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87年的夏天,日頭把村口的曬谷場曬得發(fā)燙。子涵背著洗得發(fā)白的帆布書包,
正蹲在教室門口用樹枝劃著玩,就見老師站在臺階上拍著手喊:“二年級的都過來,
今天去鄉(xiāng)里統(tǒng)考!”一群孩子瞬間炸了鍋。子涵跟著蹦起來,
心里像揣了只兔子——長到八歲,他只跟著爹去鄉(xiāng)里趕過一次集,還沒見過鄉(xiāng)里的學(xué)校呢。
大家吵吵嚷嚷排著隊,他也跟著往前擠,腳底板踩著滾燙的泥地,竟沒發(fā)覺自己光著呢。
在村里,除了冬天凍得鉆心,窮人家的孩子大多是赤著腳跑,早就成了習(xí)慣?!白雍?!
”姐姐的聲音從隊尾追過來。她手里拎著雙深藍色的布鞋,鞋面上還繡著朵褪色的小菊花。
“奶的鞋,你穿上!”子涵愣了愣,接過來往腳上套,鞋幫松松垮垮的,
腳后跟得使勁蹭著才不掉,走起來像拖著兩只小船。走了快一個鐘頭,
鄉(xiāng)里的學(xué)校終于在路盡頭冒了出來。紅磚墻圍著好大一個院子,操場上全是黑壓壓的人,
比村里小學(xué)的學(xué)生加起來還多。子涵看得發(fā)懵,跟著人群往里擠,腳下的布鞋突然打滑,
“啪”地摔在地上。周圍哄地笑開了。他慌忙爬起來,臉燙得像被太陽烤著,
手忙腳亂地拍褲子,才發(fā)現(xiàn)右腳空蕩蕩的——那只布鞋不知飛哪兒去了。
他蹲在地上急得轉(zhuǎn)圈,光腳踩在水泥地上,涼得心里發(fā)慌?!笆遣皇沁@個?
”一個細聲細氣的聲音在旁邊響起。子涵抬頭,看見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
手里正提著他那只繡菊花的布鞋。她穿著件洗得發(fā)白的碎花襯衫,眼睛亮閃閃的,
看著一點也不笑他。子涵趕緊接過來,頭埋得快碰到胸口,蚊子似的哼了聲“謝謝”。
姑娘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就融進了人群里??荚嚨臅r候,
他總?cè)滩蛔《⒅澜前l(fā)呆,想著那姑娘的樣子。直到考完試排隊回家,
腳底板又踩上熟悉的泥土,他才發(fā)現(xiàn)那只松垮的布鞋,不知什么時候被他踩得服帖了些。
一路走,一路有人說笑著剛才的糗事,子涵沒吭聲,只是攥緊了書包帶。
風(fēng)里飄著田埂上的麥香,他忽然覺得,鄉(xiāng)里的水泥地雖然涼,可那個遞鞋的姑娘,
眼睛比村頭的井水還清亮。九月的風(fēng)總算帶了點涼意,子涵攥著皺巴巴的報名單,
一路小跑沖進三年級的教室時,里面已經(jīng)坐滿了人。陽光從窗欞斜切進來,
照得粉筆灰在光柱里跳舞,老師正拿著花名冊點名,見他進來,
抬手指了指前后:“后面還有空位,前頭也剩一個,你選哪個?
”子涵瞅了瞅后排扎堆說笑的同學(xué),又看了看前排靠過道的那個空座,
小聲說:“我坐前面吧?!彼泡p腳步走過去,剛把帆布書包塞進桌肚,
旁邊就傳來一聲輕輕的“呀”。子涵抬頭,撞進一雙亮閃閃的眼睛里——那女生扎著羊角辮,
碎花襯衫的袖口磨得起了毛邊,正睜大眼睛看著他,神情里帶著點驚訝,
又有點說不出的熟稔。“你是不是……”女生的聲音細若蚊蚋,
“去年在鄉(xiāng)里操場摔了一跤的?”子涵的心猛地一跳。他看著女生白凈的臉頰,
忽然想起那只被遞回來的布鞋,想起陽光下她安靜的眼神?!澳闶恰o我撿鞋的那個?
