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阿悄,生來喑啞,靠著巷尾那間不足丈許的“悄語繡坊”過活。坊子小,生意卻還穩(wěn)當,
只因我繡的紋樣格外活——春日的海棠能看出晨露,秋日的雁陣似帶風聲。街坊說,
我的針腳里藏著話,可惜我這張嘴說不出。他們不知,我心里的話,都繡給了一個人。
細雨剛過,青石板路上洇著水痕,將侯府朱漆大門映得愈發(fā)沉艷。我蹲在門側(cè)那株老槐樹下,
指尖反復摩挲著袖中那枚暖玉扳指。玉質(zhì)溫潤,刻著細密的云紋,是半月前那個雨夜,
陸硯落在我繡坊枕畔的物件。三年前,也是這樣的暮春,他微服路過繡坊。青衫沾著梨花,
眉目清俊如墨畫,指著墻上那方并蒂蓮香囊問價?!斑@蓮開得好,像極了江南的春。
”他聲音清潤,像雨打芭蕉。我紅了臉,慌忙比手勢,說送他。他卻執(zhí)意留下碎銀,
指尖不經(jīng)意擦過我手背,溫溫的,像落了場暖雨。自那以后,我繡得最多的便是并蒂蓮。
枕套上、帕子上、香囊上,針腳里全是那句說不出的“我想再見你”。半月前的雨夜,
他竟真的來了。醉醺醺倚在繡坊門板上,發(fā)間纏著我晾曬的海棠帕子,
正是我繡了三個月的那方。我守了他一夜,燃盡了三盞燈,看他蹙眉囈語,
聽他低聲念“阿娘”,心像被貓爪撓著,又軟又癢。天亮他醒時,匆忙離去,沒帶走帕子,
倒落了這枚玉扳指。這是我第三次來侯府。前兩次,管家趙伯看我的眼神像看乞丐,
說“三公子不見外客”。可這次不一樣,我摸出玉扳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趙伯的臉霎時變了色,忙引我往里走,腳步都帶著顫。侯府真大啊。穿過雕梁畫棟的回廊,
繞過栽滿玉蘭的天井,腳下的青石板被雨水洗得發(fā)亮,倒映著飛檐翹角,像幅倒懸的畫。
走了約莫一炷香,才到一處院子,門楣上題著“硯雪居”,院角的梨花落了滿地,
白得像未化的雪。他就坐在梨花樹下的石凳上。還是那件青衫,手里捏著卷書,
指尖在書頁上輕輕敲著。聽見腳步聲,他抬眼望來,目光落在我身上時,沒什么波瀾,
只淡淡開口:“啞女,你拿著本侯的扳指,要換什么?”我福身,從袖中取出那方海棠帕子,
展開給他看。帕子上的海棠沾著露水,
葉底還藏了只小小的蜜蜂——那是我繡了三個月的心思。我比劃著,說那晚他醉倒在繡坊,
我守了他一夜,怕直接還扳指顯得刻意,才留到今日。實則我沒說,這半月來,
我夜夜摩挲這枚玉,想象著他戴它時的模樣;沒說,我把他落的發(fā)絲藏在了繡繃夾層里,
像藏了個天大的秘密。他盯著帕子上的海棠,指尖輕輕拂過那只蜜蜂,
忽然勾了勾唇角:“繡得不錯。說吧,想要多少銀錢?”我搖頭,又比劃:我想進府當繡娘,
給公子繡衣裳。他挑了挑眉,似覺有趣:“侯府繡娘們的手藝,比你好的多的是?!蔽壹绷?,
忙從隨身的布包里掏出個小香囊。香囊是用極細的冰絲繡的,里面裹著曬干的合歡花,
囊身繡著兩只交頸的鴛鴦,羽翼上的紋路細得要瞇著眼才看得清——這是我耗了半月,
用頭發(fā)絲磨尖了針腳才繡成的。他接過香囊,放在鼻尖輕嗅,眉峰微動:“合歡花?
