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寒霜的指尖在劍柄上停留片刻,凝霜劍的寒意順著指縫漫上來,卻凍不住她眼底一閃而過的錯愕。
她收劍入鞘,動作依舊行云流水,仿佛剛才那瞬間的凝滯從未發(fā)生?!凹炔贿m,便回去歇著吧?!甭曇袈牪怀銮榫w,只比尋常更冷了幾分,“晚些我讓云瑤把藥送去?!?/p>
說完,她轉(zhuǎn)身走向竹舍深處,白衣的影子沒入晨霧里,沒再回頭看他一眼。
云墨立在原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直到那抹白徹底融進霧色,才緩緩松了口氣。方才對上她視線時,他幾乎要控制不住翻涌的記憶——那些深夜里的輾轉(zhuǎn)、雷劫下的劇痛、還有她最后那句遲來的“阿墨”。
原來再面對她,心還是會痛。只是這痛里,終于摻了些別的東西,不是卑微的渴求,而是釋然,是疲憊,是終于看清一場空的清醒。
他轉(zhuǎn)身往自己的住處走,腳步比來時輕快了些。路過庭院時,那株及膝的玉蘭正抽出新葉,嫩得像能掐出水來。他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葉片,冰涼的觸感讓他更加確定——這不是夢。
他真的回來了。
回到了一切尚未不可挽回的時候。
“公子?”
一個溫軟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
云墨猛地回頭,撞進一雙盛滿擔(dān)憂的眼眸里。
云瑤站在廊下,手里端著一個食盒,青色的侍女裙衫襯得她眉眼愈發(fā)溫婉。她比他大兩歲,此刻臉上還帶著少女未脫的青澀,卻已能看出后來那份沉靜包容的影子。
前世的這個時候,她也是這樣端著食盒等在這兒,見他練劍回來,會笑著迎上來,替他擦汗,遞上溫?zé)岬纳徸痈?。而他滿心滿眼都是月寒霜,要么匆匆接過,要么干脆說沒胃口,從沒想過她為了熬這碗羹,起了多早。
此刻,云瑤見他回頭,微微一愣,隨即露出慣常的溫和笑意:“練完劍了?我燉了蓮子羹,加了點安神的藥材,公子要不要……”
她的話沒說完,就見云墨朝她走了過來,腳步不快,眼神卻很專注,一直落在她臉上。
云瑤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識地低下頭,手指捏緊了食盒的提手:“公、公子怎么了?”
云墨在她面前站定,視線掠過她微蹙的眉尖,掠過她因緊張而抿緊的唇,最后停在她端著食盒的手上。那雙手纖細白皙,指腹卻有淡淡的薄繭——是常年為他打理起居、研磨制藥留下的。
前世他死時,這雙手染滿了月寒霜的血,也燃盡了最后一絲溫度。
心口的悔意再次翻涌,云墨的聲音不自覺地放柔了些,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沙?。骸皼]什么?!彼?,輕輕接過云瑤手里的食盒,“辛苦你了,云瑤?!?/p>
這聲“辛苦你了”,輕得像羽毛拂過心尖,卻讓云瑤猛地抬起頭,眼里滿是難以置信。
公子從未這樣說過。
他一向清冷少言,對她雖也算溫和,卻總帶著點主子對侍女的疏離,客氣,卻不親近。像這樣直白地說“辛苦”,還是頭一次。
陽光透過廊下的藤蔓,在云瑤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眨了眨眼,像是怕看錯了似的,又仔細看了看云墨的表情。他的眉眼依舊清冷,可眼底那層冰似乎化了些,藏著點她讀不懂的復(fù)雜情緒,卻沒有了往日里看向師尊時的那種……灼熱的執(zhí)著。
“不、不辛苦的?!痹片幱行┗艁y地低下頭,耳尖悄悄紅了,“公子快趁熱吃吧,涼了就不好喝了。”
云墨“嗯”了一聲,提著食盒轉(zhuǎn)身往屋里走,走到門口時,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向還站在廊下的云瑤:“你也進來吧,一起吃點?!?/p>
云瑤徹底愣住了。
公子的住處,除了師尊,從未讓旁人隨意進出,更別說一起用食了。
她張了張嘴,想說“不合規(guī)矩”,可對上云墨那雙平靜卻仿佛帶著某種篤定的眼睛,拒絕的話卻卡在了喉嚨里。最終,她只是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蚋:“是,公子?!?/p>
竹屋里陳設(shè)簡單,一桌一椅,一榻一柜,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是云墨常用的徽墨氣息。云墨將食盒放在桌上,打開,里面是一碗蓮子羹,湯色清亮,蓮子燉得軟糯,還撒了點桂花碎,香氣清甜。
他盛了一碗,遞給云瑤:“嘗嘗?!?/p>
云瑤接過碗,指尖觸到溫?zé)岬拇杀?,心跳得更快了。她小口抿著,蓮子的清甜混著桂花的香,在舌尖散開,可她卻沒嘗出太多滋味,只覺得耳邊全是自己的心跳聲。
云墨自己也盛了一碗,慢慢喝著。他記得,前世云瑤總說,蓮子羹安神,讓他少想些煩心事。那時他只當是尋常關(guān)懷,如今才明白,她大約早就看出了他藏在冷淡下的掙扎,只是從不點破,只用這樣溫和的方式陪著他。
“對了,”云墨忽然開口,打破了屋里的安靜,“你前幾日說想借《百草經(jīng)》看看?”
