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深秋，鎮(zhèn)北侯府。謝珩襲爵了。他擁有了曾經(jīng)渴望的一切——權(quán)勢、地位，
以及一座如同巨大、華美墳?zāi)拱愕母 坷?，名貴的紫檀木書案上，
攤開著一份來自邊關(guān)的八百里加急軍報，
上面的每一個字都關(guān)系著萬千將士的性命與家國邊境的安危。然而，新任的鎮(zhèn)北侯，
只是靜靜地坐著，目光空洞地投向窗外。窗外，是蕭瑟的深秋景象，
枯黃的葉子在冷風(fēng)中打著旋，一片片地飄落，如同無數(shù)疲倦的、死去的蝴蝶。
他身上穿著玄色的侯爵常服，金線繡成的麒麟紋樣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玉帶束著他愈發(fā)瘦削的腰身，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透著一種空蕩蕩的、搖搖欲墜的脆弱感。
他的面容依舊英俊，但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郁，眼下是濃重的青影，
就連曾經(jīng)烏黑如墨的鬢角，竟也生出了幾縷刺眼的、早衰的白發(fā)。他修長的手指，
無意識地、反復(fù)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枚白玉佩。那玉佩溫潤依舊，
卻再也暖不熱他冰冷的指尖。書房內(nèi)，燃著最上等的龍涎香，那馥郁的香氣足以安神，
卻無法驅(qū)散他嗅覺中那無處不在的、虛幻的血腥味與苦澀藥味。山珍海味送至唇邊，
也如同嚼蠟，嘗不出半分滋味。再溫暖的炭火，也無法驅(qū)散他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那股寒意。
他像一個被困在自己身體里的幽靈，行尸走肉般地處理著公務(wù)，應(yīng)對著朝堂的風(fēng)云變幻。
白日里，他是那個殺伐果決、人人敬畏的鎮(zhèn)北侯；而當(dāng)夜深人靜，
他便被拖回那個永恒的、無間地獄。他與蘇婉，早已分房而居。侯爵夫人的臥房華麗溫暖，
而他的寢殿，錦帳低垂，卻永遠(yuǎn)冰冷如窖。每一個夜晚，都是一場無休止的懲罰。夢魘，
總會準(zhǔn)時降臨。有時，他會夢見自己端著那碗濃黑滾燙的藥汁，雙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
沈璃就躺在他面前的血泊里，用那雙充滿哀求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無聲地喊著：“珩郎……救救孩子……”他想松手，想扔掉那只罪惡的碗，
但他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像被無形的線操控著，將那碗藥，狠狠地、盡數(shù)地灌了下去！
那藥汁，化作了滾燙的巖漿，灼燒著他的喉嚨，他的雙手，他的五臟六腑！
而沈璃那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叫，和她身下洶涌而出的、怎么也止不住的鮮血，
瞬間便將他徹底淹沒。他會猛地從夢中驚醒，渾身被冷汗浸透，心臟狂跳得像是要破膛而出。
有時，他會夢見自己站在侯府冰冷的后門處，
眼睜睜地看著兩個婆子將那個渾身是血、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她，扔在茫茫的雪地里。
他想沖過去，雙腳卻像被灌了鉛，被死死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風(fēng)雪中，
她會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用那雙空洞死寂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嘴唇無聲地開合，
一遍遍重復(fù)著：“謝珩……地獄……等你……”緊接著，畫面便會切換到那座破敗的城隍廟，
幾只饑餓的野狗，正瘋狂地撕扯著她的身體……他嘶吼著想要阻止，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更多的時候，他會在一片死寂的深夜里，清晰地聽見嬰兒微弱的、細(xì)細(xì)的啼哭聲。那哭聲，
一聲聲，一下下，如同小錘，不輕不重地敲打著他的心臟。他會發(fā)瘋般地循聲去找，
從書房找到臥房，從長廊找到花園，可那哭聲，卻總是在另一個他永遠(yuǎn)也到不了的方向。
最終，他會推開聽雪小筑那扇吱呀作響的院門。然后，他會看見，
一件小小的、染著血的嬰兒肚兜，正孤零零地掛在院中那株早已枯死的櫻花樹枝上，
在寒風(fēng)中，無助地飄蕩……啼哭聲，會在此刻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
