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巨大的陰影如同沉重的毯子,沉沉覆蓋著每一扇窗。
我的小出租屋被這層灰蒙蒙的夜色籠罩,蜷縮在舊樓深處。窗戶玻璃模糊不清,
映著對面霓虹招牌變換不定、卻毫無溫度的紅綠光芒,它們徒勞地涂抹在墻壁上,
像垂死魚類的鱗片。空氣粘滯,漂浮著若有若無的灰塵氣味,
混雜著昨夜殘留的廉價速食面調(diào)料包的油膩。書桌邊緣堆疊著未拆的信件和蒙塵的書籍,
如同某種沉默的廢墟。唯有床頭那盞塑料小夜燈,散著昏黃如豆的微光,
是我唯一敢于保留的光源,在這片昏暗里固執(zhí)地亮著,抵抗著無邊無際的、令人窒息的靜默。
我把自己埋進那張舊沙發(fā),身體陷進松垮的織物深處,幾乎要與之融為一體。
手指無意識地滑動著手機屏幕,冰冷的光映在臉上。信息流像一條永不干涸的污濁河流,
裹挾著遙遠或近處他人的喧囂、展示、爭執(zhí)與評判,永無止境地沖刷著視網(wǎng)膜。
每一條信息都仿佛帶著細小的鉤刺,刮擦著神經(jīng)末梢。指尖冰涼,帶著一種奇異的麻木感,
每一次刷新,都像是在主動將沉重的鉛塊塞入胸腔。心跳在寂靜中變得異常沉重,
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肋骨內(nèi)側(cè)一種難以言喻的悶痛,一種無形的鐵箍正緩緩收緊,
勒得人無法呼吸。明天那個必須參加的部門會議,僅僅是想到“會議室”這個詞,
胃部就一陣痙攣,喉嚨深處泛起熟悉的苦澀酸水。
笛、遠處工地沉悶的撞擊、樓上住戶拖拽重物的摩擦聲——此刻都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
混沌不清。然而,就在這片粘稠的寂靜中,另一種聲音卻突兀地穿透進來。篤、篤、篤。
輕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清晰,固執(zhí)地敲打著窗玻璃。不是風,不是雨滴。
那節(jié)奏帶著一種試探性的、小心翼翼的生命感。心臟猛地一撞,幾乎要掙脫胸腔的束縛。
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皮,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我屏住呼吸,僵在沙發(fā)里,
像一塊被恐懼瞬間凍硬的石頭。是誰?這老舊公寓的樓道聲控燈早壞了幾個月,
誰會在這深更半夜攀爬這毫無價值的防火梯?小偷?還是更糟的東西?
那些在失眠深夜里看過的都市恐怖傳說片段,此刻不受控制地在腦海里翻涌、扭曲、變形。
那敲擊聲停頓了片刻,仿佛在等待,在傾聽。然后,它又響了起來。篤、篤、篤。
帶著點催促的意味。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四肢,但另一種更強烈、近乎荒謬的好奇,
卻像微弱的火星,在冰層下閃爍。我慢慢地將視線從手機屏幕移開,極其緩慢地,
如同生銹的機械,扭動僵硬的脖頸,望向那扇被霓虹光影涂抹得模糊不清的窗戶。
窗簾只拉了一半。在那未被遮蔽的玻璃中央,緊貼著冰冷平面的,
赫然是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它只有成年家貓的一半大小,
通體覆蓋著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能自行吸收周圍微弱光線的深灰色短絨毛。
最奇異的是它的頭部,圓潤得像個飽滿的球體,沒有耳朵,只有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此刻正直勾勾地“看”著我——沒有眼白,沒有瞳孔,
純粹是兩團深邃、溫潤、仿佛凝聚了夜空中所有星光的幽藍色光暈,
像兩顆小小的、純凈的藍寶石在黑暗中安靜燃燒。它沒有明顯的鼻子,
嘴巴的位置是一道微微向下彎曲的、帶著奇特溫順感的弧線。