”女生用力點頭,羊角辮跟著晃了晃。子涵的臉有點熱,趕緊低頭整理書包帶,
又忍不住問:“這么好的位置,怎么沒人跟你坐?”“我叫羅蘭。”女生抿了抿唇,
手指輕輕絞著衣角,“他們說我穿得太破了,不愛跟我坐?!弊雍读算?,
低頭看了看自己洗得發(fā)白的褲子,還有腳上那雙補了又補的布鞋——還是去年姐姐給的那雙,
只是奶奶又在鞋頭加了塊補丁。他忽然笑了,抬頭看著羅蘭:“我家也窮,穿得也不好。
那我跟你坐,你會嫌我嗎?”羅蘭眼睛一亮,使勁搖頭:“我們都一樣,皮實著呢,
咋會嫌你?你來坐,我高興還來不及?!贝巴獾南s還在不知疲倦地叫,
教室里老師已經(jīng)開始講新學(xué)期的規(guī)矩。子涵和羅蘭沒再說話,只是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對方。
子涵忽然想起剛才羅蘭的話,趁著下課十分鐘,飛快地湊過去小聲說:“要不,
我們不比吃穿,比學(xué)習(xí)?”羅蘭立刻點頭,眼里閃著光:“好!
”“那……”子涵的聲音更小了,“要是從三年級到六年級,我們都在一個班,
就一直坐同桌,好不好?”羅蘭沒說話,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還偷偷朝他伸出小拇指。
子涵趕緊勾住她的手指,兩個人的指尖輕輕一碰,又像觸電似的縮回來,低著頭偷偷笑。
陽光慢慢移過桌面,照在他們并排擺放的課本上。子涵看著封面上“三年級”三個字,
忽然覺得,這個秋天好像和往年不太一樣了——腳底下的水泥地似乎沒那么涼了,
連窗外的蟬鳴,都好像比去年好聽了些。3日子像教室窗外的梧桐葉,一片一片落下去,
又一層一層綠起來。從三年級到六年級,子涵和羅蘭的課桌始終選擇同桌,
是一他們不變約定。每天早上,子涵會先到教室,把兩人的課桌擦得干干凈凈,
羅蘭則會從布包里掏出兩個烤得焦黃的紅薯,
悄悄放在子涵桌角——那是她娘凌晨在灶膛里埋著的,暖手,也頂餓。
子涵的書包里總裝著半截鉛筆,是他用小刀削得尖尖的,羅蘭的鉛筆芯總?cè)菀讛啵?/p>
他見了就默默遞過去,自己換另一截短的。他們的話總圍著課本轉(zhuǎn)。羅蘭的算術(shù)題總卡殼,
子涵就用樹枝在地上畫小人,說“你看這三個小人分六個蘋果,每人是不是兩個?
