籃球館事件帶來的震蕩,并未隨著那根墜落的鋼筋被清理走而平息。它像一枚投入心湖的石子,在蘇曦禾和江灼之間激起了無聲的漣漪。
蘇曦禾的生活看似恢復了平靜。
上課,記筆記,和同學進行必要的交談,放學回家。但她知道自己不一樣了。那種隔著一層毛玻璃看世界的疏離感并未消失,反而因為江灼的存在而變得更加清晰、更具壓迫感。
她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追隨著他。在教室里,他坐姿依舊挺拔,專注聽講的模樣無可挑剔。但蘇曦禾看到了更多細節(jié):
他握筆時,指關(guān)節(jié)偶爾會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在對抗某種看不見的壓力。
他的目光看似落在老師身上,但蘇曦禾能感覺到,那視線深處沉淀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沉重,遠超一個十七歲少年的閱歷。
最讓她心頭發(fā)緊的,是那次在混亂中瞥見的、他后頸衣領(lǐng)下皮膚一閃而過的、一道細微的、半透明的、如同冰裂紋般的痕跡。
那絕不是光線錯覺!它像一道冰冷的烙印,刻在她混亂的記憶里。
“曦禾?發(fā)什么呆呢?”同桌林小雨用胳膊肘輕輕碰了她一下,壓低聲音,“老班看你呢!”
蘇曦禾猛地回神,才發(fā)現(xiàn)自己盯著江灼的后背又走神了。講臺上,班主任的目光果然帶著一絲探究掃過她。她趕緊低下頭,假裝認真看課本,心跳卻不受控制地加速。
下課鈴響。蘇曦禾收拾書本,動作有些心不在焉。江灼已經(jīng)站起身,拿起書包,似乎準備離開。經(jīng)過她的座位時,他腳步頓了一下。
“蘇曦禾,”他的聲音清朗自然,帶著點少年人的隨意,“看你臉色還是不太好,昨天嚇著了吧?這個給你?!彼麖臅鼈?cè)袋里摸出一個小面包和一盒牛奶,輕輕放在她桌角?!把a充點能量。走了。”
他的動作流暢自然,關(guān)切恰到好處,完全符合一個熱心同桌的形象。甚至嘴角還帶著點陽光的笑意。說完,他不再停留,轉(zhuǎn)身隨著人流走出了教室。
蘇曦禾看著桌上的面包和牛奶,指尖觸碰著微涼的包裝盒。心底那股怪異的感覺再次翻涌上來。
太自然了,太貼心了……貼心到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慌。
他為什么總是這樣“恰到好處”地關(guān)心她?為什么在籃球館那種生死關(guān)頭,他會爆發(fā)出那種恐怖的速度和力量?還有他撲倒她時,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曦禾”……
她拿起牛奶,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靈魂深處那片被強行抹去的空白,此刻正隱隱作痛,仿佛在無聲地抗議著什么。
那個被遺忘的重要事情,一定和他有關(guān)!
下午,化學實驗課。
寬敞明亮的實驗室里,彌漫著各種化學試劑特有的、略顯刺鼻的氣味。不銹鋼實驗臺光潔冰冷,擺放著酒精燈、試管架、各種瓶瓶罐罐。
蘇曦禾和林小雨分在一組。今天的實驗內(nèi)容是利用酒精燈加熱分解一種固體試劑。林小雨興致勃勃地準備著器材,蘇曦禾卻站在實驗臺前,感到一種沒來由的心悸。
空氣中飄散的酒精味……讓她莫名地有些煩躁不安。她下意識地離放著酒精燈的位置遠了些。
“曦禾,幫我點一下酒精燈唄?”林小雨遞過火柴。
蘇曦禾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她接過火柴盒,指尖冰涼。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心頭那怪異的不適感,擦燃了一根火柴。
橘紅色的火苗在火柴梗上跳躍著,散發(fā)出溫暖的光芒。然而,就在這小小的火苗映入蘇曦禾眼簾的瞬間——
嗡!
大腦深處仿佛被重錘狠狠擊中!劇烈的頭痛毫無征兆地爆發(fā)!像有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同時刺穿了她的太陽穴!
“呃!”她悶哼一聲,眼前瞬間被一片模糊而刺眼的橙紅色光影淹沒!灼熱!窒息!木頭燃燒的噼啪聲!還有……一個在火光中扭曲、坍塌的人形輪廓!
“砰!”
她手中的火柴盒脫手掉落在地,發(fā)出清脆的聲響。那根燃燒的火柴也掉落在實驗臺上,微弱地跳躍了幾下,熄滅了。
“曦禾!你怎么了?”林小雨嚇了一跳,趕緊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體。
蘇曦禾臉色慘白如紙,額頭上瞬間布滿了細密的冷汗。
她雙手死死按住太陽穴,身體因為劇烈的頭痛和眩暈而微微顫抖。視野里一片混亂的光斑,耳邊嗡嗡作響,幾乎聽不清林小雨在說什么。
只有那灼熱感和絕望的畫面碎片,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纏繞著她的意識。
“火……好燙……”她無意識地呢喃著,眼神渙散,充滿了恐懼。
周圍的同學也注意到了這邊的異常,紛紛投來關(guān)切和好奇的目光。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迅速撥開人群,沖到了實驗臺旁。是江灼。他原本在隔壁組,幾乎在蘇曦禾失態(tài)的瞬間就察覺到了不對。
他一把扶住蘇曦禾另一邊的手臂,動作看似急切,卻帶著一種沉穩(wěn)的力量。他的目光迅速掃過掉落的火柴盒、熄滅的火柴,以及蘇曦禾驚恐痛苦的表情,心中瞬間了然——第一次反噬觸發(fā)了!火災(zāi)輪回的關(guān)聯(lián)!
