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淵之下,時間早已失去意義。
第七天?
或許只是林衍憑借心跳與饑渴感估算出的模糊刻度。永恒的黑暗像粘稠的油墨,沉甸甸地包裹著他,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冷巖石的腥氣與歲月沉淀的腐朽。黑暗不僅剝奪了視覺,更在緩慢侵蝕著感知的邊界,仿佛要將他的存在本身也溶解在這片亙古的死寂里。唯有體內(nèi)那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靈力,依照偽天道系統(tǒng)植入的、冰冷僵硬的路線艱難運轉(zhuǎn),帶來一絲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暖意,才證明他還活著。
“系統(tǒng),”林衍在心底默念,聲音干澀得像兩塊砂紙摩擦,“地圖掃描?!?/p>
毫無回應(yīng)。那冰冷機械的聲音,這七天里也沉寂了。也許是在墜落的恐怖沖擊中耗盡了能量,也許是這深淵本身蘊含著某種隔絕系統(tǒng)探測的詭異力量。絕對的孤寂,比任何有形的痛苦更能摧毀意志。他摸索著身下冰冷、粗糙的巖面,指腹被尖銳的棱角劃破,細微的刺痛反而帶來一絲扭曲的清醒。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血腥味在口中彌漫開,帶著鐵銹般的咸腥。
不能停下。停下就是被黑暗徹底吞噬。
他咬著牙,以手肘和膝蓋為支撐,一寸寸地向前挪動。每一次移動都牽扯著全身未愈的傷痛,肌肉骨骼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意識在劇痛的邊緣和麻木的深淵之間搖擺,仿佛下一秒就要墜入永眠。就在這渾噩的臨界點,一點極其微弱、幾近于無的奇異觸感,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微塵,輕輕拂過他瀕臨枯竭的感知。
那感覺……不是風(fēng),深淵無風(fēng)。也不是光,這里只有永恒的黑。更像是一種……律動?一種沉睡萬古的呼吸?微弱得幾乎讓人以為是幻覺,卻頑強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絕望,在他意識深處激起一絲微瀾。
林衍猛地停住,屏住呼吸,將全部殘余的精神力集中起來,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細細地撒向那異樣感傳來的方向。不是幻覺!那微弱的氣息如同黑暗中一縷若有若無的蛛絲,指引著方向。它并非來自前方平坦的巖地,而是從側(cè)下方一個極不起眼的、被幾塊巨大崩落巖石半掩著的縫隙中滲出。
希望!
這念頭如同強心劑注入瀕死的軀體。林衍不顧全身的劇痛,奮力爬向那處縫隙。他搬開碎石,尖銳的棱角在手臂上留下新的血痕??p隙狹窄,僅容一人勉強擠入。里面是更深的黑暗,但那奇異的氣息卻清晰了一分,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撫?如同久旱龜裂的大地終于感受到一絲水汽的滋潤。
他深吸一口氣,將身體壓到最低,不顧嶙峋的巖石刮擦著肩背,奮力向內(nèi)擠去。黑暗瞬間吞沒了他,壓迫感從四面八方襲來。他只能依靠那縷越來越清晰的奇異氣息作為唯一的錨點,在狹窄的甬道中匍匐前行。
不知爬了多久,也許只是一刻鐘,也許是一個時辰。就在體力即將耗盡,肺部如同破舊風(fēng)箱般嘶鳴時,前方的黑暗……似乎松動了一絲?不再是那種凝固的、令人窒息的墨黑,而是一種更深邃、更幽靜的黑暗,仿佛空間驟然開闊。
林衍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向前一掙!
