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成績出來那天，蘇念是跑著回家的。她手里攥著那張薄薄的紙，上面的"市一中"三個字被汗水浸得發(fā)皺，卻依舊亮得晃眼。
巷口的老槐樹在風(fēng)里搖，蟬鳴聒噪得像要炸開。蘇念停在院門外，聽見家里傳來笑聲——是蘇明宇的，還有母親難得溫和的聲音。她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門。
趙惠蘭正坐在桌邊給蘇明宇削蘋果，看見她進(jìn)來，臉上的笑容立刻收了："野哪去了？"
"媽，我考上了。"蘇念把通知書遞過去，手指在發(fā)抖，"市一中。"
趙惠蘭沒接，只是瞥了眼那張紙，繼續(xù)削蘋果。果皮連成一條長長的線，在她手腕上繞了兩圈。"知道了。"她淡淡地說，"收拾東西吧，明天跟你王阿姨去深圳。"
蘇念愣住了："去深圳？干什么？"
"打工。"趙惠蘭把蘋果切成小塊，放進(jìn)蘇明宇手里，"你王叔在那邊開了個電子廠，缺人手。一個月能掙三千，正好給你弟報奧數(shù)班。"
"可是我考上高中了......"蘇念的聲音越來越小，"市一中是重點......"
"重點有什么用？"趙惠蘭終于抬頭看她，眼神像淬了冰，"女孩子讀那么多書干嘛？最后還不是要嫁人？你弟不一樣，他是蘇家的根，將來要考大學(xué)，要出人頭地的。"
蘇明宇嘴里塞著蘋果，含混不清地說："姐，你去打工吧，給我買游戲機(jī)。"
"明宇閉嘴。"趙惠蘭呵斥了一句，卻沒真生氣，反而摸了摸他的頭，"跟你姐說什么呢。"
蘇念看著眼前這一幕，突然覺得喉嚨里發(fā)腥。她想起三年來每個凌晨的臺燈，想起被母親撕掉的習(xí)題冊，想起林墨在畢業(yè)紀(jì)念冊上寫的"前程似錦"。那些日子像電影一樣在眼前過，最后都定格在手里的通知書上。
"我不去。"她聽見自己說，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
趙惠蘭手里的蘋果刀頓了一下，削好的蘋果塊滾落在桌布上。"你說什么？"
"我要上高中。"蘇念把通知書捏得更緊，紙角割進(jìn)掌心，"我自己掙學(xué)費，我......"
"反了你了！"趙惠蘭猛地站起來，蘋果刀"當(dāng)啷"一聲掉在地上。她幾步?jīng)_到蘇念面前，一把搶過通知書，看都沒看就撕成了兩半。
"媽！"蘇念尖叫著去搶，卻被她推了個趔趄，撞在桌角上。
"讓你上！讓你上！"趙惠蘭一邊罵，一邊把撕碎的紙往地上踩，"我告訴你蘇念，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別想做你的白日夢！你是姐姐，就該為弟弟著想！我當(dāng)年要不是為了你舅舅，早就......"
她的話沒說完，卻突然紅了眼。蘇念跪在地上撿那些碎片，手指被鋒利的紙邊劃出血，混著眼淚滴在碎片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漬。
"撿什么撿？"趙惠蘭抬腳踢開她的手，"一堆廢紙，有什么用？"
蘇建國就是這時候回來的。他剛進(jìn)門就被地上的狼藉絆了一下，看見蘇念跪在地上哭，趙惠蘭站在旁邊喘氣，皺了皺眉："怎么了這是？"
"問問你好女兒！"趙惠蘭指著蘇念，聲音發(fā)顫，"考上高中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敢跟我頂嘴！我說讓她去打工，她非要不聽......"
蘇建國嘆了口氣，彎腰去拉蘇念："念念，起來說話。"
"爸，我想上高中。"蘇念抓住他的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能考上大學(xué)的，我......"
"念念啊。"蘇建國打斷她，語氣沉重，"你媽也是為了這個家。你弟還小，將來花錢的地方多......"
"所以就該犧牲我嗎？"蘇念看著父親，他的眼睛里有愧疚，有無奈，唯獨沒有支持。
蘇建國沒說話，只是松開了她的手，轉(zhuǎn)身去陽臺抽煙。煙味飄過來，混著趙惠蘭的哭聲和蘇明宇的抱怨，像一張密不透風(fēng)的網(wǎng)，把蘇念困在中間。
那天晚上，蘇念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她坐在床沿，看著地上的碎紙片，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也曾把她架在肩膀上，帶她去公園看燈。那時候他的笑聲很大，胡子扎在她臉上，有點癢。
是什么時候開始變的呢？是從母親總說"你沒本事，養(yǎng)不起家"開始，還是從蘇明宇出生，全家的重心都移到那個男孩身上開始？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那個曾經(jīng)會把她舉過頭頂?shù)哪腥?，現(xiàn)在只會沉默地抽煙，看著她被傷害，然后轉(zhuǎn)過身，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凌晨時分，蘇念悄悄走出房間?？蛷d里的燈還亮著，趙惠蘭已經(jīng)睡了，蘇建國坐在沙發(fā)上，面前的煙灰缸里堆滿了煙頭。
蘇念走過去，把一張拼湊好的通知書放在他面前。那些碎片被她用膠帶一點點粘起來，皺巴巴的，像只受傷的蝴蝶。
"爸，"她輕聲說，"我就想讀個書。"
蘇建國看著那張紙，又看看女兒通紅的眼睛，喉結(jié)動了動，最終只是拿起打火機(jī)，點燃了那張紙。
火苗舔舐著碎片，很快就卷成了灰燼。他說："念念，聽話。"
那一刻，蘇念聽見心里有什么東西碎了。不是紙張的聲音，是比那更響，更痛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