“蘇曦禾!看著我!”江灼的聲音刻意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急切,試圖將她從混亂的記憶碎片中拉回現(xiàn)實?!笆遣皇堑脱怯址噶??還是被氣味刺激到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飛快地拿起林小雨剛才準備點燃酒精燈用的火柴盒,在所有人反應(yīng)過來之前,手臂“不經(jīng)意”地猛地一揮!
“嘩啦——!”
火柴盒旁邊實驗臺上,一個裝著某種無色透明液體的燒杯被他“失手”碰倒!
液體瞬間潑灑出來,正好澆在酒精燈的燈芯和底座上!空氣中頓時彌漫開一股濃烈的、刺鼻的乙醇的氣味。
“啊呀!我的試劑!”負責隔壁組的男生驚呼起來。
“江灼你干嘛?!”林小雨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弄懵了。
混亂瞬間轉(zhuǎn)移了焦點?;瘜W老師皺著眉頭快步走過來:“怎么回事?誰打翻的?有沒有傷到人?快處理一下!”
江灼立刻一臉“懊惱”和“歉意”,對著老師和那個男生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老師,張偉!我剛剛太著急看蘇同學,沒注意手肘!我馬上清理!”
他手忙腳亂地去拿抹布和廢液缸,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和慌張,完美扮演了一個關(guān)心同學、毛手毛腳闖了禍的少年。
沒人注意到,在他轉(zhuǎn)身“慌亂”處理污漬的瞬間,他緊繃的脊背和微微顫抖的手指。
也沒人注意到,他眼底深處那抹極力壓制的、屬于四十五歲靈魂的劇痛與焦灼——剛才那瞬間的爆發(fā)動作,再次牽動了他后背靈魂崩壞的裂痕,劇痛如同電流般竄過。
蘇曦禾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打斷了那恐怖的火光幻象。
劇烈的頭痛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剩下隱隱的余痛和沉重的疲憊感。灼熱感和那個扭曲的人形畫面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她茫然地看著眼前的一片狼藉和正在“笨拙”清理的江灼,腦中一片空白。
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她只記得自己好像要點火,然后突然頭痛欲裂,好像看到了很可怕的東西……很燙……然后江灼沖過來,好像打翻了什么東西?是因為她不舒服,他才不小心闖禍的嗎?
“蘇曦禾同學,你怎么樣?還能堅持嗎?要不要去醫(yī)務(wù)室?”化學老師處理完混亂,關(guān)切地轉(zhuǎn)向她。
蘇曦禾虛弱地搖搖頭,聲音沙?。骸皼]……沒事了老師,就是突然有點頭暈,可能是……有點悶。”她下意識地避開了關(guān)于“火”和“燙”的任何字眼,仿佛那是一個禁忌。
“那你先坐下休息會兒,實驗先別做了。”老師安排道。
蘇曦禾被林小雨扶著坐到一邊的椅子上。她看著江灼忙碌的背影,他正認真地擦拭著實驗臺,額角似乎因為“緊張”和“用力”而滲出了細汗。
是他……又一次“幫”了她嗎?在她最痛苦混亂的時候,是他沖過來,雖然造成了點小混亂,但似乎……打斷了她那可怕的感受?
可為什么……為什么她心里那股怪異的感覺非但沒有消失,反而更重了?他沖過來的速度……他打翻燒杯的時機……還有他此刻那副“懊惱少年”的模樣……
靈魂深處那片被遺忘的空白,此刻正劇烈地翻騰著,發(fā)出無聲的吶喊。那個被微光帶走的秘密,那個關(guān)于江灼的真相,如同沉在水底的巨石,輪廓越來越清晰,卻始終無法浮出水面。
江灼清理完畢,偷偷松了口氣。他走回蘇曦禾身邊,臉上帶著一絲“闖禍”后的尷尬和關(guān)切:“好點了嗎?真不好意思,剛才太著急了,給你添亂了?!?/p>
他的眼神清澈,帶著少年人的真誠歉意。
蘇曦禾看著他的眼睛,那里面倒映著自己蒼白而困惑的臉。她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疲憊地垂下眼簾,輕輕搖了搖頭:“沒關(guān)系……謝謝你?!?聲音里充滿了復雜的、連她自己都無法分辨的情緒。
實驗課在一種微妙的氛圍中結(jié)束。
蘇曦禾走出實驗室,傍晚的風帶著涼意吹在臉上,讓她混沌的頭腦稍稍清醒。她回頭看了一眼實驗室的窗戶,里面燈火通明,仿佛剛才的混亂只是一場幻覺。
江灼跟在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保持著同學間應(yīng)有的距離。他看著她纖細而略顯單薄的背影,感受著后背靈魂撕裂般的劇痛,眼神深處是化不開的沉重和決心。
第一次反噬被他強行中斷了。但代價是身體崩壞的加劇和蘇曦禾對他更深的疑慮。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
命運的修正不會停止,蘇曦禾靈魂的反噬也不會停止。而他,必須在偽裝中,在崩壞中,在蘇曦禾那因遺忘而變得異常敏銳的直覺注視下,繼續(xù)這場如履薄冰的守護。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看似并行,中間卻隔著一條無形的、名為“遺忘”與“偽裝”的鴻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