛如同烈火燎原,冷汗瞬間浸透了病號服。他閉上眼睛,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張浩文的狠話,而是因為極致的疼痛和心力交瘁。
不知過了多久,病房門被再次輕輕推開。這一次,動作小心翼翼。
蘇念以為是護士,沒有睜眼。
“蘇念學(xué)長……?” 一個帶著試探和擔憂的輕柔聲音響起。
蘇念猛地睜開眼,看到了站在門口的周靜楠。她手里拎著一個干凈的保溫桶,臉上帶著小心翼翼和真切的關(guān)懷。當看到他睜開的眼睛和慘白的臉色時,她眼中瞬間迸發(fā)出驚喜和更深的憂慮:“你醒了!感覺怎么樣?是不是很疼?”
巨大的窘迫感再次攫住了蘇念。他想躲,想藏起這副狼狽不堪的樣子,但身體連動一下都困難。他只能僵硬地躺著,視線慌亂地避開她清澈的目光,喉嚨像是被堵住,發(fā)不出聲音。
周靜楠似乎完全理解他的窘迫。她沒有靠近床邊,只是將保溫桶輕輕放在床頭柜上,避開了那兩枚刺眼的金牌。她的聲音放得更柔,仿佛怕驚擾到他:“是盧老師讓我?guī)兔λ忘c粥過來,食堂特意熬了很久的骨頭粥,說對恢復(fù)好。魏教練和林主席也來看過你,不過你那時還沒醒,他們留了話,讓你什么都別想,安心養(yǎng)傷。” 她頓了頓,目光落在他緊蹙的眉心和額角的冷汗上,聲音帶著一種撫慰的力量,“張浩文……他被魏教練和學(xué)校領(lǐng)導(dǎo)嚴厲處分了,取消所有評優(yōu),隊里也沒人理他了。他……不會再有機會傷害你了?!?/p>
這個消息像一塊石頭投入蘇念死寂的心湖,但激起的不是波瀾,而是一種空茫的平靜。他極其輕微地點了下頭,目光終于落在了那個保溫桶上。
周靜楠沒有離開。她猶豫了一下,從隨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樣?xùn)|西——是她那枚女子跳遠第六名的紀念徽章。她走到床邊,保持著讓人安心的距離,將徽章輕輕放在蘇念手邊的被子上。
“這個……送給你?!?周靜楠的聲音帶著點不好意思,但眼神異常真誠和堅定,“雖然只是個第六名,但……它提醒我,比賽有輸贏,但堅持和努力本身就有意義?!?她清澈的目光直視著蘇念的眼睛,仿佛要看進他的靈魂深處,“就像你,學(xué)長。你用行動證明了,傷痕累累,也能跑在最前面,也能照亮自己,甚至……照亮別人?!?她的話語像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束,試圖穿透他厚重的陰霾。
蘇念的目光從保溫桶移到那枚小小的、樸素的徽章上,又緩緩抬起眼,猝不及防地撞進周靜楠那雙清澈而充滿力量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同情,沒有憐憫,只有一種純粹的、滾燙的認可和理解。他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涌上鼻尖。
他依舊說不出話,但這一次,他沒有移開目光。他看著她,眼神里翻涌著復(fù)雜的情緒——巨大的震驚、深沉的困惑、一絲被理解的強烈觸動,還有更多無法名狀的、幾乎要沖破堤壩的脆弱。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卻不再僅僅是令人窒息的尷尬。
周靜楠的目光無意間落在蘇念手背上。那里固定著留置針,醫(yī)用膠帶邊緣因為汗水和動作有些松脫翹起。她極其自然地、沒有任何猶豫地伸出手,動作輕柔得像羽毛拂過,小心翼翼地、仔細地將那塊翹起的膠帶邊緣重新按平、貼服。她的指尖帶著微涼的溫度,觸碰到他皮膚的瞬間,蘇念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地顫栗了一下,卻沒有,也無法躲開。這個細微的、超越言語的動作,像一塊新的、溫柔的“醫(yī)用膠帶”,輕輕覆蓋在他內(nèi)心的裂痕上,帶來一種奇異的、久違的安定感。