一只小小的、蹄子般的黑色前爪正輕輕搭在玻璃上,正是剛才敲擊的源頭。
它的整個輪廓在窗外霓虹的映照下,散發(fā)出一種極淡的、如同月光穿過薄霧般的柔和銀輝。
恐懼的藤蔓瞬間被驚愕的閃電劈斷。不是人,也不是我所知的任何動物。
它身上那種非塵世的光暈和那雙純粹的藍光之眼,帶著一種壓倒性的、近乎神異的安寧感,
奇異地撫平了我胸腔里翻騰的驚悸。我?guī)缀跏菈粲伟愕貜纳嘲l(fā)上滑下來,
雙腳踩在冰冷的地板上,一步一步,挪向窗邊。老舊的地板在我腳下發(fā)出輕微的呻吟。
隨著距離拉近,那層朦朧的光暈愈發(fā)清晰,籠罩著它小小的身軀,
帶著一種微涼的、如同薄荷的氣息穿透玻璃縫隙滲入室內(nèi)。它安靜地“注視”著我,
沒有攻擊性,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沉靜的、無法解讀的期待。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窗栓,
金屬的冷意讓我微微一顫。我深吸一口氣,那微涼的氣息似乎也吸入了肺腑,
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咔噠一聲輕響,窗栓被撥開。我小心翼翼地,
將窗戶推開一道僅容它通過的縫隙。夜風帶著城市特有的微塵和涼意涌了進來。
那個小東西沒有絲毫猶豫,它圓滾滾的身體異常輕巧地一縮,便從那道縫隙中滑了進來,
動作流暢得如同沒有骨頭。它輕盈地落在地板上,幾乎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它站在我面前,
抬起頭,那雙純粹的藍光之眼再次“看”向我。然后,
它做了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動作——它微微低下頭,用一種近乎謙卑的姿態(tài),
用它那圓潤的額頭,極其輕柔地蹭了蹭我光著的腳踝。那觸感溫涼,絨毛柔軟得不可思議,
像最上等的絲絨拂過皮膚。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帶著無法抗拒的安寧感,
瞬間從被觸碰的地方擴散開來,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
溫柔而堅定地蕩滌開去。剎那間,那緊緊勒住心臟的鐵箍,那翻騰不休的焦慮熔巖,
那啃噬神經(jīng)的尖銳憂慮……所有盤踞在我精神世界的沉重陰霾,
竟像是被一只無形而溫暖的手輕輕拂拭,奇跡般地消散了大半。
一種久違的、近乎陌生的輕松感,像退潮后的沙灘,柔軟地顯露出來。它蹭了一下,
便安靜地蹲坐下來,像一個毛茸茸的小守護者,守在我的腳邊。
那雙藍光之眼依舊“望”著我,無聲無息。就這樣,它留下了。沒有任何言語的契約,
只有那個夜晚,那雙幽藍的光眼,和腳踝上殘留的、令人心安的溫涼觸感。
我翻出一個廢棄的舊紙箱,墊上幾件不穿的柔軟舊T恤,放在房間最安靜的角落。
它似乎很滿意,蜷進去,很快發(fā)出了細微的、如同微風拂過風鈴草般的咕嚕聲。
我給它起了個名字,阿貘。因為它圓滾滾、毛茸茸的樣子,
和傳說里食夢的貘獸有種奇妙的相似。阿貘的到來,
起初并未給我的蝸居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除了它自身那層恒定的、微弱的銀色光暈,
像一盞永不熄滅的小夜燈。真正的改變,始于第一次發(fā)現(xiàn)它進食后的“產(chǎn)物”。
那是一個尤其難熬的夜晚。白天的社交耗盡了最后一絲偽裝的氣力,獨自一人時,
被刻意壓下的疲憊與自我懷疑如同漲潮的黑色海水,瞬間淹沒了整個房間。躺在床上,
意識卻在焦慮的沼澤里越陷越深。
混亂的思緒碎片在黑暗中飛舞碰撞:會議上自己發(fā)言時某個同事微微蹙起的眉頭,
是否意味著愚蠢?午餐時不小心打翻水杯濺到鄰座,對方瞬間僵硬的嘴角是否暗含厭惡?
手機里某個工作群沉寂后突然跳出的新消息提示,是不是又有了新的、針對自己的議論?
