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沉在深海的礁石,模糊而沉重。蘇惟夏在一種奇異的漂浮感中掙扎,全身的骨頭縫里都透著酸軟,喉嚨干得如同被砂紙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眼皮像灌了鉛,努力掀開一條縫隙,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天花板,還有一盞散發(fā)著柔和暖光的羽毛燈罩。
不是她的公寓。
記憶碎片紛至沓來:雨聲,溫暖的燈光,安吉白茶的清香,沈知行沉靜的眼睛……還有那個在廚房里,他欲言又止的瞬間。她猛地想坐起來,一陣劇烈的眩暈和頭痛讓她又重重跌回枕頭里,發(fā)出一聲壓抑的呻吟。
“醒了?”
低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蘇惟夏艱難地轉(zhuǎn)過頭,看見沈知行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他穿著昨晚那件深灰色T恤,頭發(fā)有些凌亂,眼底帶著明顯的倦色,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他手里拿著一個水銀體溫計,正對著窗外的晨光查看。
“我…我怎么…”蘇惟夏的聲音嘶啞得厲害。
“你發(fā)燒了?!鄙蛑蟹畔麦w溫計,眉頭微蹙,“三十九度二。昨晚你睡著后沒多久就開始燒起來。”他拿起床頭柜上的一杯溫水,里面插著一根吸管,“先喝點(diǎn)水?!?/p>
蘇惟夏就著他的手,小口地啜飲著溫水,冰涼的液體滑過灼痛的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舒緩。她這才意識到自己蓋著一條柔軟的米色薄被,身上穿著陌生的、寬大的灰色純棉T恤——顯然是沈知行的。
霎時間腦子嗡嗡作響,各種想法混亂的跑進(jìn)腦子里,不安的、荒謬的……
“我怎么穿你的衣服……我的衣服呢……?她一邊慌亂的囁嚅,一邊掙扎著想要站起來回自己的房子,竟然踉蹌了兩下,差點(diǎn)兒栽倒到地板上。
“你別怕,我看你出了很多汗,濕透了。去找物業(yè)的張阿姨上來幫忙換的,不信的話,等你好些了可以去找她求證?!鄙蛑薪忉尩煤芷届o,仿佛在陳述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但蘇惟夏捕捉到他耳尖掠過的一絲微紅。“你身上這套衣服也是新的,我剛買來還沒穿過,不要亂想?!?/p>
看著身上的衣服,加上身體出了高燒帶來的不適感也沒有其它的怪異,蘇惟夏默不可察的松了口氣,但心底的窘迫并未完全消散。她竟然在鄰居家病倒了,還麻煩別人照顧了一整夜?
“謝謝…又給你添麻煩了?!彼曇舻蛦?,帶著濃濃的鼻音。
沈知行沒接話,只是拆開外賣袋子,從藥盒里摳出兩粒藥片和一小杯水:“退燒藥,吃了在這里再睡會兒吧,回你家也沒人照顧,我在客廳沙發(fā)上休息,不舒服隨時叫我,好歹有個照應(yīng)。”
也許是沈知行的真誠表情,也許是自己內(nèi)心深處沒來由的信任,也許是高燒的腦子還沒完全的清醒,蘇惟夏乖乖的吃了沈知行給的退燒藥
藥效混合著身體極度的疲憊,蘇惟夏很快又陷入了昏沉的睡夢中。這一次的睡眠不再安穩(wěn),夢境光怪陸離。一會兒是父親躺在病床上,枯瘦的手緊緊抓著她,渾濁的眼睛里滿是遺憾;一會兒是王總監(jiān)指著她的方案,唾沫橫飛地斥責(zé)“缺乏靈魂”、“毫無價值”;一會兒又變成了沈知行站在廚房的暖光里,嘴唇動了動,她拼命想聽清他說什么,卻被一陣尖銳的手機(jī)鈴聲打斷……
再次醒來時,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大亮,雨不知何時停了,陽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地板上投下明暗相間的條紋。頭痛減輕了不少,身體雖然依舊酸軟,但那種沉重的漂浮感消失了。她試著動了動,感覺恢復(fù)了些力氣。
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床頭柜上放著一杯水、藥片、體溫計,還有她的手機(jī)。手機(jī)屏幕亮著,顯示著十幾個未接來電和幾十條微信消息,大部分來自王總監(jiān)和同事小林。
