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成的府邸靜得可怕。
陳無咎站在內室中央,盯著地上那具已經僵硬的尸體。樂成的表情凝固在極度驚恐的一刻,眼睛大睜,嘴巴扭曲,雙手死死抓著自己胸口的衣襟。一支烏黑的飛鏢精準地插在他心口,鏢尾裝飾著一根烏鴉羽毛,在穿堂風中微微顫動。
"確實是'寒鴉'的手法。"張煥在一旁低聲道,"大人,要不要全城搜捕那個女醫(yī)者?"
陳無咎沒有回答。他蹲下身,小心地檢查樂成的雙手——指甲縫里有暗紅色的碎屑,像是某種漆器或木料。地上沒有打斗痕跡,門窗完好,說明樂成是自愿讓兇手進入的,或者...兇手是他認識的人。
"把府中所有人都叫來問話。"陳無咎站起身,"特別是昨晚值守的侍衛(wèi)和仆人。"
"已經問過了。"張煥遞上一卷竹簡,"沒人看見可疑人物進出。樂大人昨晚獨自在書房處理公務,侍衛(wèi)聽到一聲慘叫沖進去時,人已經..."
陳無咎接過竹簡快速瀏覽,突然停在一行記錄上:"樂大人最近常去后院的祠堂?"
"據(jù)管家說,樂大人上月從隴西回來后,就開始每日祭拜,說是為母親祈福。"
陳無咎眉頭一皺。樂成的母親早在五年前就已過世,這在官員檔案中有明確記載。一個突然開始祭拜亡母的人,要么是心中有愧,要么...是在掩飾什么。
"帶我去祠堂。"
樂府祠堂不大,但裝飾極為奢華。紫檀木的供桌上擺著金絲楠木的牌位,香爐里積了厚厚的香灰。陳無咎繞著祠堂走了一圈,突然在墻角發(fā)現(xiàn)一塊松動的地磚。撬開后,下面是一個暗格,里面放著一個包裹嚴實的布包。
"大人小心!"張煥緊張地后退一步,"可能是邪物..."
陳無咎解開布包,一個桐木雕刻的人偶滾落出來。人偶做工粗糙,但身上卻穿著精致的絲綢小衣,胸口處扎著七根銀針。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人偶腹部被剖開,里面塞著一塊染血的帛書。
陳無咎展開帛書,上面用朱砂寫著生辰八字,以及"劉據(jù)"兩個刺目的大字。
"太...太子殿下?"張煥聲音發(fā)顫,"這是巫蠱之術!樂成竟敢詛咒儲君!"
陳無咎心頭劇震。巫蠱之術在漢律中是十惡不赦的大罪,更何況是針對太子。但事情太過蹊蹺——樂成作為李延年的心腹,為何要做這種自取滅亡的事?除非...
"搜遍整個祠堂。"陳無咎厲聲道,"把所有可疑物品都找出來!"
兩個時辰后,陳無咎面前已經擺滿了從祠堂各處搜出的"證據(jù)":不止一個詛咒人偶,還有寫著太子名字的符咒,甚至有一幅畫著太子像的帛畫,上面扎滿了針。所有物品都做舊處理,看起來像是積累了很長時間。
"太刻意了..."陳無咎喃喃自語。
"大人說什么?"張煥問。
"沒什么。"陳無咎將證物一一收好,"你帶人繼續(xù)搜查府邸,我去向指揮使匯報。"
走出樂府,陳無咎沒有直接回衙署,而是繞道去了西市的一家藥鋪。藥鋪老板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者,見陳無咎進來,立刻放下手中的藥碾。
"大人需要什么?"
陳無咎亮出繡衣使者的令牌:"三天前,有沒有人來買過烏頭、砒霜和斷腸草?"
老者臉色一變:"大人明鑒,小店從不賣這些劇毒之物..."
"寒鴉的人來過,對嗎?"陳無咎壓低聲音。
老者的眼神閃爍了一下,隨即恢復平靜:"老朽不知道大人在說什么。"
陳無咎從懷中取出那支烏鴉羽毛飛鏢:"認識這個嗎?"
老者盯著飛鏢看了許久,突然嘆了口氣:"她受傷了。"
陳無咎心頭一緊:"誰?"
