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句縣衙后院,一處與前面公堂的破敗截然不同的僻靜小院。院墻高深,青磚黑瓦,隔絕了外面的凄風(fēng)苦雨,也隔絕了人間的哀嚎。
精舍內(nèi),沉水香的青煙在青銅饕餮爐中扭曲升騰,紫檀屏風(fēng)上夜宴圖的鎏金人物正舉杯暢飲。地上波斯進貢的葡萄紋毯絨毛根根直立。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甜香,混合著名貴檀木和……一絲若有若無的、令人作嘔的腥甜??h令張全義穿著簇新的湖綢便袍,看似閑適地站在一旁。他身形微胖,臉上帶著慣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溫和笑意,但此刻,那笑意下卻隱隱透著一股壓抑的亢奮。他微瞇的小眼睛里,精光內(nèi)斂,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貪婪,目光如同黏在蜜糖上的蒼蠅,死死鎖在房間中央那座半人高的紫銅丹爐上。
丹爐造型古拙,三足兩耳,爐壁上浮雕的并非尋常的云紋瑞獸,而是扭曲盤繞、似蛇非蛇、似狐非狐的詭異生物,獸瞳處鑲嵌著兩點幽綠的螢石,在爐火映照下閃爍著妖異的光。爐內(nèi)炭火燒得正旺,暗紅色的火舌舔舐著爐腹,爐口氤氳著淡紫色的霧氣,裊裊上升,散發(fā)出那股奇異的甜腥。
一個穿著灰色道袍、身形枯瘦的老者閉目盤坐在丹爐前,枯枝般的手指掐著一個古怪的法訣,口中念念有詞,音節(jié)晦澀拗口,不似人言。他臉上布滿了深褐色的老人斑,眼皮耷拉著,偶爾開闔間,眼珠竟是渾濁的灰白色,毫無生氣。
張全義并未像市井之徒般搓手催促,他只是微微前傾了身體,聲音壓得低沉而恭敬,帶著恰到好處的急切:“仙師,觀這爐火旺盛,紫氣氤氳,不知這‘九轉(zhuǎn)還陽丹’……今日成丹之機,是否已至?那‘藥引’之效……” 他話語點到即止,既表達了關(guān)切,又不顯得過于聒噪,這是他在官場多年練就的本事。
灰袍道人眼皮都未抬,干癟的嘴唇翕動,發(fā)出砂紙摩擦般的聲音:“時辰未到,心浮氣躁,如何成丹?縣令大人,莫要擾了爐中‘陰陽交匯’。” 聲音冰冷,毫無情緒,卻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張全義臉上那層溫和的笑意瞬間凝固,眼底的貪婪被一絲驚懼迅速覆蓋。他立刻斂息屏氣,垂手肅立,仿佛剛才的急切從未發(fā)生,只剩下小眼睛里對丹爐無法掩飾的渴望和一絲被壓抑的恐懼。
這丹爐形制詭異,浮雕的生物透著一股邪氣。道人身上毫無修道之人的清靈,反而散發(fā)著腐朽與陰冷的氣息。那所謂的“九轉(zhuǎn)還陽丹”,其藥引是童男童女的精血魂魄,煉制手法更是邪性異常。這灰袍道人絕非正道修士,像是披著人皮的嗜血妖魔,又像是被人操縱的傀儡。
精舍厚重的門簾被掀開一條縫,一股冷風(fēng)和雨水的土腥氣鉆了進來。一個穿著黑色勁裝、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漢子閃身進來,他渾身濕透,卻像感覺不到寒冷,對著張全義和灰袍道人單膝跪下,聲音低沉嘶?。骸胺A縣尊,仙師。龍王廟村劉寡婦家的小子……失手了?!?/p>
張全義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他沒有立刻發(fā)作,只是緩緩轉(zhuǎn)過身,原本溫和的面皮瞬間繃緊,變得如同生鐵般僵硬冰冷。他并未提高聲調(diào),但每一個字都像從冰窖里擠出來:“哦?失手了?” 他目光如刀,刮過刀疤臉漢子的頭頂,“兩個廢物,連這點小事都辦砸了?人呢?誰干的?” 他問的是辦事的人,更是在問那個攪局者,語氣里是壓抑的怒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不安。
刀疤臉漢子頭垂得更低:“是卑下失職,請明府責(zé)罰。不過那黃巢……實在是邪門得很。王虎和李三,都是被一擊斃命,手法……干凈利落得不像個書生。我是怕再出差錯,于是趕緊回來向明府您報信吶?!?/p>
張全義眼中精光爆閃,一絲難以置信的驚疑迅速掠過,但旋即被他強行壓下。他并未立刻回應(yīng)刀疤臉,而是側(cè)身,以一種更低的、近乎耳語的謹(jǐn)慎姿態(tài)湊近灰袍道人,聲音里混雜著震驚、困惑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求助:“仙師……此事蹊蹺。那黃巢,您也知曉根底……按推算,他本該……怎會……?” 他沒有說出“死”字,但意思已明。他城府再深,面對這完全超出掌控的“變數(shù)”,也難掩內(nèi)心的震動。