蘇惟夏的心猛地一沉。糟了!今天要提交方案最終版!她一把抓過手機(jī),解鎖屏幕。時間顯示是上午十一點(diǎn)半。她點(diǎn)開工作群,消息像瀑布一樣刷上來:
> **王總監(jiān)(9:15):@蘇惟夏 人呢?方案呢?!**
> **王總監(jiān)(9:30):電話不接,微信不回!你想干什么?!**
> **同事小林(9:45):蘇姐,你還好嗎?王總監(jiān)找你找瘋了!**
> **王總監(jiān)(10:00):蘇惟夏!最后一次警告!立刻帶著你的方案來我辦公室!否則后果自負(fù)!**
> **王總監(jiān)(11:00):行!你有種!項(xiàng)目你不用跟了!李總已經(jīng)同意讓Amy接手!你被撤下來了!**
最后這條消息像一把冰錐,狠狠扎進(jìn)蘇惟夏的心臟。撤下來了?她熬了那么多夜,改了無數(shù)版,甚至在病中掙扎著完成的方案…就這么輕易地被奪走了?一股冰冷的絕望混合著被背叛的憤怒,瞬間沖垮了剛剛退燒的虛弱身體帶來的短暫平靜。
她掀開被子,踉蹌著下床,雙腿發(fā)軟幾乎站不住。她必須回去!必須找王總監(jiān)!必須問清楚!
“你要干什么?”沈知行的聲音從門口傳來。他端著一個小碗,里面是熱氣騰騰的白粥,顯然是剛煮好的??吹教K惟夏煞白著臉、搖搖晃晃地站在床邊,他立刻放下碗快步走過來。
“我要回公司…”蘇惟夏的聲音帶著哭腔,試圖推開他伸過來攙扶的手,“我的項(xiàng)目…被搶了…”
沈知行沒有松手,反而穩(wěn)穩(wěn)地扶住她的胳膊,讓她重新坐回床邊。“你還在發(fā)燒,站都站不穩(wěn),怎么去公司?”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力度,“先吃東西?!?/p>
“我吃不下!”蘇惟夏情緒失控地喊道,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出來,“那是我熬了多少個通宵做出來的!憑什么…憑什么他說撤就撤!”委屈、憤怒、不甘,還有對未來的恐懼,在這一刻徹底爆發(fā)。她像個孩子一樣,抓住沈知行的衣袖,泣不成聲?!拔夷敲磁Α野职肿詈筮€在問我工作怎么樣…我不想讓他失望…我不想…”
沈知行沒有安慰她,也沒有試圖講道理。他沉默地站著,任由她抓著自己的衣袖,宣泄著積壓已久的情緒。他寬闊的肩膀像一道沉默的屏障,無言地承受著她的脆弱和崩潰。他另一只手拿起床頭柜上的紙巾,輕輕遞到她手里。
過了許久,蘇惟夏的哭聲才漸漸變成壓抑的抽噎。她松開他的衣袖,上面已經(jīng)被她的淚水浸濕了一小片。她接過紙巾,胡亂地擦著臉,為自己的失態(tài)感到更加難堪。
“對不起…”她低著頭,聲音嘶啞。
沈知行沒說什么,轉(zhuǎn)身端過那碗白粥,舀起一勺,輕輕吹了吹,遞到她嘴邊:“吃點(diǎn)東西,才有力氣想辦法?!?/p>
他的動作自然得沒有一絲曖昧,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沉靜的關(guān)懷。蘇惟夏看著眼前冒著熱氣的白粥,又看了看沈知行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終張開了嘴。溫?zé)岬拿字嗷胧车?,帶來一種樸素的安撫力量。
她機(jī)械地吃著,眼淚無聲地滑落,滴進(jìn)碗里。沈知行只是沉默地喂著,一勺又一勺,直到碗見了底。
“手機(jī)給我?!鄙蛑蟹畔峦?,伸出手。
蘇惟夏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手機(jī)遞了過去。
沈知行點(diǎn)開王總監(jiān)的聊天框,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擊。蘇惟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沈知行:【王總監(jiān),我是蘇惟夏的朋友。她昨晚突發(fā)高燒昏迷,剛清醒,現(xiàn)在仍在醫(yī)院觀察,無法處理工作。醫(yī)生診斷證明稍后補(bǔ)給您。關(guān)于項(xiàng)目交接,等她脫離危險期后,會第一時間與您聯(lián)系處理后續(xù)事宜。】
消息發(fā)送成功。
蘇惟夏愣住了:“你…你說我昏迷?在醫(yī)院?”這謊言未免太夸張了!