……無數(shù)細小的、帶著毒刺的念頭瘋狂滋生、纏繞,像冰冷的藤蔓勒緊喉嚨,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冷汗浸透了睡衣,身體在薄被下無法控制地微微顫抖。
就在我?guī)缀跻贿@無聲的黑暗吞噬時,角落里傳來極其輕微的窸窣聲。是阿貘。
它不知何時從紙箱里出來了,無聲無息地踱到我的床邊。黑暗中,它小小的身影輪廓模糊,
唯有那雙幽藍的光眼清晰可見,如同兩泓深不見底的、寧靜的湖水。它仰起頭,
“注視”著我,然后,它輕輕一躍,竟異常靈巧地跳上了我的床沿。
柔軟而帶著涼意的絨毛蹭過我的手臂。緊接著,它做了一件更不可思議的事。它低下頭,
將它那個圓圓的、沒有明顯口鼻的頭部,極其輕柔地、近乎虔誠地,貼在了我的額頭上。
一股難以形容的感覺瞬間席卷而來。并非物理上的接觸感,
更像是一種……精神層面的“啜飲”。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吸管,
溫柔卻有力地探入了我混亂翻騰的思緒深處。
翻涌的黑色海水、那些尖銳的自我詰問……瞬間被一股溫和而強大的力量捕捉、吸附、抽離。
那感覺并不痛苦,反而帶來一種奇異的、被凈化的空明。
沉重的壓力以可感知的速度從大腦皮層褪去,緊繃的神經(jīng)緩緩松弛,如同被暖流撫平的褶皺。
混亂的思緒被抽絲剝繭,只剩下一種近乎真空的、令人舒適的疲憊。勒住喉嚨的藤蔓消失了,
灼痛的呼吸變得平緩悠長。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何時閉上了眼睛,沉重的眼皮下,
是久違的、毫無雜質(zhì)的黑暗。當我再次恢復意識,窗外已透進熹微的晨光。
房間里的空氣似乎都清新了許多。身體異常輕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連骨頭縫里都透著一種慵懶的舒適。昨晚那場幾乎將我撕裂的精神風暴,
竟像一場遙遠的噩夢,只留下模糊的輪廓和劫后余生的平靜。我坐起身,
目光下意識地投向床邊的角落。阿貘正安靜地蜷在那里,小小的身體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似乎睡得很沉。在它小小的身軀旁,靠近舊紙箱的邊緣,散落著幾顆……東西。我屏住呼吸,
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蹲下身。那是三顆小小的結(jié)晶體。
每一顆都只有綠豆大小,形狀并不規(guī)則,邊緣圓潤。它們躺在略顯陳舊的木地板上,
自身卻散發(fā)著無法忽視的光芒。不是單一的色調(diào),而是如同被陽光穿透的萬花筒,
內(nèi)里蘊藏著無數(shù)流轉(zhuǎn)、交融的奇妙色彩。純凈的天藍,溫暖的鵝黃,鮮嫩的草綠,
柔和的淡紫……它們并非靜止,而是在晶體內(nèi)部緩緩流動、變幻,
如同有生命的虹彩被凝固在剔透的水晶之中。光線落在它們身上,折射出細碎、跳躍的光點,
如同最微小的星辰在跳舞。整個昏暗的角落,都被這點點奇幻的光芒點亮了,
空氣里仿佛也飄浮著七彩的塵埃。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
輕輕碰觸了其中一顆。觸感溫潤如玉,帶著一種令人愉悅的微涼。就在指尖接觸的瞬間,
一股極其細微的、難以言喻的清新氣息,帶著雨后森林般的干凈和一絲若有若無的甜意,
極其微弱地鉆入鼻腔。更奇妙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微弱的暖流,
仿佛帶著某種純粹的喜悅,順著指尖悄然流入,瞬間撫平了清晨醒來時殘留的最后一絲倦怠。
這就是阿貘吃掉我的噩夢后……留下的東西?這些……彩色的結(jié)晶?
我凝視著指尖那枚小小的、流光溢彩的晶體,又看看蜷縮著睡得香甜的阿貘,
心中涌起一種混雜著震驚、茫然和一絲被凈化的感激。這奇異的小獸,
它真的在……“消化”我的痛苦?并將之轉(zhuǎn)化為如此美麗的東西?