云瑤抬起頭,有些驚訝:“是、是的,我想著多認些藥材,以后公子若是再練劍受傷,我也能更快配好藥……”
“我房里有一本,”云墨打斷她,語氣自然,“是我父親當年留下的孤本,注解很詳細,你拿去看吧?!?/p>
《百草經(jīng)》的孤本?!
云瑤手里的碗差點沒端穩(wěn)。那可是云家珍藏的典籍,公子從不外借,連她都只遠遠見過一次書皮。
“這、這太貴重了……”
“無妨?!痹颇畔峦耄鹕碜叩綍袂?,很快找出一本線裝古籍,封面是深藍色的錦緞,邊角有些磨損,看得出年代久遠。他把書遞給云瑤,“你天資好,這些東西本就該早些接觸。別總想著照顧我,你自己的修行也很重要?!?/p>
云瑤接過書,指尖撫過冰涼的封面,眼眶忽然有些發(fā)熱。
她知道自己天資不錯,云家也確實用了不少天材地寶培養(yǎng)她,但她心里始終覺得,自己是公子撿回來的,能留在他身邊照顧他,就已經(jīng)是最大的幸運,從未敢奢求太多。
可現(xiàn)在,公子卻告訴她,她的修行也很重要。
他甚至把這么珍貴的典籍借給她。
“謝、謝謝公子……”云瑤的聲音帶著點哽咽,她連忙低下頭,假裝整理書頁,怕被云墨看到自己泛紅的眼眶。
云墨看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心里五味雜陳。
前世他總覺得云瑤的好是理所當然,從未想過這份“好”背后藏著怎樣深沉的情意。直到最后,她為他殺了月寒霜,為他燃盡神魂,他才明白,自己錯過了什么。
這一世,他不會再錯過了。
他要護著她,讓她好好修行,讓她不必再為他背負那些痛苦。
至于月寒霜……
云墨的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玉蘭的新葉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
他與她之間,始于恩情,終于犧牲,已經(jīng)夠了。
往后的路,他想為自己走,也想為身邊這個一直默默守護他的人,好好走。
就在這時,竹門被輕輕叩了兩下,門外傳來月寒霜的聲音,依舊清冷,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遲疑:“云墨,藥拿來了?!?/p>
云墨和云瑤同時抬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驚訝。
師尊……竟然親自送藥來了?
前世的這個時候,她從不曾親自來。
云瑤連忙起身,想去開門,卻被云墨按住了手。
他的指尖微涼,觸碰到她的手背時,云瑤像被燙到一樣縮了縮,臉頰瞬間又紅了。
云墨卻像是沒察覺到她的異樣,只是平靜地開口,聲音透過竹門傳出去,清晰而疏離:“不必了,師尊。我已無大礙,就不勞煩師尊費心了。”
門外的腳步聲,驟然停住。
門外的寂靜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悄無聲息地漫進竹屋。
云瑤捏著《百草經(jīng)》的指尖泛白,她偷偷抬眼看向云墨,見他神色平靜地望著門口,仿佛剛才那句疏離的拒絕只是尋常應(yīng)答,心里不由得泛起一絲不安。
師尊是什么樣的人?清冷絕塵,于萬物都帶著三分漠然,唯獨對公子,總多著幾分旁人沒有的耐心。便是當年公子初學(xué)御劍摔斷了腿,她雖嘴上說著“修行哪有不疼的”,夜里卻還是會親自來換藥。
可今天,公子不僅拒絕了練劍,還直接拒了師尊送來的藥……這要是擱在前幾日,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公子,這樣是不是不太好?”云瑤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勸,“師尊她……也是好意?!?/p>
云墨收回目光,看向她。少女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擔(dān)憂寫在眉梢。他忽然想起前世,每次他和月寒霜之間有了嫌隙,云瑤總是這樣,一邊替他委屈,一邊又怕他真的惹月寒霜不快,小心翼翼地在中間調(diào)和。
那時他只覺得她多事,如今卻懂了這份小心翼翼里藏著的護持。
他放柔了語氣,聲音輕得像風(fēng)拂過湖面:“無妨?!?/p>
三個字,說得篤定。
云瑤愣了愣,抬頭時撞進他眼底。那片曾只映著月寒霜身影的清冷眸子里,此刻清晰地映著她的樣子,沒有了往日的疏離,反倒多了些她讀不懂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