“好好休息,學(xué)長。我……” 周靜楠做完這一切,仿佛完成了一件極其重要的事,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帶著安心的笑容,“……明天再來看你。” 她沒有再多說什么,輕輕地退出了病房。
然而,傷情比預(yù)想的嚴重。校醫(yī)復(fù)查后,強烈建議轉(zhuǎn)往市內(nèi)更好的骨科醫(yī)院進行詳細檢查和系統(tǒng)性康復(fù)治療。當天下午,蘇念就被轉(zhuǎn)走了。
接下來的日子,是在醫(yī)院消毒水氣味和持續(xù)疼痛中度過的隔離時光。
盧老師代表班級來探望過一次,帶來了全班同學(xué)簽名的、寫滿祝福語的卡片和一籃子水果。她看著蘇念打著固定帶的樣子,心疼不已:“蘇念,你是我們四班當之無愧的英雄!好好養(yǎng)傷,學(xué)習(xí)的事別擔心,各科筆記都幫你整理好了?!?她的眼神溫暖而堅定。
林驍也抽空來了。依舊是那副雷厲風(fēng)行的樣子,丟下幾本嶄新的體育雜志和一本厚厚的《運動損傷康復(fù)指南》,外加一本與體育無關(guān)的——《追風(fēng)箏的人》。她看著蘇念,言簡意賅:“腦子別銹了。傷筋動骨一百天,正好補補文化課。那本小說……沒事翻翻。” 她的目光掃過蘇念床頭柜上那枚小小的跳遠徽章,眼神深處掠過一絲了然,沒有點破,轉(zhuǎn)身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
蘇鴻、張偉、李洋、曾荏苒只能在周末放假時才能趕來。他們帶來了學(xué)校的消息、訓(xùn)練的趣事(刻意避開了張浩文),還有各種零食和外面世界的鮮活氣息。他們圍在病床邊,努力說笑,試圖驅(qū)散病房的沉悶。蘇念大部分時間沉默地聽著,偶爾點點頭,或者扯動嘴角回應(yīng)一下。看到他們,是他灰暗病房生活中為數(shù)不多的亮色。
而周靜楠,幾乎成了醫(yī)院的???。她總是利用放學(xué)后的時間,坐很久的公交車趕來。有時帶一點食堂新出的點心,有時是一本她覺得蘇念可能感興趣的書,有時只是安靜地坐在旁邊,陪他看一會兒窗外,或者輕聲讀一段新聞。她不再說太多安慰的話,只是用這種安靜的、持續(xù)的陪伴,無聲地傳遞著她的關(guān)心。她會仔細詢問護士蘇念的情況,會記得他換藥的時間,會在保溫桶里裝上熬得軟爛的、適合病人吃的食物。她的存在,像一泓清泉,無聲地浸潤著蘇念干涸龜裂的心田。
夜深人靜。病房里只剩下蘇念一人。城市的霓虹燈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肋下的疼痛依舊頑固地提醒著他的存在。但床頭柜上,保溫桶殘留的淡淡粥香似乎還縈繞著,周靜楠帶來的書靜靜放著,那枚小小的跳遠徽章在微弱的光線下,依舊散發(fā)著柔和而堅定的微光。
他拿起那枚100米金牌,冰冷的金屬貼在掌心。這一次,他沒有感到刺骨的寒意。他緩緩摩挲著上面凹凸的紋路,腦海中閃過跑道上燃燒生命的沖刺、張浩文怨毒扭曲的臉、蘇鴻他們狂喜的擁抱、周靜楠清澈堅定的眼神、她指尖微涼的觸感、以及那枚代表著“堅持本身就有意義”的第六名徽章……
萬般情緒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最終匯聚成一片沉沉的、復(fù)雜的酸楚。他閉上眼睛,一滴滾燙的淚水,無聲地從眼角滑落,迅速沒入鬢角。這淚水里,有傷痛的委屈,有勝利的沉重,有被理解的酸楚,有對未來的茫然,卻也有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預(yù)料到的、極其微弱的、名為“被溫暖照亮”的悸動和……平靜。
窗外的月光被城市的燈火稀釋,顯得有些黯淡。但床頭柜上,那枚小小的跳遠徽章,卻執(zhí)著地反射著一點屬于自己的、不屈的微光。蘇念在身體的劇痛與精神的疲憊中沉沉睡去,長夜依舊漫長,但仿佛有了一線真實的、來自遠方的暖意,穿透了厚重的陰霾,悄然落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