我找了一個原本用來裝幸運星的小玻璃瓶,小心翼翼地將那幾顆彩色結(jié)晶收集起來,
放在床頭柜上。它們的存在,像一個小小的、發(fā)光的奇跡,提醒著我昨夜那不可思議的救贖。
從那夜開始,一個隱秘的儀式在我和阿貘之間形成了。每當夜幕降臨,
城市巨大的喧囂漸漸沉淀,我的小屋被更深的寂靜包裹時,
那些熟悉的焦慮、疲憊、自我懷疑,便如同蟄伏的獸群,開始在意識的邊緣蠢蠢欲動。
它們啃噬著白天的殘影,編織著新的、令人窒息的網(wǎng)。這時,阿貘總會準時出現(xiàn)。
它無聲地躍上床沿,用它那帶著微涼絨毛的圓腦袋,溫柔而堅定地貼上我的額頭。
那奇異的“啜飲”感再次降臨,如同無形的吸塵器,
精準地捕捉、抽離那些彌漫在我精神世界里的、粘稠的黑色煙塵。每一次“進食”,
都帶來一次深度的精神清潔。沉重的壓力被卸下,緊繃的神經(jīng)舒緩,
混亂的思緒歸于一種平靜的空白。我常常在這種被凈化的疲憊中沉沉睡去,
睡眠深沉得如同墜入無夢的深海。而清晨醒來,總能在阿貘蜷臥的角落附近,
發(fā)現(xiàn)幾顆新的彩色結(jié)晶。它們散發(fā)著永不疲倦的奇幻光芒,像小小的星辰碎片遺落人間。
我的小玻璃瓶漸漸充盈起來。一顆,兩顆,三顆……七彩的光點匯聚在瓶底,
隨著角度的變換流淌、閃耀。我將它放在書桌一角,正對著那扇終日灰蒙蒙的窗戶。
每當被白天積累的陰郁壓得喘不過氣,感到那無形的鐵箍又在收緊時,
我就會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個瓶子。瓶子里那團氤氳流轉(zhuǎn)的、溫和而堅定的七彩光芒,
像一劑無聲的良藥。指尖撫過冰涼的玻璃瓶壁,
仿佛能汲取到一絲源自昨夜被凈化后的安寧余溫。那些光芒無聲地提醒著我:再黑暗的夜晚,
再沉重的思緒,終將被這奇異的小獸溫柔地啜飲、轉(zhuǎn)化,沉淀為美麗而恒久的光。
這瓶彩色結(jié)晶,成了我蝸居里唯一的燈塔,也是我與這個難以適應的世界之間,
一道脆弱卻溫暖的屏障。阿貘的存在,像一道隱秘的堤壩,暫時擋住了洶涌的焦慮潮水。
我甚至開始嘗試著,借助這瓶彩色結(jié)晶帶來的微弱勇氣,
去觸碰一些往日避之不及的“正?!边吘?。比如,在必須下樓購買食物時,
不再像做賊一樣貼著墻根疾走,而是會嘗試放慢一點點腳步。比如,在便利店結(jié)賬,
收銀員遞來零錢和商品時,不再只是含糊地點頭,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咕噥,
而是努力地、從緊繃的聲帶里擠出兩個短促的音節(jié):“謝謝?!甭曇粜〉孟裎米雍吆撸?/p>
臉頰也必定會瞬間滾燙,但這微小的改變,卻讓我在轉(zhuǎn)身離開時,
胸腔里涌起一絲奇異的、帶著刺痛感的輕松。然而,這脆弱的平衡,如同沙上筑塔。
阿貘的胃口,似乎開始變得挑剔了。最初的變化是微妙的。某天清晨,
我在它慣常休憩的紙箱旁撿起新凝結(jié)的晶體。指尖的觸感依舊溫潤,
但當我將它舉到窗前灰白的光線下細看時,心頭卻掠過一絲異樣。那晶體內(nèi)部的色彩,
似乎……不再那么純粹了。流轉(zhuǎn)的藍色中滲入了一絲難以察覺的灰調(diào),
溫暖的鵝黃也仿佛蒙上了一層極淡的、渾濁的薄霧。它依舊散發(fā)著光芒,但那光,
卻少了幾分往日那種穿透性的清澈和活力,顯得有點……疲憊?我疑惑地看向阿貘。
它蜷在紙箱里,那雙幽藍的光眼半睜著,眼神似乎有些懨懨的,不如往常那般溫潤明亮。
見我注視它,它也只是懶懶地甩了一下尾巴尖,發(fā)出一聲比平時更輕、更短的咕嚕。
“怎么了,阿貘?”我蹲下身,試探著伸出手指想摸摸它的頭,“昨晚……沒吃飽?
