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班里同學(xué)互加QQ后，葉曉像攥著把打開新世界的鑰匙。
現(xiàn)實里她是縮在角落的影子，網(wǎng)絡(luò)上卻成了天南海北都有“兄弟”的人——
從各種交友群里互推名片，認(rèn)識了不少紋著花臂、張口帶臟字的小混混。
她偷偷把自己歸成他們的同類，整天琢磨怎么包裝主頁：百度搜來的“裝逼”文案復(fù)制粘貼，換了張叼著煙的網(wǎng)圖當(dāng)頭像，一天發(fā)十幾條動態(tài)，字里行間都是刻意裝出來的混不吝。
其實現(xiàn)實里葉曉連句臟話都沒罵過，可班里同學(xué)不知道。
他們看著她QQ空間里那些張牙舞爪的話，再對照教室里沉默寡言的她，眼神里總帶著點困惑——
這哪是老師說的那個“成績優(yōu)異的轉(zhuǎn)學(xué)生”，分明是另一個人。
可那時她就覺得，“混”著特別酷，被人用那種帶點敬畏的眼神打量，虛榮心像泡了水的海綿，在這些假象里一天天鼓脹起來。
轉(zhuǎn)學(xué)并沒讓家里的日子變得光鮮。
奶奶家在農(nóng)村，一間大瓦房隔成三戶，就杵在火車道旁邊。
晚上躺床上，能聽見火車“嗚——”地鳴著笛沖過來，輪子碾過鐵軌的“呼隆”聲震得窗玻璃發(fā)顫。
火車道下頭有個橋洞，常年積著水，連通著一條又寬又長的河。
小時候，暑假爸爸會帶葉曉去河里摸魚。
天熱得像要燒起來，河水卻涼絲絲的，陽光灑在水面上，碎成一片晃眼的亮。
她總蹲在岸邊，手悄悄往水里探，指尖剛要碰到小魚的尾巴，它們“嗖”地就竄沒影了。
她也不惱，扒著石頭繼續(xù)找，褲腳泡在水里濕透了，黏在腿上也不管。河上游常有婦女蹲在青石板上捶衣服，泡沫順著水流漂下來，她還偷偷在心里撇嘴，覺得她們把水弄臟了。
葉曉還帶著二大爺家的弟弟偷偷爬火車道。
沿著鐵軌往前走，道邊的山里紅熟了，摘一顆放嘴里，酸得瞇起眼，咽下去又泛出點甜。
聽見遠(yuǎn)處火車“哐當(dāng)哐當(dāng)”過來，倆人趕緊往軌道邊的溝里趴，捂著耳朵，心“突突”跳得像要蹦出來。
這要是被大人逮著，少不了一頓罵，可就是覺得刺激，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還互相擠眉弄眼地笑。
瓦房里三戶各有各的房間和灶臺，門挨著門，卻又各過各的日子。
三大爺家、奶奶家和她家，三戶人家串成一串。
三大爺是船長，常年在外跑船，一家三口不?；貋?，屋里的家具都落了層灰，堆著些用不上的雜物。
奶奶家是土炕，炕革破破爛爛的，上面有燒糊的黑印子。
她的衣柜里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全是沒摘標(biāo)簽的衣服；地上的大柜子上擺著七扭八歪的茶杯，里頭塞著過期的豆奶粉，整個屋子亂糟糟的，空氣里總飄著股說不清的味道。
葉家那間，推開綠色的木門，先看見狹小的廚房。
多少年沒開過火，灶臺上堆著鋤頭、鐮刀這些農(nóng)具。
右邊是扇大拉門，里頭有張塌陷的床——
那是葉曉小時候跟鄰村小伙伴在上面蹦跳，硬生生壓塌的。
沙發(fā)落著層灰，她卻記得小時候蜷在里頭看《秦時明月》的日子，主題曲《月光》現(xiàn)在聽，還覺得比新歌順耳。
記憶里媽媽總催：
“先寫完暑假作業(yè)再看。”
而現(xiàn)在電視柜上沒了電視機，最讓人心頭發(fā)空的是那個大衣柜——
柜門一拉開，里頭空蕩蕩的，只有兩根光溜溜的掛衣桿戳在那兒，桿上積的灰薄薄一層，像誰用手指輕輕掃過，卻沒掃干凈。
院子是紅磚鋪的，往遠(yuǎn)處看是連綿的山，綠得淌油。
小時候在這兒玩過家家，摘些不知名的草葉搗成泥，明明啥也沒做成，卻能蹲在地上玩一下午。
可再回到這兒，呼吸著新鮮的山風(fēng)，看著陽光照樣透過窗欞灑進(jìn)來，日子卻沒像想的那樣其樂融融。
轉(zhuǎn)學(xué)回來頭陣子，爸媽關(guān)系緩和過一陣，沒多久又變回老樣子。
媽媽是個心高氣傲的人，心里像壓著堆沒說出口的怨：
是上學(xué)時姥姥給雙胞胎舅舅交學(xué)費時干脆利落，給她交卻拖了好幾天？
是二十幾歲因為長得不算出眾，被催著包辦了婚姻？
是懷著葉曉時老公不在身邊，從懷孕到生，爸爸只露過兩次面？
還是一手拖兒童車、一手抱她擠客車去姥姥家，該在身邊的人卻總?cè)毕?/p>
或許，更多是怨自己吧。
這些葉曉都說不清，只知道媽媽打心眼兒里討厭奶奶，爸爸卻總護(hù)著。
外人眼里，奶奶是個愛敗家的老太太。整天趕集，買回一堆用不上的衣服、鍋碗瓢盆，沒錢就賒賬，債主總找上門朝兒子們要。
那些衣服大多沒穿過就塞進(jìn)柜子里，亂糟糟的一團，連她去世的時候，家里沒用過的鋼盆還堆著一大堆。
媽媽最看不慣她這作風(fēng)，倆人總吵，爸爸夾在中間，像被夾板夾住的肉，左右不是人。
他心里其實清楚奶奶的性子，可那是他媽啊。
“媽和媳婦掉水里先救誰”這道難題，好像中國男人都繞不開。
爸爸似乎天生不是做生意的料。
開過個小規(guī)模的養(yǎng)雞場，那會兒媽媽和奶奶天天吵，他只能憋著氣，把頭埋進(jìn)悶熱的雞棚里。
氣極了，一鏟子拍死好幾只小雞。這事后來被姥爺念叨了好久，說他脾氣差。葉曉聽著沒吭聲，心里卻懂——
那種滿肚子火沒處撒的憋屈，換誰都熬不住。
可小雞是無辜的，想到這兒，又有點不是滋味。
養(yǎng)雞場投了不少錢，一場雞瘟下來，啥都沒了，辛苦全打了水漂。
轉(zhuǎn)校后，他又琢磨著種蘑菇，照樣是汗珠子砸腳面，一天天干得直不起腰。
媽媽終于熬不住了，說要自己出去闖闖。
家里的日子成了一鍋粥，爸媽為柴米油鹽吵得臉紅脖子粗，哪還有心思管葉曉在學(xué)校咋樣。
他們不懂什么叫青春期引導(dǎo)，也不在意她心里舒坦不舒坦，好像只要每天有口飯吃，餓不著，就算盡到責(zé)任了。
她的日子，也跟著這亂糟糟的家，一天天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