身體驟然失去支撐,向下墜去。高度并不大,他重重摔落在堅硬的地面上,沉悶的撞擊聲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覊m和碎石簌簌落下。
他劇烈地咳嗽著,掙扎著撐起身體。然后,他看到了。
微弱的光。
不是火把,不是夜明珠。是墻壁本身散發(fā)出來的。一種極其黯淡、仿佛隨時會熄滅的柔光,如同沉入海底千年的古玉,幽幽地映照著這方狹小的天地。
這是一間石室。四壁和穹頂都是粗糙開鑿的巖石,沒有任何人工雕琢的華麗痕跡,原始而樸拙。石室中央,一具骸骨保持著標準的跏趺坐姿,背脊挺直,頭顱微垂,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場漫長的冥想。骨骼呈現(xiàn)出一種歷經(jīng)漫長歲月的灰敗枯槁,卻奇異地沒有散架,保持著一種超越死亡的莊嚴與寂靜。骸骨身上裹著的衣物早已在時光中化為飛灰塵埃,只余下幾縷難以辨認的深色痕跡。
吸引林衍目光的,是石壁。
環(huán)繞著骸骨的石壁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符號與線條。它們并非林衍所知的任何一種文字,也迥異于偽天道系統(tǒng)灌輸給他的那些繁復(fù)、冰冷、充滿幾何美感的陣法符文。這些刻痕古拙、蒼勁,帶著一種揮灑自如的寫意,卻又處處透著一種殘缺破損的滄桑感。很多地方被歲月侵蝕剝落,只留下斷斷續(xù)續(xù)的線條和模糊的凹痕,構(gòu)成一幅幅殘缺的圖景。
林衍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殘缺的刻痕吸引。他看到了扭曲的、斷裂的曲線,如同干涸河床上殘留的水紋;看到破碎的圓環(huán),仿佛日升月落的軌跡被打斷;看到一些似鳥非鳥、似魚非魚的奇異簡筆形態(tài),在斷壁殘垣間若隱若現(xiàn)……它們混亂無序,卻又似乎遵循著某種超越理解的內(nèi)在韻律。
他緩緩走近石壁,手指帶著敬畏,輕輕拂過那些冰冷的刻痕。指尖傳來的觸感粗糙而真實,仿佛能觸摸到千萬年前刻下它們時的那份專注與力量。
就在他的心神完全沉浸在這片殘缺的圖景中時,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悄然升起。不再是深淵的絕望,不再是偽天道系統(tǒng)植入的冰冷邏輯帶來的壓抑。一種宏大、悠遠、深沉如同大地本身脈動的意境,如同沉睡的巨人蘇醒的呼吸,從這些殘缺的刻痕中彌漫開來。
“道法自然”。
這四個字并非鐫刻在石壁上,卻如同洪鐘大呂,驟然在林衍的心湖中轟鳴作響,激蕩起前所未有的滔天巨浪!它并非系統(tǒng)灌輸?shù)闹R,而是直接源自這些殘缺刻痕所承載的、跨越時空的精神烙印。
這四個字所代表的意境,與他體內(nèi)那套冰冷、嚴苛、要求一絲不茍、精確到毫厘的偽天道修煉法則,形成了最極端的、水火不容的對比!偽天道的法則是“規(guī)訓(xùn)”,是“束縛”,是“你必須如此”;而這石壁傳遞的,卻是“順應(yīng)”,是“自在”,是“萬物本然如此”。
如同冰水澆入滾油,強烈的沖突感在林衍識海深處炸開。偽天道系統(tǒng)灌輸?shù)哪切╆P(guān)于靈氣運行、經(jīng)脈構(gòu)筑、能量轉(zhuǎn)換的“絕對真理”模型,在這股宏大的自然意境沖擊下,竟顯得如此刻板、扭曲、渺?。【拖窬碌镍B籠面對浩瀚無垠的森林。
“呃……”一聲壓抑的痛哼從他喉嚨深處溢出。劇烈的精神沖擊讓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陣陣發(fā)黑。偽天道系統(tǒng)那套根植于他思維底層、如同鐵律般的修煉體系,正被這股外來的、更古老宏大的意境猛烈撼動,仿佛根基在動搖。