”它沒有像往常那樣主動蹭過來,只是微微偏了偏頭,避開了我的手指,
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低的、近乎嘆息的嗚咽。那聲音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抗拒和……厭倦?
不安的種子悄然落下。變化在加速。幾天后,我照例在它“進食”后的清晨尋找結(jié)晶。
這一次,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地板上的幾顆晶體,顏色徹底變了。
不再是奇幻的七彩,而是渾濁的、令人不快的灰褐色,如同被污染的水潭深處沉積的淤泥。
它們的光芒微弱得可憐,如同即將熄滅的炭火余燼,僅剩一點暗淡的暖意,
隨時會被周圍的昏暗吞噬。內(nèi)部不再有色彩的流動,死氣沉沉,像蒙塵的劣質(zhì)玻璃珠。
指尖觸碰上去,那溫潤如玉的觸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粗糙、冰冷的質(zhì)地,
仿佛在觸摸一塊被遺棄在角落、沾滿油膩污垢的石頭。更糟糕的是,
一絲若有若無的、難以形容的酸腐氣息,極其微弱地從晶體上散發(fā)出來,鉆進鼻腔,
帶來一種生理性的輕微不適。而阿貘的狀態(tài),更是急轉(zhuǎn)直下。它幾乎整天都蜷縮在紙箱深處,
那身原本散發(fā)著柔和銀輝的深灰色絨毛,此刻變得黯淡無光,摸上去干澀粗糙,
甚至有些地方微微打結(jié)。它那雙曾如純凈藍寶石般的光眼,此刻像是被厚厚的灰塵覆蓋,
光芒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眼神渙散,失去了焦點。它不再主動靠近我,
甚至在夜晚我因焦慮輾轉(zhuǎn)反側(cè)時,它也只是在紙箱里發(fā)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
身體偶爾抽搐一下,仿佛連抬起頭的力氣都沒有了。它不再跳上我的床沿,
對那曾經(jīng)讓它主動靠近的、我精神世界里翻騰的黑色煙塵,
表現(xiàn)出一種近乎本能的、強烈的抗拒。“阿貘!”我徹底慌了神,跪在紙箱邊,
聲音帶著無法抑制的顫抖,“你吃點東西?。?/p>
求求你……吃點我的夢……” 我笨拙地伸出手,想把它抱起來,像往常那樣將額頭貼近它。
指尖剛觸碰到它干澀的絨毛,它卻猛地一縮,爆發(fā)出一聲尖銳而嘶啞的哀鳴!
那聲音像是用盡了它殘存的所有力氣,充滿了痛苦和極度的排斥。
它小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那雙黯淡的藍光眼驚恐地瞪大,
拼命地將自己往紙箱最黑暗的角落里擠去,仿佛我的觸碰是燒紅的烙鐵。我的手僵在半空,
心臟被那聲哀鳴狠狠刺穿。它拒絕我。它拒絕了我這個“食物”來源。為什么?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那些彩色的結(jié)晶為什么會變得渾濁灰暗?
阿貘為什么會抗拒它賴以生存的“食物”?一個冰冷刺骨、帶著強烈自我厭棄的念頭,
如同毒蛇般猛地噬咬住我的心臟——因為我的“食物”……變質(zhì)了。阿貘吃掉的,
從來不僅僅是“噩夢”。它吃掉的是我精神世界里最本源、最沉重的“負擔”。起初,
它或許能從中汲取某種能量,排出那些美麗的彩色結(jié)晶。但日復一日,我喂給它的,
是同一份不斷發(fā)酵、不斷加深的“焦慮”。是我在每一個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深夜里,
懷疑、恐懼、對社交場合的無限放大解讀、對他人目光的病態(tài)敏感……這份“食物”的核心,
早已不再是單純的“噩夢”,而是我主動選擇沉溺其中、賴以生存的“焦慮”本身!