”;子涵的生字總寫得歪歪扭扭,羅蘭就握著他的手,一筆一劃教他“橫要平,豎要直,
像田里的埂子”。有時候老師提問,兩人會偷偷用眼神商量,子涵要是答不上來,
羅蘭就用手指在桌面寫答案;羅蘭要是臉紅著說不出,子涵就故意大聲說錯一個,
引老師再講一遍,好讓她慢慢想。課下同學(xué)們湊在一起說誰家的新球鞋亮,
誰家的花裙子好看,他們從不湊過去。子涵會蹲在教室后墻根,給羅蘭講他上山掏鳥窩的事,
說“鳥蛋握在手里溫乎乎的,像揣了個小太陽”;羅蘭則會坐在臺階上,
給子涵看她繡的帕子,針腳歪歪扭扭,卻繡著兩朵小菊花,“等我繡好了,給你當(dāng)書簽”。
但這些話總說得很短,一看見別的同學(xué)過來,就趕緊低下頭,各做各的事。
四年級那年冬天特別冷,子涵的布鞋磨破了底,上課時總?cè)滩蛔《迥_。羅蘭看在眼里,
第二天帶來一雙新納的鞋墊,厚厚的,絮著蘆花,“我娘說這個暖和”。子涵接過來時,
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兩人都紅了臉,趕緊別過頭去。五年級有次統(tǒng)考,子涵發(fā)燒了,
頭暈得厲害。羅蘭發(fā)現(xiàn)他趴在桌上發(fā)抖,悄悄從懷里掏出個布包,
里面是塊水果糖——那是她考了第一名,老師獎的。她剝開糖紙,塞到子涵嘴里,“含著,
甜了就不暈了”。那股甜絲絲的味道,子涵記了很久。六年級的最后一堂課,
老師在講臺上說畢業(yè)的事,子涵和羅蘭沒怎么聽。羅蘭在本子上畫了兩個小人,并排坐著,
旁邊寫著“子涵”和“羅蘭”。子涵看見了,拿起筆,在小人頭頂畫了個太陽,
又添了片梧桐葉,剛好罩著他們倆。放學(xué)時,同學(xué)們吵吵嚷嚷地收拾書包,
互相道著“初中見”。子涵和羅蘭慢慢收拾著,誰也沒說話。走到校門口的梧桐樹下,
羅蘭忽然從布包里掏出那方繡著小菊花的帕子,塞給子涵:“給你,書簽。
”子涵趕緊從書包里摸出個東西,是塊磨得光滑的鵝卵石,上面用墨水寫著“加油”,
“我在河邊撿的,滑溜溜的,你可以壓作業(yè)本”。兩人接過東西,都攥在手里,低著頭笑。
風(fēng)吹過梧桐葉,沙沙地響,像是在說什么。他們沒說“再見”,也沒說“以后見”,
只是朝著不同的方向走,走了幾步,又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一眼,然后加快腳步,
消失在巷子的拐角。小學(xué)畢業(yè)那天的夕陽特別紅,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卻始終沒再交疊到一起。但他們都知道,那些同一張板凳和課桌,
那些悄悄遞過來的紅薯和鉛筆,那些寫在桌面上的答案,早就在心里生了根,像梧桐的年輪,
一圈一圈,記著這四年的時光。4小鎮(zhèn)上口的初中校門比鄉(xiāng)里的小學(xué)氣派多了,
紅漆鐵門上焊著“振興中學(xué)”四個金字。報到那天,子涵在分班名單前踮著腳找名字,
忽然聽見身后有人輕輕“咦”了一聲——羅蘭就站在他斜后方,手里捏著報到單,
羊角辮換成了齊耳短發(fā),碎花襯衫變成了洗得發(fā)白的校服。兩人分到了同一班,
教室里的桌椅擺得整整齊齊,卻沒人再像小學(xué)時那樣,悄悄把書包往對方旁邊的空位放。
子涵被后排幾個男生勾著肩膀拉走了,羅蘭則被前排兩個女生邀去看課程表。
他們隔著大半個教室坐下,像兩株慢慢往不同方向生長的樹。初中的日子變得熱鬧起來。
子涵跟著男孩子們瘋,放學(xué)就往河邊鉆,脫了鞋赤著腳摸魚,把褲腿卷到膝蓋,
曬得黑黢黢的。有時他從水里探出頭,會看見河對岸的土路上,羅蘭和女同學(xué)并排走著,
書包在肩頭輕輕晃,說話時總低著頭,聲音輕得像風(fēng)拂過稻穗。羅蘭還是老樣子,