骸骨前方,靜靜地躺著一物。
一枚龜甲。
它只有巴掌大小,邊緣圓潤光滑,呈現(xiàn)出一種深沉的、歷經(jīng)歲月洗禮的暗褐色。甲殼表面布滿了天然玄奧的紋路,如同星辰運行的軌跡,又似大地山川的脈絡(luò),深邃而神秘。這些紋路并非后天雕刻,而是自然生成,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韻律感。在石壁那幽微黯淡的光芒映照下,龜甲表面流淌著一層極淡、幾乎難以察覺的溫潤光澤,仿佛內(nèi)蘊著一泓沉寂萬載的靈泉。
林衍的目光被牢牢釘在這枚龜甲上。石壁刻痕帶來的精神沖擊尚未平息,而這枚龜甲的出現(xiàn),仿佛在混亂的風(fēng)暴中心投下了一顆定風(fēng)珠。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直覺告訴他,這枚龜甲與這坐化的修士、與石壁上那“道法自然”的殘缺烙印,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
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和身體的痛楚,走到骸骨面前。骸骨保持著永恒的寂靜,頭顱微垂,空洞的眼窩似乎正凝視著膝前的龜甲。沒有威壓,沒有警告,只有一種穿越漫長時光的、遺世獨立的蒼涼。
林衍整了整身上早已破爛不堪的衣物——盡管這動作在此時此地顯得如此蒼白可笑。他收斂起所有雜念,對著這具不知名的前輩遺骸,深深地彎下腰,行了一個至誠至敬的大禮。
“前輩在上,”他的聲音在寂靜的石室中顯得異常清晰,帶著干渴的沙啞,也帶著發(fā)自肺腑的尊重,“晚輩林衍,遭逢大難,誤入前輩清修之地。今見前輩遺澤,心有所感,不敢褻瀆。若前輩冥冥之中有靈,允晚輩請此龜甲一觀,以尋一線生機,晚輩感激不盡,他日若有機緣,定當回報前輩恩德。”
話語落定,石室中唯有沉寂。骸骨無言,石壁上的幽光也毫無變化。只有那枚龜甲,靜靜地躺在那里,仿佛在等待。
林衍等待了片刻,確認并無任何異樣發(fā)生,這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微不可察的顫抖,輕輕觸碰向那枚古樸的龜甲。
指尖與龜甲接觸的剎那——
“嗡……”
仿佛有一道無聲的清泉,自九天之上垂落,直接灌入他的天靈!
一股難以言喻的清涼氣息,順著指尖瞬間涌入,如同初春解凍的第一縷溪流,迅疾而溫柔地沖刷過他干涸灼痛的經(jīng)脈,撫平了識海中因偽天道法則與自然意境沖突而掀起的驚濤駭浪。數(shù)日來積壓在靈魂深處的疲憊、絕望、恐懼,如同陽光下的薄霧,被這股清流輕易滌蕩、驅(qū)散。
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降臨了。思維變得如水晶般剔透,以往修煉中那些晦澀難解的關(guān)竅,那些被偽天道系統(tǒng)強行灌輸卻無法真正融會貫通的法則碎片,此刻竟在這股清涼之氣的梳理下,隱隱顯露出新的、更符合某種自然韻律的理解角度。石壁上那些殘缺的刻痕,仿佛也在這一刻活了過來,在他眼中重新組合、流動,與手中龜甲上的天然紋路產(chǎn)生了奇妙的呼應(yīng)、共鳴!
這共鳴并非聲音,而是一種深層次的、精神層面的和諧共振。龜甲紋路的“道”與石壁殘缺刻痕的“意”,如同失散萬古的星辰,終于被一股無形的引力牽引著,在他心神中勾勒出一個更加宏大、更加完整的輪廓——“道法自然”那浩瀚深邃的冰山一角!
就在林衍沉浸于這心神清明、與古意共鳴的奇妙境界中時,一個冰冷、尖銳、毫無感情的電子合成音,如同燒紅的烙鐵,帶著足以撕裂靈魂的警報,在他腦海最深處轟然炸響!