是野狗心滿意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嗚咽聲……“啊——！”他再一次從夢中驚醒，
蜷縮在冰冷的錦被中，身體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枕邊無人，只有無邊的黑暗和死寂，
將他緊緊包裹，讓他窒息。他沖到一旁的銅盆邊，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來，
只有酸澀的苦水，灼燒著他的喉嚨。他像一具被掏空了靈魂的軀殼，在自己的府邸里游蕩。
不知不覺間，他的腳步，又一次將他引向了那個地方——聽雪小筑。這座小院，早已被封鎖，
落滿了灰塵。門上的封條，不知被他撕下過多少次，又被管家悄悄貼上過多少回。他熟練地，
或者說，麻木地，推開那扇銹跡斑斑的銅鎖，走進(jìn)了這個早已荒蕪的、屬于他的囚籠。院內(nèi)，
荒草叢生，齊膝之高。地上，鋪滿了厚厚一層枯黃腐爛的落葉，每一步踩上去，
都會發(fā)出“窸窣”的、骨骼碎裂般的聲音。那株曾承載了他們共同希望的櫻花樹苗，
早已枯死。光禿禿的、扭曲的黑色枝椏，像一只只絕望的手，掙扎著伸向灰敗的天空。
他緩慢地走進(jìn)那間布滿了灰塵和霉味的房間。房內(nèi)的陳設(shè)，一如她離開時的模樣，只是，
所有的一切，都覆蓋上了一層厚厚的、代表著時光流逝的灰塵。他的手指，拂過積灰的書案，
那里，他們曾頭挨著頭，一起讀同一本詩集。他觸碰那張冰冷的琴臺，琴弦早已斷裂，
但他耳邊，卻仿佛又響起了她纖纖玉指下流淌出的、清越的琴音。他的目光，
落在了墻角那座傾倒的繡架上。每一個物件，都像一把鈍刀，在他的心上，
反復(fù)地、緩慢地切割著，不讓他流血，只讓他痛。他在這個充滿了她的氣息，
卻又死寂得可怕的房間里，近乎自虐般地、一遍遍地翻找著，似乎是想找到一些什么，
又似乎什么都不想找到。在一個落滿了灰塵、早已被遺忘的角落，一個梳妝匣的底層，
他的指尖，觸碰到了一個柔軟的、小小的包裹。他像是被火燙了一下，猛地縮回手，
卻又被一股無形的力量驅(qū)使著，顫抖著，將那個小包裹拿了出來。他一層層地打開。里面，
是一件折疊得整整齊齊的、布料柔軟卻已有些發(fā)黃發(fā)脆的——嬰兒小衣。極淡的鵝黃色，
上面用細(xì)細(xì)的絲線，繡著一只小小的、正低頭吃草的祥云小鹿。針腳細(xì)密，
充滿了愛意與期盼。這正是那一日，她在被陷害前，坐在窗邊，滿懷著母性的光輝與溫柔，
親手繡制的那一件！“轟——！”謝珩的腦中，如同有驚雷炸響！他渾身劇震，
仿佛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從頭到腳，劈得粉碎！他顫抖著雙手，
小心翼翼地、又帶著巨大的恐懼，捧起了那件小小的衣物。它那么輕，
卻又重得讓他幾乎無法承受。他仿佛還能從那柔軟的布料上，感受到她指尖殘留的溫度，
和她對未來那份純粹而美好的憧憬。是他。是他親手灌下的那碗藥，殺死的，不僅是她，
更是這個本應(yīng)穿著這件小衣、來到這個世上、會用軟軟糯糯的聲音叫他“爹爹”的，
他們共同的孩子！是他，親手毀滅了這觸手可及的、他此生唯一的溫暖與幸福！
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如同一場蓄謀已久的海嘯，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的雙腿一軟，
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他抱著那件小小的衣物，頹然跪倒在冰冷骯臟、布滿灰塵的地上！
他的額頭，重重地抵著冰冷的地面，肩膀劇烈地聳動著，從喉嚨的最深處，
發(fā)出了壓抑到極致的、如同瀕死野獸般的嗚咽與嘶嚎！滾燙的眼淚，混合著地上的灰塵，
在他那張曾經(jīng)俊朗無儔的臉上，沖刷出兩道泥濘的、丑陋的溝壑。他緊緊地攥著那件小衣，
仿佛要將它生生揉碎，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他就那樣跪著，哭著，嘶吼著，直到喉嚨嘶啞，
直到力氣耗盡，像一灘爛泥般，癱倒在地。那件小小的衣物，被他死死地攥在胸前，
如同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又像是，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又是一個失眠的夜晚。
謝珩如同幽魂般在府中游蕩，不知不覺，竟走到了關(guān)押犯錯下人的柴房附近。他聽聞，
趙嬤嬤因為苛待蘇婉新納的、一位有孕在身的妾室，被蘇婉罰在這里跪著思過。
他本不想理會這些后宅的腌臢事，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暴戾與驅(qū)使，讓他停下了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