“非常時期,非常手段?!鄙蛑邪咽謾C(jī)還給她,語氣平淡,“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回公司除了激化矛盾,沒有任何好處。你需要的是休息,然后冷靜下來思考對策。”
“可是證明…”
“證明我來想辦法。”沈知行站起身,“你躺下,再睡一會兒。其他的,別想太多?!?/p>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讓蘇惟夏緊繃的神經(jīng)奇跡般地松弛了一些。她順從地躺下,拉上被子。也許是退燒藥的作用,也許是心力交瘁,也許是沈知行那碗粥帶來的暖意,她很快又陷入了沉睡。這一次,沒有光怪陸離的噩夢,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
***
沈知行輕輕關(guān)上臥室的門,走到客廳。陽光灑滿整個空間,卻驅(qū)不散他眉宇間的凝重。他走到工作臺前,拿起自己的手機(jī),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老秦,是我,知行。有個急事想請你幫忙…對,開一張昨天的急診留觀證明,名字是蘇惟夏…原因?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引發(fā)高熱驚厥…嗯,麻煩你了,改天請你喝酒?!?/p>
掛斷電話,他揉了揉眉心。他知道自己撒了個不小的謊,但蘇惟夏剛才崩潰的樣子讓他別無選擇。那個項(xiàng)目對她來說,顯然意義重大,不僅僅是一份工作。
手機(jī)震動起來,是母親打來的視頻電話。沈知行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
“知行啊!”母親的大嗓門立刻響起,“你怎么看著這么憔悴?又熬夜工作了?媽跟你說,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對了,上次跟你說的張阿姨侄女那事…”
“媽,”沈知行打斷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我現(xiàn)在有點(diǎn)事,晚點(diǎn)打給你。”
“什么事???是不是又忙你那什么紀(jì)錄片?我跟你說,那些虛頭巴腦的…”
“媽,真的有事?!鄙蛑屑又亓苏Z氣,“很重要的事?!?/p>
電話那頭的母親似乎愣了一下,隨即壓低聲音:“是不是…有情況了?
沈知行沉默了幾秒,只是淡淡開口:“只是我鄰居,病了,剛退燒,需要休息?!?/p>
“病了?嚴(yán)重嗎?”母親的聲音立刻充滿了關(guān)切,“哎呀,那你可得好好照顧人家!一個人在外打拼多不容易!你多上點(diǎn)心,熬點(diǎn)粥,別總點(diǎn)外賣!對了,媽教你怎么做…”
聽著母親在電話那頭絮絮叨叨地傳授照顧病人的經(jīng)驗(yàn),沈知行緊繃的嘴角不自覺地軟化了一些。他沒有掛斷電話,只是把手機(jī)放在桌上,開了免提,一邊聽著母親的聲音,一邊走到廚房,重新淘米,準(zhǔn)備再給蘇惟夏熬一鍋更軟糯的粥。
鍋里的水漸漸沸騰,米粒在其中翻滾。母親的聲音還在繼續(xù):“…記住啊,病人心情最重要,你多陪她說說話,別老板著個臉,跟人家欠你錢似的!對了,她…”
沈知行看著裊裊上升的蒸汽,目光投向臥室緊閉的門。他想起蘇惟夏睡著時依然緊蹙的眉頭,想起她提起父親時眼中深切的悲傷,想起她為了項(xiàng)目拼盡全力卻被輕易奪走的憤怒和不甘。她的倔強(qiáng),她的脆弱,她努力扛起一切卻終究會累倒的真實(shí),都像一幅幅清晰的畫面,烙印在他心底。
一種陌生的、強(qiáng)烈的保護(hù)欲,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纏繞住他習(xí)慣保持距離的心。這感覺讓他有些無措,卻并不抗拒。
***
蘇惟夏再次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夕陽的余暉將房間染成一片溫暖的金紅色。她感覺身體輕快了許多,燒似乎徹底退了,喉嚨也不再那么痛。