"那個總穿白衣的姑娘。"老者轉身從藥柜深處取出一個小包,"昨晚她來取藥,右肩中了一箭,流了很多血。老朽給她包扎了,但她不肯留宿,說是...有重要消息要帶給一位繡衣使者大人。"
陳無咎接過藥包,里面是止血的金瘡藥和幾貼膏藥。包藥的布上沾著已經干涸的血跡,刺目驚心。
"她去哪了?"
老者搖頭:"老朽不知。但她提到過灞橋..."
灞橋,長安東郊的送別之地,這個季節(jié)應該已經覆滿白雪。陳無咎握緊藥包,轉身沖出藥鋪。
天色漸暗,灞橋上空無一人,只有呼嘯的北風和漫天飛舞的雪花。陳無咎牽著馬沿河岸搜尋,呼出的白氣在眼前凝結又消散。突然,他在一處避風的巖石后發(fā)現(xiàn)了幾滴新鮮的血跡,沿著血跡,他在一個廢棄的漁夫小屋里發(fā)現(xiàn)了昏迷的白蘅。
她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因失血而泛青,右肩的傷口雖然簡單包扎過,但仍有鮮血滲出,染紅了半邊衣襟。身邊放著一把出鞘的短劍,劍尖有凝固的血跡——她經歷了一場惡戰(zhàn)。
陳無咎迅速生起火堆,解開白蘅的包扎。箭傷很深,差一點就傷到肺部。他用藥鋪帶來的金瘡藥重新處理傷口,然后撕下自己的衣襟為她包扎。在火光映照下,白蘅的臉顯得格外脆弱,完全不像那個令貪官聞風喪膽的"寒鴉"刺客。
"陳...無咎..."
白蘅突然睜開眼睛,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她試圖坐起來,卻被陳無咎按住。
"別動,傷口會裂開。"陳無咎遞過水囊,"你怎么會傷成這樣?樂成是你殺的?"
白蘅喝了兩口水,搖搖頭:"我去晚了...有人搶先一步...偽裝成寒鴉的手法..."
"誰?"
"不知道...我被埋伏了..."白蘅艱難地從懷中掏出一枚銅符,"樂成死前...見過這個符號的人..."
陳無咎接過銅符,上面刻著一個復雜的圖案,像是某種家族徽記。他從未見過這個符號,但直覺告訴他,這與朝中某個權貴有關。
"你為什么冒險回來?"陳無咎聲音低沉,"殺了朝廷命官,整個繡衣使者都在搜捕你。"
白蘅的眼中閃過一絲譏諷:"擔心我連累你?"
"我是擔心你送命!"陳無咎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隨即又壓低,"樂成府中發(fā)現(xiàn)了詛咒太子的人偶,現(xiàn)在朝野震動,陛下已經下令徹查巫蠱之事..."
白蘅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陷阱...這是針對太子的陷阱..."
"你怎么知道?"
"樂成...是李延年的人...他不會背叛丞相..."白蘅因疼痛而喘息,"李延年與太子不和...巫蠱案一旦爆發(fā)..."
陳無咎心頭一震。白蘅的推測與他不謀而合——那些巫蠱證據(jù)太過刻意,像是有人故意布置的。而如果真是李延年設局陷害太子,那么樂成的死就更可疑了。
"我必須回去調查。"陳無咎站起身,"你留在這里養(yǎng)傷,我會派人送食物和藥來。"
白蘅卻掙扎著抓住他的衣角:"等等...張煥...不可信..."
陳無咎皺眉:"你知道什么?"
"我看見他...與丞相府的人密會..."白蘅的聲音越來越弱,"在樂成死前...一晚..."
陳無咎想起張煥袖口的金線,以及他對樂成案異常的熱心。如果連自己的副手都是李延年的人,那么整個繡衣使者系統(tǒng)可能已經被滲透了。
"我會小心。"他輕輕掰開白蘅的手指,"你先養(yǎng)傷。"
白蘅卻不知哪來的力氣,突然坐起身,直視著他的眼睛:"陳無咎...按你們漢律...我現(xiàn)在是該被凌遲的罪犯...你為何不拿我歸案?"
火光映照下,兩人的影子在墻上交織。陳無咎沉默良久,終于開口:"因為我相信樂成不是你殺的。"
"就因為這個?"