【警告!警告!檢測到高危精神污染源!目標載體:未知古器物!污染類型:異端認知框架!污染強度:指數(shù)級攀升!威脅等級:毀滅級!】
【啟動最高優(yōu)先級清除協(xié)議!目標鎖定:污染載體及受污染意識體!執(zhí)行邏輯:徹底抹除!】
【清除指令:立即執(zhí)行!立即執(zhí)行!立即——】
嗡鳴瞬間變成了尖嘯!那聲音不再僅僅是聽覺上的噪音,它直接作用于林衍的思維核心,如同億萬根燒紅的鋼針,帶著強制格式化一切的毀滅意志,狠狠扎入他剛剛獲得片刻清明的識海!偽天道系統(tǒng)冰冷的邏輯鏈條瞬間激活,化作無形的枷鎖,意圖扼殺他剛剛萌芽的、對“自然之道”的感悟,將他重新拖回那個被精確計算和冰冷規(guī)則所支配的牢籠!
劇痛!比之前任何肉體傷痛都更可怕的劇痛!仿佛靈魂正在被無形的力量強行撕裂、格式化!林衍眼前驟然一黑,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幾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龜甲。
“呃啊——!”他痛苦地弓起身,額頭上青筋暴起,冷汗瞬間浸透了破爛的衣衫。偽天道系統(tǒng)那冰冷的清除指令如同跗骨之蛆,瘋狂地沖擊著他的意識,要將他剛剛觸及的那一絲“自然”徹底碾碎、抹去!
千鈞一發(fā)!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被那冰冷的系統(tǒng)指令徹底淹沒的瞬間,手中那枚溫潤的龜甲猛地一震!
嗡——!
一股比之前更強大、更純粹、也更古老的清涼氣息,如同沉寂萬載的火山轟然爆發(fā),從龜甲深處狂涌而出!這股氣息不再是溫柔的溪流,而是奔騰咆哮的星河!它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源自天地初開般的原始偉力,瞬間席卷了林衍的全身!
這股力量并未傷害林衍,它以一種玄奧到無法理解的方式,精準地捕捉到了偽天道系統(tǒng)在他識海中植入的那道冰冷的“清除指令”!
不是對抗,不是驅(qū)逐。
是“屏蔽”!
如同給一個瘋狂嘯叫的喇叭套上了一個絕對隔音的罩子。那股源自龜甲的、古老而磅礴的力量,在千分之一剎那,就在林衍意識的最外層,構(gòu)筑起了一道無形的、堅不可摧的屏障。偽天道系統(tǒng)那刺耳欲聾的警報和強制執(zhí)行的“清除”指令,瞬間被隔絕在外!
尖銳的、撕裂靈魂的電子嘯音戛然而止!
世界瞬間安靜了。
只有石室中那幽微的光芒,映照著林衍劇烈起伏的胸膛和他臉上殘留的、因劇痛而扭曲的痕跡。
死寂。
絕對的死寂降臨了。并非深淵那種令人窒息的黑暗死寂,而是一種……真空般的寧靜。偽天道系統(tǒng)那如同跗骨之蛆、時刻存在的冰冷監(jiān)視感和機械提示音,徹底消失了。被那層無形的屏障隔絕得干干凈凈。林衍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聲音,能“聽”到塵埃在空氣中緩慢飄落的微響。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如同剛剛逃離溺斃的深淵。冷汗沿著鬢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濺起微不可聞的聲響。手中緊握的龜甲依舊溫潤,那股磅礴的清涼氣息已經(jīng)收斂,但它構(gòu)筑的屏障卻穩(wěn)固如山,將偽天道那毀滅性的指令死死擋在外面。
“屏蔽……成功了?”林衍難以置信地低語,聲音沙啞得厲害。劫后余生的虛脫感與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交織在一起。這輕松并非身體上的舒適,而是精神上那根緊繃了不知多久、被無形枷鎖死死勒住的弦,第一次真正松弛了下來。他嘗試著在心底呼喚系統(tǒng)。
【……】
沒有任何回應(yīng)。那片冰冷、機械、永遠在算計和監(jiān)控的“意識區(qū)域”,此刻一片空白。真正的空白。
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貪婪的自由感攫住了他。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思維在運轉(zhuǎn),沒有外來的指令干擾,沒有預(yù)設(shè)的邏輯框架束縛。就像一直被關(guān)在鐵籠里的鳥,第一次看到了廣闊無垠的天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石壁上那些殘缺的刻痕。這一次,感受截然不同。之前被偽天道系統(tǒng)干擾、壓制的那份宏大悠遠的“道法自然”意境,此刻如同退潮后顯露出的礁石,更加清晰、更加真切地撲面而來。
那些斷裂的線條,在他眼中不再是雜亂無章的廢墟。它們?nèi)缤珊院哟驳挠∮?,訴說著曾經(jīng)的奔流不息;那破碎的圓環(huán),仿佛日月的軌跡在時間長河中留下的永恒殘影;那些奇異的鳥獸簡影,在龜甲清涼氣息的映照下,竟隱隱與龜甲表面的天然紋路產(chǎn)生了某種奇妙的、跨越材質(zhì)的呼應(yīng)!