安安靜靜地坐在前排,筆記本上的字寫得比小學(xué)時更娟秀,課間要么看書,
要么幫老師整理作業(yè)本。她不像別的女生那樣扎堆說悄悄話,
也從不對打鬧的男生投去好奇的目光,只是偶爾在子涵被老師罰站時,
筆尖會在作業(yè)本上頓一下。他們的確不怎么說話了。迎面走過時,最多是飛快地瞥一眼,
然后低下頭擦肩而過。但子涵總能在人群里一眼找到羅蘭——她總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校服,
走路時脊背挺得筆直;羅蘭也總能聽見子涵的聲音,他笑起來像炸雷,老遠就能分辨。
有次放學(xué),兩個隔壁班的男生堵著羅蘭要搶她手里的作文本,說要“借鑒”一下。
羅蘭攥著本子往后退,臉漲得通紅。子涵剛和同學(xué)勾著肩走出校門,聽見爭執(zhí)聲回頭一看,
二話不說就沖了過去,一把將那兩個男生推開:“你們干啥?”他比去年躥高了大半個頭,
嗓門又亮,那兩人悻悻地罵了句,灰溜溜走了。羅蘭低著頭說了聲“謝謝”,
聲音小得快聽不見。子涵撓撓頭,想說點什么,卻見她的女同學(xué)跑過來拉著她走了,
兩人的背影很快融進暮色里。他站在原地,摸了摸口袋里剛釣上來的小魚,
忽然覺得手里的魚簍沉得很。還有一回,子涵和男生們在操場打球,
不小心把球砸到了羅蘭的書桌上,墨水瓶倒了,藍黑色的墨水在她的筆記本上洇開一大片。
他趕緊跑過去道歉,羅蘭卻已經(jīng)拿出紙巾在擦,輕聲說“沒事”。那天放學(xué),
子涵在她的桌洞里塞了一本新的筆記本——是他用攢了半個月的零花錢買的,
封面上印著兩只小鹿。第二天,他發(fā)現(xiàn)筆記本又回到了自己的書包里,里面夾著一張小紙條,
上面寫著“謝謝你,我的還能用”。初三的日子被試卷和倒計時填滿。
教室里的空氣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子涵不再天天往河邊跑了,
晚自習(xí)時會對著數(shù)學(xué)題皺眉頭,羅蘭偶爾會把寫著解題步驟的草稿紙,
悄悄從前排推過來一點。他看見紙上除了公式,還有個小小的簡筆畫,是只歪歪扭扭的小魚。
中考前最后一次模擬考結(jié)束,大家在教室里收拾東西,空氣里飄著離別的味道。
子涵抱著一摞書往外走,在走廊上遇見了羅蘭。她背著書包,手里拿著準(zhǔn)考證,
目光撞在一起時,都沒像往常那樣躲開?!凹佑??!绷_蘭先開了口,聲音比平時大了點。
“你也是。”子涵點點頭,忽然想起小學(xué)時勾著手指的約定,
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投在走廊的瓷磚上,
還是隔著一小段距離,卻比初中這三年的任何時候都要近。他們都知道,考完這場試,
或許又要走向不同的路口,但那些沒說出口的關(guān)注,早就在時光里長成了茂密的藤蔓,
悄悄纏繞著彼此的少年時光。5盛夏的暑氣還沒褪盡,縣高中的操場上攢動著一千多個身影。
子涵被擠在報到處的長隊里,汗?jié)竦男7N在背上,
手里緊緊攥著那張印著“錄取”字樣的通知書。擴音喇叭里反復(fù)播報著分班名單,
嗡嗡的電流聲混著人聲,像一鍋煮沸的粥。“高一(3)班,羅蘭。”子涵猛地抬起頭。
不遠處的隊伍里,羅蘭也正朝這邊望過來,齊耳短發(fā)被風(fēng)吹得微微動,
手里的通知書邊角都被捏皺了。兩人的目光在攢動的人頭里撞了個正著,還沒來得及說話,
喇叭里又念出下一個名字:“高一(3)班,子涵?!苯淌依锏男鷩踢€沒平息,
新生們正互相打聽著座位。子涵剛找到貼著自己名字的課桌,身后就傳來輕輕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