"還因為..."陳無咎頓了頓,"我需要你的幫助。這個案子背后牽扯太大,我一個人...走不到最后。"
白蘅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執(zhí)法者與刺客合作...你的律法允許嗎?"
陳無咎將佩刀解下,放在她觸手可及的地方:"刀留給你防身。記住,按漢律,持械拒捕者格殺勿論。"
白蘅輕笑出聲,隨即因牽動傷口而皺眉:"虛偽的執(zhí)法者..."
陳無咎沒有反駁,轉身走向門口。風雪更大了,遠處長安城的輪廓在暮色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一頭蟄伏的巨獸。他知道,自己正走向一個巨大的政治漩渦,而漩渦中心,是那個至高無上的身影——漢武帝劉徹。
"陳無咎。"白蘅的聲音從身后傳來,輕得幾乎被風雪淹沒,"活著回來。"
他沒有回頭,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然后大步走入風雪之中。
回到繡衣使者衙署已是深夜。陳無咎剛進門,就被兩名侍衛(wèi)攔?。?指揮使大人要見你,立刻。"
霍桓的官署燈火通明。推門進去,陳無咎驚訝地發(fā)現(xiàn)除了霍桓,還有丞相李延年和幾位朝中重臣。更令人意外的是,太子劉據(jù)也在場,臉色陰沉如水。
"陳無咎,你查得如何?"霍桓開門見山。
陳無咎行禮后,將樂成府中搜出的巫蠱證物呈上:"確有詛咒太子的人偶和符咒,但下官認為此事有蹊蹺..."
"有何蹊蹺?"李延年突然插話,聲音冰冷,"證據(jù)確鑿,樂成詛咒儲君,大逆不道!如今伏誅,實乃天理昭昭!"
陳無咎注意到李延年說這話時,太子劉據(jù)的眼中閃過一絲譏諷。
"丞相大人所言極是。"霍桓接過話頭,"但樂成已死,背后是否有人指使,還需徹查..."
"查什么查!"李延年猛地拍案,"樂成罪證確鑿,應當立即將其家族連坐,以儆效尤!至于那個刺殺他的'寒鴉'刺客,更要全國通緝!"
陳無咎心中一緊。李延年急于結案的態(tài)度太過明顯,幾乎是不打自招。但更令他不安的是,霍桓似乎也在配合丞相。
"陳使者。"一直沉默的太子突然開口,"你親自查驗過那些證物,依你之見,那些詛咒之物存在多久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陳無咎身上。這是一個危險的提問——無論他如何回答,都會得罪一方。
"回殿下,從物品的磨損程度看,至少存在半年以上。"陳無咎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說法,"但下官才疏學淺,不敢妄斷。"
太子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半年...那時樂成正隨丞相巡視邊關,真是巧啊。"
李延年臉色微變:"太子此言何意?"
"沒什么。"太子起身,拂袖而去,"只是感嘆人心叵測罷了。"
會議不歡而散。臨走前,霍桓將陳無咎單獨留下:"你最近見過一個白衣女子嗎?"
陳無咎心跳漏了一拍:"沒有。"
霍桓盯著他看了許久,突然嘆了口氣:"陳無咎,你是我一手提拔的。別讓我失望。"他從案幾下方取出一個卷軸,"這是陛下密旨,著你暗中調查巫蠱案,直接向天子匯報。記住,此事除你我之外,不得讓第三人知曉,包括...太子。"
陳無咎接過密旨,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天子為何要秘密調查自己的兒子?是起了疑心,還是...另有所圖?
走出衙署,陳無咎發(fā)現(xiàn)張煥鬼鬼祟祟地從側門溜出,向丞相府方向而去。他猶豫片刻,決定先回灞橋找白蘅——她手中的銅符可能是關鍵證據(jù)。
然而當陳無咎趕到那個漁夫小屋時,火堆已滅,屋內空無一人。只有他的佩刀靜靜躺在干草堆上,刀下壓著一片布條,上面用炭筆寫著:
"未央宮北闕,子時。小心霍桓。"
陳無咎握緊布條,望向長安方向。未央宮北闕是禁軍駐地,白蘅去那里做什么?而霍桓...天子最信任的繡衣使者指揮使,又隱藏著什么秘密?
風雪更急了。遠處傳來隱約的更鼓聲,像是某種不祥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