林衍下意識地低下頭,將龜甲捧到眼前,目光在龜甲那深邃玄奧的天然紋路和石壁殘缺的刻痕之間來回移動。一種強烈的直覺驅(qū)動著他。他嘗試著,將體內(nèi)那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靈力,小心翼翼地、如同觸碰初生露珠般,注入手中的龜甲。
嗡……
龜甲再次發(fā)出了極其輕微的震顫。這一次,不再是磅礴力量的爆發(fā),更像是一種被喚醒的低吟。龜甲表面那些星辰山川般的紋路,在幽暗的石室中,驟然亮起了一絲微弱卻無比清晰的、銀白色的光!這光芒并不刺眼,反而如同月華般清冷、純凈。
更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
當這銀白光亮起的瞬間,石壁上那些殘缺的刻痕,仿佛受到了無形的召喚!一些原本黯淡無光、甚至被歲月磨蝕得幾乎看不見的線條斷點,竟也同時亮起了同樣清冷的銀白光點!雖然微弱,卻無比堅定地閃耀著,與龜甲上的光芒遙相呼應(yīng)!
林衍的心跳驟然加速,他屏住呼吸,全神貫注地觀察著。
龜甲上的銀白光芒并非靜止不動。它沿著那些天然生成的、玄奧莫測的紋路緩緩流淌,如同星河流轉(zhuǎn),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韻律感。而石壁上與之呼應(yīng)的光點,則隨著龜甲光芒的流淌節(jié)奏,明滅閃爍。一些斷裂的線條,其兩端的光點會同時亮起或熄滅,仿佛在無形中勾勒出了那線條原本完整的軌跡;一些散落的、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符號光點,會在特定的瞬間同步閃爍,構(gòu)成一幅幅短暫而清晰的、超越文字理解的意境圖景——風(fēng)拂過林梢的靈動,水滲入巖隙的堅韌,種子破土而出的頑強……都是最原始、最本真的“自然”之象!
“原來如此……”林衍喃喃自語,眼中爆發(fā)出灼熱的光芒,之前被偽天道系統(tǒng)壓制、扭曲的悟性,在龜甲的引導(dǎo)和屏障的保護下,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迸發(fā),“這龜甲……是鑰匙!是解讀石壁殘缺真意的鑰匙!它自身的紋路就是‘道’,是‘自然’最本源的顯化!石壁上的刻痕,是前輩修士以自身對‘道’的理解,對這本源進行的一次‘臨摹’!雖然殘缺,但借助龜甲這本源之‘鑰’,便可窺見其意!‘道法自然’……道,效法的就是自然本身!無需扭曲,無需強求,只需……順應(yīng)其理,觀其妙,得其真!”