它已經(jīng)腐爛了,散發(fā)出連以噩夢為食的阿貘都無法下咽的惡臭。
是我……是我在用自己腐爛的精神內(nèi)耗,在毒害這個唯一給予我安寧的小生命!
巨大的恐慌和強烈的自責瞬間將我淹沒。我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床沿,
看著紙箱角落里那個蜷縮成一團、氣息微弱的小小身影。
它銀灰色的絨毛幾乎與紙箱的陰影融為一體,只有那對黯淡的光眼,在昏暗中微弱地閃爍,
像兩顆即將被黑夜吞噬的寒星。每一次它極其艱難、帶著哨音的喘息,
都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的心上。不行,不能就這樣看著它死去。它是因我而變成這樣的!
它救過我那么多次,在無數(shù)個被黑暗吞噬的邊緣將我拉回……我欠它的。
一個瘋狂而絕望的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在我混亂的腦海中浮現(xiàn)——既然我的“食物”已經(jīng)腐爛變質(zhì),那么……別人的呢?
這個念頭本身就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讓我渾身汗毛倒豎。偷窺?侵入他人最私密的夢境?
這念頭帶來的罪惡感和恐懼感,幾乎立刻就要將它壓垮。
但當我目光再次觸及紙箱里那個微弱起伏的小小身影,想到它那聲痛苦排斥的哀鳴,
那些由七彩變?yōu)榛野禍啙岬慕Y(jié)晶……強烈的愧疚和更強烈的求生欲(為它求生)壓倒了一切。
我必須試一試。無論付出什么代價。目標的選擇幾乎不需要思考。
唯一一個在現(xiàn)實中與我存在微弱交集的“他人”,只有樓下轉(zhuǎn)角那家“拾光咖啡店”的小哥。
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總是穿著干凈的白色圍裙,站在明亮的吧臺后,
動作嫻熟而安靜。我每周會去一兩次,總是在人最少的工作日午后,點一杯最便宜的美式,
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盡量把自己縮成一團。他遞來咖啡時,偶爾會附帶一個簡單的微笑,
或者說一句“小心燙”。僅此而已。這已經(jīng)是我的社交極限。他看起來……很平靜,很溫和,
像一杯溫度剛好的白開水。他的夢,或許……會是相對“安全”的食物?
行動定在又一個被絕望啃噬的深夜。窗外是城市永不落幕的低沉嗡鳴,如同巨獸沉睡的呼吸。
阿貘的氣息更加微弱了,蜷在紙箱里一動不動,只有身體微微的起伏證明它還活著。
那對黯淡的藍光眼緊閉著,仿佛連睜開的力量都已失去。不能再等了。
我用一塊柔軟的舊絨布,小心翼翼地將阿貘冰冷、僵硬的小身體包裹起來,
只露出它那個圓圓的頭。它沒有任何反應,像一個失去靈魂的毛絨玩偶。
我將它輕輕抱在懷里,它輕得幾乎沒有重量。推開出租屋的門,
一股混合著灰塵、油煙和潮濕氣息的陳舊樓道氣味撲面而來。聲控燈果然還是壞的,
黑暗濃稠得如同實質(zhì)。我抱著阿貘,一步一步,摸索著冰冷的金屬樓梯扶手往下走,
腳步聲在死寂的樓道里空洞地回響,每一次都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像一面被瘋狂擂動的鼓??謶秩缤涞某彼?,從腳底迅速漫延上來,幾乎要將我凍結(jié)。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深入骨髓的社恐本能瘋狂尖叫著,
讓我立刻轉(zhuǎn)身逃回那個雖然絕望但熟悉的牢籠。懷里阿貘那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的冰冷體溫,
成了唯一支撐我繼續(xù)向下的微弱力量。走出單元門,濕冷的夜風立刻包裹上來,
帶著深秋的寒意。街道空曠得可怕,慘白的路燈燈光將光禿禿的梧桐樹枝投影在地上,
如同猙獰的爪痕。我緊緊抱著懷里的布包,低著頭,貼著墻根,像個真正的幽靈,
