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令張全義捋了捋頷下短須,指尖在紫檀案幾上敲出篤篤輕響。侍立一旁的阿福躬身垂手,皂色錦袍的暗紋在光影里若隱若現(xiàn)——這位掌著張氏三處莊園、五間質庫的心腹“掌事”,此刻正將主子吩咐的每個字烙進心里。
“阿福,”張全義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刀刃刮過青石的冷硬,“明日卯時三刻前,把這三份帖子遞進縣丞、主簿、縣尉的私宅。”他袖中滑出三張灑金箋,箋尾朱砂印的“張氏私押”洇著血似的暗紅。
阿福雙手接過名刺,觸手便知箋內夾著硬物——那是長安“飛錢記”的兌票,每張足夠在平康坊包下花魁整月。他眼皮未抬,只應道:“老奴省得,西市第一樓三樓‘聽松閣’已打點妥當,掌柜拍胸脯說連只耗子都鉆不進夾墻?!?/p>
“告訴他們三日后申時,本官有要事相商?!睆埲x忽又起身,腰間銀魚袋撞上玉帶銙,叮當一聲脆響,“若有人探問…”。
阿福順著主子的目光看去,喉頭滾了滾:“老奴便說…明府欲請諸公指點小郎君?”他故意把“小郎君”三字咬得輕飄,果見張全義嘴角微揚。
“不錯。”張全義猛地回身,燭光在他眼中淬出兩點精芒,“云驤該見見世面了——告訴李縣尉,驤郎身子嬌弱雖不善騎射,但最慕他追寇逐盜的雷霆手段;對王主簿提一句,小子想學明察秋毫的勾稽之術;至于陳縣丞嘛…”他冷笑著拎起案頭一方沉水紫端硯,硯池里未干的墨汁如濃血淤積,“就說云驤盼著替他謄錄幾卷案牘!
三日后,西市第一樓。聽松閣的椒泥墻里混著麝香,壓住了酒肉氣。陳縣丞摩挲著張家所贈的端硯,指腹滑過硯側“鐵面冰心”的銘文,卻觸到匣底一張地契——那是城西三十畝水澆田。他瞇眼笑道:“驤郎來戶曹歷練再好不過,前日恰有青州客商爭田案,卷宗正需俊才整理…”
王主簿的指尖正搭在一柄錯金小秤上。秤桿雕著獬豸,秤砣卻是赤金所鑄,稱量時準星永遠偏向“羨余”二字。他陰惻惻接口:“勾稽賦稅最磨人性子,不過…”金秤忽地往外一斜,“若驤郎愿隨老夫丈量永業(yè)田,倒能見識民間疾苦?!?/p>
李縣尉掀開錦罩,一匹大宛特勒驃正揚蹄刨地。“好畜生!”他猛灌一爵烈酒,酒沫濺在虬髯上?!?/p>
檐角鐵馬在風中叮當,像極了冤民擊打登聞鼓的聲響。而此刻聽松閣內,張全義正含笑舉爵,滿飲這杯用民脂民膏與律法骸骨釀成的青云酒。
燭火在張全義緊蹙的眉間跳躍,鎏金魚袋在紫檀案上投下一道暗影,似一條盤踞的毒蛇。
三日前,他正是在這“第一樓”聽松閣內,用端硯、金秤、特勒驃三樣重禮,為十五歲的兒子張云驤鋪就了一條青云捷徑——掛名戶曹貼案、協(xié)理永業(yè)田丈量、更可染指剿匪戰(zhàn)功,一條腿已踏入從九品下的官門。
“阿爺,”少年清亮的聲音劃破沉寂,云驤立在堂下,腰背挺直如新淬的劍。他解下腰間那枚象征剿匪戰(zhàn)功的鎏金魚袋,輕輕放在案頭,鵪鶉補子在燭光下閃著冷硬的光。
“兒子不愿困守戶曹文牘,亦不敢冒領黑石嶺血染之功。”他眼中跳動著長安城朱雀大街徹夜不熄的燈火,更映著書卷里那片無垠天地,“兒子欲效法玄奘法師,西行萬里,拓眼孔于大荒!求阿爺允準!”
“云驤,你可知阿爺為何執(zhí)意要替你做這些?”
見張云驤不語,又說道?!按蠡??”
張全義嘴角扯出一絲冰冷的弧度,指向掛在墻上的《坤輿萬國全圖》,“你可知去年隴右道餓殍塞路,沙州人肉價賤于粟米?!”
他又抓起案頭一卷墨跡猶新的牒文,狠狠摔在兒子腳下。朱砂批紅,刺目如血——張掖城上月慘遭吐蕃游騎屠戮,那座少年魂牽夢繞的絲路明珠,已成鬼域。
“你以為游學是李太白‘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那般詩酒風流?”
張全義逼近一步,指著云驤放在案頭的那枚尚未捂熱的鎏金魚袋,“離了這,你連潼關都出不去!寸步難行!”
他指著案上那三份仿佛還在散發(fā)血腥味的禮單,“鹽梟案,田畝爭端案,黑石嶺剿匪,是阿爺殫精竭慮,為你謀的通天捷徑!你竟不屑一顧?”
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燭火不安地跳躍著,在張全義緊繃的臉上投下明明滅滅的陰影。他看著眼前梗著脖子、緊抿嘴唇的兒子張云驤,那副倔強不屈的模樣,像極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一股邪火直沖頂門,幾乎要化作雷霆之怒傾瀉而出——這小子,竟敢質疑自己的安排,執(zhí)意要去那龍?zhí)痘⒀ò愕拈L安!
但目光觸及兒子泛紅的眼眶和強忍的顫抖,張全義深吸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了幾下,硬生生將那即將爆發(fā)的怒火壓回了深淵。他用盡全身力氣維持著表面的平靜,只是那聲音低沉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悶雷,一字一句砸在地板上:
“好…好得很!翅膀硬了,心氣高了…” 他緩緩起身,繞過書案,高大的身影帶著無形的壓迫感逼近張云驤,卻又在離他一步之遙處停下,眼神銳利如鷹隼,緊盯著兒子。
“給你一個機會,張云驤?!?他刻意加重了全名,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審視。
“你能向阿爺證明自己嗎?證明你不是一時沖動,不是眼高手低,而是真有那份能耐,擔得起你今日的‘豪言壯語’?”
張云驤只覺得阿爺?shù)哪抗庀襻樢粯哟淘谏砩?,那刻意壓制的怒火比直接責罵更讓他心頭發(fā)緊。巨大的委屈和不服在胸腔里沖撞,鼻尖酸澀得厲害。
他猛地昂起頭,喉結劇烈地滾動了幾下,硬生生將涌到眼角的滾燙液體逼了回去,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嗚咽,卻異常清晰地響起:“阿爺…我…我該怎么做?”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zhí)拗和不肯低頭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