他如饑似渴地沉浸在這種奇妙的共鳴中,心神完全投入龜甲紋路的流轉(zhuǎn)與石壁光點的明滅。一種全新的、截然不同于偽天道冰冷邏輯的修煉感悟,如同涓涓細流,開始在他干涸的識海中匯聚、流淌。他嘗試著引導(dǎo)體內(nèi)那微弱的靈力,不再遵循偽天道系統(tǒng)那僵化、精確到毫厘的復(fù)雜路線,而是模仿著龜甲紋路那看似無序、實則蘊含大道的自然韻律,在幾條主要的經(jīng)脈中緩緩運行。
一種前所未有的順暢感油然而生!雖然靈力依舊微弱,運行速度也遠不如偽天道系統(tǒng)驅(qū)動時那般“高效”,但那種圓融無礙、水到渠成的感覺,卻帶來了靈魂深處的舒暢!仿佛堵塞的河道被疏通,靈力不再是冰冷的工具,而是有了生命般的活力!
就在他沉醉于這種初窺門徑的喜悅,心神與龜甲、石壁的共鳴達到一個微妙的平衡點時——
異變陡生!
嗡……?。?!
一聲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深沉、更加宏大、仿佛來自宇宙洪荒開辟之初的震顫,猛地從林衍手中的龜甲深處爆發(fā)出來!
不再是清涼的氣息,而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冰冷到超越絕對零度的“注視”感!
林衍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徹底凍結(jié)!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發(fā)出最原始的恐懼!他猛地抬起頭,目光死死鎖定在龜甲之上。
只見龜甲中央,一道原本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天然裂紋,此刻驟然變得無比清晰、深邃!那道裂紋,像一道貫穿了無盡時空的罅隙!
而那道冰冷得足以凍結(jié)星辰、凝固時光的“目光”,正是從那道龜甲裂紋的深處,穿透了無法想象的距離與維度,無視了石室、無視了深淵、無視了現(xiàn)實宇宙的一切阻隔,精準無比地……落在了林衍的身上!
時間在這一刻失去了意義。
林衍的思維,他剛剛萌發(fā)的對自然之道的感悟,他劫后余生的慶幸,他所有的意識活動,都在那道目光降臨的瞬間,被徹底凍結(jié)!他無法思考,無法呼吸,甚至無法感受到自己身體的存在。只剩下一種渺小到極致的、如同塵埃面對整個星系般的卑微感,和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最深沉的恐懼!
那目光中沒有任何情緒。沒有憤怒,沒有好奇,沒有憐憫,沒有殺意。只有一種絕對的、俯瞰萬物的“觀察”。如同人類觀察顯微鏡下的草履蟲,如同造物主觀察沙盤中的螻蟻。
在這道目光下,林衍剛剛屏蔽的偽天道系統(tǒng),那套曾經(jīng)讓他感覺無比強大、代表著絕對秩序與規(guī)則的冰冷程序……其本質(zhì)被無情地洞穿、解析、呈現(xiàn)!
無數(shù)冰冷、精確、閃爍著幽藍色光芒的代碼洪流,在那道目光的“注視”下,如同被剝光了所有華麗外衣的玩偶,毫無保留地暴露出來!那些代碼在瘋狂運轉(zhuǎn)、執(zhí)行著邏輯指令、監(jiān)控著林衍身體每一個細微變化、試圖重新突破龜甲屏障……然而在這道目光下,它們顯得如此可笑,如此拙劣,如此……低級!就像一段在超級計算機面前蠕動的、原始的單細胞程序!
【錯誤……邏輯沖突……權(quán)限無效……底層指令失效……目標變量……鎖定……重新評估威脅……】
偽天道系統(tǒng)的運行日志如同垂死的掙扎,在那道冰冷目光的“視野”中一閃而逝,充滿了混亂和無法理解的“錯誤”。它的一切掙扎,在那道目光的主人眼中,都清晰得如同掌上觀紋。
“失控的……代碼?”一個冰冷、宏大、毫無波動,仿佛由宇宙背景輻射本身構(gòu)成的聲音,或者說是一種直接作用于林衍被凍結(jié)思維中的“概念”,無聲地炸開。
這個認知,如同開天辟地的第一道雷霆,劈開了林衍被凍結(jié)的意識!
原來如此!