朝著咖啡店的方向疾走。每一次遠處駛過車燈,都讓我渾身僵硬,恨不得立刻鉆進地縫里。
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額頭上沁出的冰冷汗珠。咖啡店位于一個相對僻靜的轉(zhuǎn)角,
此刻早已打烊。卷簾門緊閉,上面貼著營業(yè)時間的告示。
旁邊有一條狹窄的、堆放著幾個空垃圾桶的小巷,通向店的后門區(qū)域。這里更暗,也更隱蔽。
空氣中彌漫著隔夜咖啡渣和垃圾混合的酸腐氣味。就是這里了。我抱著阿貘,
縮在巷子最深處垃圾桶投下的巨大陰影里。冰冷的磚墻透過薄薄的外套傳來刺骨的寒意。
我大口喘著氣,試圖平復狂亂的心跳和幾乎要沖破喉嚨的嘔吐感。
恐懼和罪惡感像兩條冰冷的毒蛇,纏繞著我的脖頸。我低頭看著懷里的阿貘,
它依舊毫無生氣?!鞍Ⅴ蔽翌澏吨曇羲粏〉脦缀趼牪灰?,“我們……到了。
你……試試看?好不好?”我笨拙地解開包裹它的絨布一角,將它小小的身體微微托起,
讓它那圓圓的腦袋對著咖啡店后墻的方向。我不知道這樣是否有用,不知道它是否還能感應,
啡師小哥此刻是否在店里、是否在睡覺、他的夢境又是什么……一切都懸在未知的深淵之上。
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巷子里的寒意仿佛鉆進了骨髓。懷里的阿貘依舊冰冷僵硬,
沒有任何反應。絕望像冰冷的鐵水,一點點灌滿我的胸腔。果然……還是不行嗎?
是我太天真了?還是……已經(jīng)太遲了?就在我?guī)缀跻贿@沉重的絕望徹底壓垮,
手臂因為長時間保持托舉的姿勢而酸痛麻木時,懷里的阿貘,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不是蘇醒的動作,更像是瀕死前無意識的抽搐。緊接著,
它那顆一直低垂著的、毫無生氣的圓腦袋,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抬起了一點點。
它緊閉的、黯淡的藍光眼瞼,極其費力地掀開了一條細縫。那縫隙中透出的光芒,
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卻不再是純粹的黯淡。那光芒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
如同即將熄滅的灰燼中最后一點火星的掙扎。它似乎耗盡了剛剛凝聚起的一絲力氣,
圓腦袋又沉重地垂落下去,重新埋進絨布里,那絲微弱的光也瞬間熄滅。
它整個身體似乎比剛才更加冰冷僵硬了。然而,
就在它眼皮掀開、那微弱光芒閃爍的瞬間——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吸力,
猛地攫住了我的意識!仿佛有一只無形的大手,粗暴地攥住了我的靈魂,
狠狠地將它從軀殼中拽了出來!
的世界——狹窄骯臟的巷子、冰冷的磚墻、模糊的垃圾桶輪廓——瞬間像被水浸泡的水彩畫,
扭曲、融化、褪色,最終被一片急速旋轉(zhuǎn)的、純粹的黑暗所吞噬!沒有聲音,沒有方向,
只有失重般的急速下墜感。這感覺只持續(xù)了極其短暫的、卻又無比漫長的一瞬。下一秒,
腳底觸碰到了“地面”。并非實質(zhì)的觸感,更像是一種意識上的“著陸”。
眼前的黑暗如同幕布被猛地拉開。一片極其明亮、溫暖的光芒瞬間涌入。
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但又莫名地感到一絲熟悉。
這里是“拾光咖啡店”的內(nèi)部,但絕非現(xiàn)實中的模樣?,F(xiàn)實中的咖啡店是溫暖的木質(zhì)色調(diào),
帶著點北歐的簡約。而這里,
一切都籠罩在一層柔和、圣潔、如同晨曦初綻般的金色光暈之中。吧臺不再是木頭,
而是由一整塊溫潤的、散發(fā)著暖玉光澤的白色大理石雕琢而成,光潔得能映出人影。墻壁上,
無數(shù)細小的、如同碎鉆般的光點緩緩流動、旋轉(zhuǎn),形成變幻莫測的星云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