臥室的門虛掩著,外面?zhèn)鱽順O輕微的、有節(jié)奏的“咔噠”聲。她輕手輕腳地下床,走到門邊??蛷d里,沈知行背對著她,坐在工作臺前。他沒有開燈,只有電腦屏幕的光映亮他專注的側(cè)臉。他戴著監(jiān)聽耳機(jī),修長的手指在剪輯鍵盤上快速而精準(zhǔn)地移動著,發(fā)出輕微的“咔噠”聲。
屏幕上正在播放一段紀(jì)錄片素材:黃昏的巷弄里,一個佝僂著背的老奶奶坐在小馬扎上,面前擺著幾小捆自己種的青菜。鏡頭緩慢地推近,聚焦在她布滿老年斑、骨節(jié)粗大的手上。那雙手正顫巍巍地剝著一顆毛豆,動作緩慢卻異常專注。背景是城市車流的模糊轟鳴,而近處,只有豆莢剝開的細(xì)微聲響和老人緩慢的呼吸。
畫面寧靜而充滿力量,帶著一種直擊人心的真實(shí)感。蘇惟夏屏住呼吸,靜靜地站在門后看著。她看到沈知行眼中那種純粹的、投入的光芒,那是他在談?wù)撟约簾釔壑飼r才會有的眼神。
忽然,沈知行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手指在鍵盤上敲下一個暫停鍵。畫面定格在老奶奶布滿皺紋卻異常平靜的臉上。他摘下耳機(jī),轉(zhuǎn)過身。
“感覺怎么樣?”他問,聲音在安靜的客廳里顯得格外清晰。
“好多了。”蘇惟夏走出來,目光還停留在定格的畫面上,“這是…你拍的?”
“嗯,《城隅》系列的一部分?!鄙蛑衅鹕?,給她倒了杯溫水,“拍于城東的老社區(qū)?!?/p>
“很…震撼?!碧K惟夏由衷地說,捧著水杯,“感覺時間在她身上都變慢了?!?/p>
“有時候,慢下來,才能看到更多?!鄙蛑幸庥兴浮?/p>
蘇惟夏沉默地喝著水,目光落在工作臺上。那里放著一個銀色的U盤——是她前面在沈知行電腦上備份方案的那個。旁邊,還放著一個文件夾,上面貼著一張便利貼:【蘇惟夏項(xiàng)目備份 - 重要】。
她的心被輕輕觸動。他不僅幫她圓謊,還細(xì)心地幫她備份了文件。
“謝謝?!彼p聲說,聲音有些哽咽,“謝謝你做的一切?!?/p>
沈知行看著她泛紅的眼眶,沉默了片刻,說:“項(xiàng)目的事,等你完全好了,我們一起想辦法。”
“我們?”蘇惟夏抬起頭。
“嗯。”沈知行點(diǎn)點(diǎn)頭,語氣很自然,“你不是一個人。”
這句話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蘇惟夏疲憊而冰冷的心底激蕩開溫暖的漣漪。她看著他沉靜而認(rèn)真的眼睛,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shí)感包裹了她。高燒的虛脫、項(xiàng)目被奪的憤怒和委屈,在這一刻似乎都被這簡單的三個字化解了許多。
“咕嚕嚕——”她的肚子突然不合時宜地叫了起來,在安靜的客廳里格外響亮。
蘇惟夏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
沈知行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彎了一下:“看來是真餓了。想吃什么?粥,還是面?”
“都行…”蘇惟夏窘迫地低下頭。
“那就吃面吧,快一點(diǎn)?!鄙蛑凶呦驈N房,“西紅柿雞蛋面,怎么樣?”
“好?!碧K惟夏應(yīng)著,走到沙發(fā)邊坐下。她看著沈知行在廚房里忙碌的背影,看著他熟練地打蛋、切西紅柿、燒水下面條。暖黃的燈光籠罩著他,鍋里的熱氣氤氳上升,食物的香氣漸漸彌漫開來。
窗外,華燈初上,杭城的夜晚再次被點(diǎn)亮。與昨晚不同,沒有了雨聲,卻多了一份劫后余生的寧靜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悄然滋生的暖意。
蘇惟夏的目光再次落到工作臺那個定格的畫面上。老奶奶平靜的臉龐,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生活的堅(jiān)韌。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食指,又抬頭看向廚房里那個挺拔的身影。
“我們”…這個詞,第一次在她獨(dú)自漂泊了這么久的人生里,有了沉甸甸的重量和溫度。而這場突如其來的高燒和被奪走的項(xiàng)目,似乎正在成為一道裂痕,讓一些被深深掩埋的東西,得以窺見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