那高高在上、掌控億萬修士命運、制定冰冷規(guī)則、視眾生為棋子的偽天道系統(tǒng)……在那道目光的主人——那龜甲裂紋深處投射而來的、冰冷得凍結(jié)一切的意志面前,不過是運行在某個龐大存在“桌面”上的一段……出了BUG、失去控制的程序?一段需要被觀察、被評估、甚至可能被隨手抹去的“代碼”?
而自己……
那道貫穿龜甲裂紋、凍結(jié)了時空的目光,在林衍身上停留了微不足道的一瞬。在那浩瀚無垠、冰冷無情的“視野”中,林衍的存在被瞬間解析、標記。
一個極其特殊的標記,一個冰冷的概念,直接烙印在他被凍結(jié)的思維核心:
【變量】。
緊接著,那道凍結(jié)一切的目光,毫無征兆地消失了。
如同它降臨時的突兀,消失得同樣徹底。石室中幽微的光芒依舊,龜甲表面的銀白光紋早已黯淡下去,裂紋也恢復(fù)了那毫不起眼的細微狀態(tài)。偽天道系統(tǒng)那被屏蔽的冰冷區(qū)域,依舊一片死寂的空白。
仿佛剛才那凍結(jié)宇宙的一瞥,只是一場過于真實的噩夢。
“噗通!”
林衍雙膝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巖石地面上。龜甲從他脫力的手中滑落,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滾到一旁。他雙手死死撐住地面,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泛白,全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頭。豆大的冷汗如同開了閘的洪水,瞬間浸透了他破爛的衣衫,在身下的巖石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的喉嚨。他張大嘴,貪婪地、如同瀕死的魚一般拼命喘息,每一次吸氣都帶著肺部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呼氣都噴吐出灼熱的白霧。眼前的景物在劇烈地晃動、旋轉(zhuǎn),石壁的幽光、地上的龜甲、那具沉默的骸骨……一切都模糊扭曲,仿佛隨時會崩解。
“呃……嗬……嗬……”破碎的、意義不明的音節(jié)從他喉嚨深處擠出??謶?,那是一種超越了死亡、直抵存在根基的恐懼,還牢牢攥緊著他的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冰冷的刺痛。渺??!在那道目光下,他比塵埃更渺小,比朝露更脆弱!偽天道系統(tǒng)?那曾經(jīng)讓他敬畏、讓他掙扎、讓他感覺如同命運般無可抗拒的龐大存在,竟然只是一段……失控的代碼?一個在更高存在眼中微不足道的錯誤?
“代碼……變量……”他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兩個冰冷的概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碴里擠出來,帶著徹骨的寒意。自己是“變量”?一個可以擾動那段“失控代碼”的……工具?棋子?還是……別的什么?
石室中一片死寂。只有林衍粗重混亂的喘息聲,在四壁間回蕩,撞在冰冷的巖石上又反彈回來,顯得異常響亮而孤獨。骸骨依舊保持著永恒的沉默坐姿,空洞的眼窩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什么。石壁上的刻痕黯淡無光,那些剛剛還與之共鳴的銀白光點早已徹底熄滅,只留下殘缺的凹痕,如同大地干涸的傷口。幽微的光芒籠罩著一切,將這狹小的空間映照得如同墓穴。
時間仿佛凝固了。林衍就那樣跪伏著,顫抖著,汗水順著他的鬢角、鼻尖滴落,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砸出一個個微小的深色印記。識海深處,被龜甲力量屏蔽的區(qū)域依舊死寂,偽天道系統(tǒng)沒有任何復(fù)蘇的跡象,這難得的“自由”此刻卻只讓他感到更深的茫然和冰冷。那道目光帶來的沖擊太過巨大,幾乎碾碎了他剛剛建立起來的一絲對“自然之道”的感悟和希望。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炷香,也許是一個時辰。身體的顫抖終于開始慢慢平復(fù),雖然依舊虛弱,但至少不再失控。粗重的喘息也逐漸轉(zhuǎn)為急促但規(guī)律的呼吸。他嘗試著抬起一只手,手臂沉重得仿佛灌滿了鉛。指尖觸碰到地面冰冷的巖石,那真實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存在感。
他的目光,緩緩地、極其艱難地移向一旁靜靜躺在地上的龜甲。
暗褐色的甲殼,古樸的紋路,那道細微的裂紋……一切都和之前別無二致。仿佛剛才那凍結(jié)靈魂、洞穿宇宙的一瞥,只是他瀕臨崩潰時產(chǎn)生的幻覺。
但林衍知道,那不是幻覺。
那刻骨銘心的渺小感,那洞穿偽天道本質(zhì)的冰冷認知,那烙印在思維核心的“變量”標記……一切都真實得如同他掌心的傷口。
他死死地盯著那枚龜甲??謶忠琅f盤踞在心底,如同冰冷的毒蛇。但同時,另一種更加復(fù)雜、更加難以言喻的情緒,如同地底頑強鉆出的幼芽,正在恐懼的堅冰下悄然滋生。
好奇。一種近乎瘋狂的、想要探尋那目光背后真相的好奇。
還有……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卻異常堅韌的……反抗意志?