灰袍道人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那雙灰白的眼珠轉(zhuǎn)向刀疤臉,空洞得如同兩口枯井?!包S……巢?”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像是在咀嚼這個名字,“又是……這個名字……變數(shù)……清除……”他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捻動著一枚暗紅色的、散發(fā)著微光的玉符,玉符上雕刻著一只栩栩如生的、擁有九條尾巴的狐貍。
這枚九尾玉符,赫然與張全義密室中供奉的圖騰一致!道人提到的“變數(shù)”和“清除”,顯然指向了重生而來的黃巢。一個本該死于“風(fēng)寒”的書生突然爆發(fā)出異常力量,立刻引起了背后操控者的警覺和殺意。
張全義的心沉了下去。他臉上肌肉微微抽動了一下,瞬間恢復(fù)了作為縣令的沉穩(wěn)表象,只是眼神深處那抹恐懼更深了。他深知眼前這位“仙師”的恐怖手段,更清楚“藥引”湊不齊意味著什么。但他沒有慌亂失措地追問,只是垂手靜立,等待仙師的決斷,顯示出老吏的隱忍。
“無妨?!被遗鄣廊嘶野椎难壑橹匦麻]上,聲音依舊冰冷,“‘藥引’……再取便是。這爐丹……缺一不可。至于那個‘變數(shù)’……”他嘴角極其僵硬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露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山里的蛇兒們,也該開開葷了。”
刀疤臉漢子身體微不可察地一顫,似乎想到了什么極其可怕的事情,低頭應(yīng)道:“是!卑下這就去辦!”起身迅速退了出去。
張全義看著重新閉目“煉丹”的道人,又看看那爐火妖異的丹爐,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臉上依舊維持著平靜,甚至那絲慣常的、用來掩飾的溫和笑意也重新掛上嘴角,但背在身后的手,卻在寬大的綢袍袖子里,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起來。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背,試圖驅(qū)散那股浸透骨髓的冰冷,卻發(fā)現(xiàn)那寒意早已深種心田。
“造反”二字,如同九天驚雷,在每一個人的腦海中炸響!門縫后的目光瞬間變得更加驚恐,仿佛聽到了滅頂之災(zāi)的咒語!
“想活命的,就跟我走!想等狗官來屠村的,就繼續(xù)縮在你們的窩里!”黃巢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決絕,如同戰(zhàn)鼓擂響。
當(dāng)黃巢染血的刀指向狼牙山,泥濘中某戶門縫滾出個粗糙泥人。雨水沖刷間,那雙石子鑲嵌的眼珠逆著水流轉(zhuǎn)向山中,如同活物。
他不再多言,猛地轉(zhuǎn)身。濕透的粗布衣衫緊緊貼在瘦削的脊背上,那脊梁卻挺得筆直,如同插向這昏暗天地的一桿不屈長槍!他拖著那把剛殺過人的腰刀,刀尖在泥濘中犁開一道淺淺的、卻無比清晰的溝壑,頭也不回地朝著村外、莽蒼幽暗的狼牙山方向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zé)o比,在泥濘中留下深深的腳印。腳印的邊緣,混著殷紅的血水——那是他咳出的血,也是他踏碎舊世界的宣告。腳印隨即又被無情的雨水沖刷、填滿,仿佛這天地也在試圖抹去這叛逆的痕跡。
雨幕如織,天地蒼茫。那個落第書生單薄而決絕的背影,拖著一把染血的腰刀,一步步消失在通往狼牙山深處、被暴雨和濃霧吞噬的山道盡頭。他身后,是死寂的村莊,是泥濘中的尸體,是緊閉的門窗后無數(shù)雙復(fù)雜難言的眼睛。
一個新的時代,在血與泥中,踏出了第一步。代價,是靈魂與軀殼的撕裂,是未知的瘋狂與毀滅。
當(dāng)黃巢沒入狼牙山霧靄時,最深處的老君峰突然騰起幽藍磷火。雨中傳來似歌似哭的謠諺:
金統(tǒng)三年刀兵起…原是狼牙血符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