偽天道系統(tǒng)是“失控的代碼”,是“錯誤”。那自己這個被它操控、被它植入冰冷法則、如同提線木偶般活了這么多年的存在,又算什么?一個錯誤中的錯誤?
而那個冰冷目光的主人,那真正的、難以想象的“天道”……祂將自己標記為“變量”,又是為了什么?是為了修正那段失控的代碼?還是……利用這“變量”,達成某種更宏大、更無法揣度的目的?
龜甲,是鑰匙。是解讀石壁“道法自然”的鑰匙,或許……也是通往那道目光背后真相的鑰匙?是那個冰冷意志留給“變量”的工具?
林衍的呼吸漸漸平穩(wěn)下來,眼神中的混亂和恐懼一點點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如同寒潭般的凝重。他慢慢地、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指尖帶著一絲無法抑制的微顫,再次探向地上那枚古樸的龜甲。
這一次,動作中少了幾分之前的敬畏和試探,多了幾分沉甸甸的決絕和……冰冷的探究。
指尖終于再次觸碰到了龜甲溫潤的表面。
沒有清涼氣息再次涌入,沒有光芒亮起。龜甲靜靜地躺在他掌心,仿佛一塊最普通的化石。
林衍緩緩收緊手指,將那枚小小的龜甲,死死地攥在了手心。冰冷的甲殼硌著他的皮肉,帶來清晰的痛感。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那具沉默的骸骨,投向石壁上那些殘缺的刻痕。幽光黯淡,刻痕沉寂。但在林衍此刻的眼中,它們似乎又有了不同的意義。
“道法自然……”
他低聲重復(fù)著這四個字,聲音沙啞,卻異常清晰地在死寂的石室中響起。這一次,語調(diào)中沒有迷茫,沒有敬畏,只有一種冰冷的、如同淬火后刀鋒般的鋒芒。
“偽天道……失控的代碼……”
他緩緩站起身,身體依舊虛弱,但脊背卻挺得筆直。攥著龜甲的手因用力而指節(jié)發(fā)白。
“而我……是‘變量’?!?/p>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坐化的骸骨,對著這位不知名的、可能同樣在追尋“道”卻最終坐化于此的前輩,再次深深一躬。這一躬,帶著告別,也帶著一種無聲的宣告。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不再有絲毫猶豫,步伐雖然緩慢,卻異常堅定地,走向石室那唯一的、通往無盡黑暗深淵的狹窄出口。
幽微的光芒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長長的、孤寂的影子。
石室重新陷入亙古的沉寂。唯有石壁上那殘缺的“道法自然”刻痕,在黯淡的光線下,無聲地訴說著萬古的玄奧。
而那枚被林衍緊緊攥在手心的龜甲深處,那道細微的裂紋,在絕對的黑暗籠罩林衍身影的瞬間,似乎……極其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