”我點頭,指了指鴛鴦,又指了指他,再指了指自己,比劃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他靜了片刻,忽然起身:“進來吧。往后,你就負責我院里的繡活。
”趙伯在一旁驚得張大了嘴,我卻只覺得心口的花“嘭”地開了,花瓣落得滿身都是。
進府的頭三個月,我住在內(nèi)院西側(cè)的小繡房里。房里有扇小窗,正對著硯雪居的回廊,
我常借著晾繡品的由頭,扒著窗沿看陸硯讀書、寫字、或是對著院中的梨樹發(fā)呆。
他的衣裳料子總是極好的,杭綢的軟,云錦的艷,蘇繡的細。我每次拿到衣裳,
都要先在日光下照半晌,看料子的紋路走向,再選最合襯的線——天青的袍子配石綠的線,
繡幾枝竹;月白的袍子配銀灰的線,繡幾朵云。他來取衣裳時,偶爾會站在繡架旁看我繡。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青衫上,絨毛都看得分明。有次我繡到并蒂蓮的花苞,針腳忽然亂了,
他忽然開口:“這花,你很喜歡?”我點頭,指尖在布上比劃:花開并蒂,是好兆頭。
他“嗯”了一聲,目光落在我發(fā)頂:“你繡活時,很像我母親。她從前也愛在窗前繡東西,
繡得最多的是海棠?!蔽倚睦镆粍?,原來他發(fā)間那方海棠帕子,不是偶然。日子久了,
我才知道陸硯在侯府的處境并不算好。老侯爺早逝,侯府爵位由長子陸珩承襲,
陸珩性子溫吞,全靠母親二夫人周氏撐著。
二夫人總覺得陸硯這個三兒子礙眼——他自幼被老侯爺送去江南求學,性子野,不肯受拘束,
更不愿像大哥那樣,靠著聯(lián)姻攀附權(quán)貴。七月初七那天,侯府設(shè)宴,說是給陸珩的長子慶生。
我被喚去前院,給宴席的桌布繡些應景的纏枝紋。剛繡到一半,
就聽見二夫人尖利的聲音從月亮門那邊傳來:“……尚書府的蘇小姐哪里不好?家世、容貌,
哪樣配不上你?你偏要拒了這門親,是想讓侯府被人笑話嗎?”陸硯的聲音很淡:“母親,
婚姻大事,該看心意,不是看家世?!薄靶囊??”二夫人冷笑,“你那心意,
難不成系在那個啞女身上?我告訴你陸硯,只要我在侯府一日,
就絕容不下一個來路不明的啞女壞了規(guī)矩!”我捏著針的手猛地一顫,針尖刺破了指尖,
血珠滴在白麻布上,像朵小小的紅梅。正想躲,卻見陸硯從月亮門里走出來,
他一眼就瞥見了我指尖的血,眉頭瞬間蹙起。二夫人也看見了我,眼睛瞪得像銅鈴:“好啊,
果然是你!一個街邊賣繡活的啞女,也敢進侯府勾三搭四,我今天非要撕爛你的嘴!
”她說著就撲過來,我嚇得往后縮,手腕卻忽然被人攥住。陸硯擋在我身前,
聲音冷得像冰:“母親,阿悄是兒子請來的繡娘,輪不到您動?!薄澳銥榱怂翼斪欤?/p>
”二夫人氣得渾身發(fā)抖,“我看你是被這狐貍精迷昏了頭!”“她不是狐貍精。
”陸硯的聲音很穩(wěn),“她比府里這些揣著算計的人干凈多了?!倍蛉吮灰谜f不出話,
狠狠瞪了我一眼,甩袖走了。陸硯松開我的手腕,從懷里掏出塊干凈的帕子,
小心翼翼按住我指尖的傷口。他的指尖有些涼,動作卻很輕?!皠e怕?!彼吐曊f,
“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我望著他近在咫尺的眉眼,忽然想起繡坊門口那個雨夜,
他醉醺醺地說“冷”,我把自己的披風蓋在他身上,他卻反手抓住我的手,
說“你的手真暖”。原來有些溫暖,是早就注定的。八月中旬,京里忽然傳開消息,
說北境蠻族異動,朝廷要派將領(lǐng)去押運軍糧,陸硯主動請纓去了。
我是從灑掃的仆婦嘴里聽到的,當時正給陸硯繡護腕,聽到“北境”“軍糧”幾個字,
針直接掉在了地上。北境苦寒,且沿途多匪患,聽說去年押運軍糧的隊伍,就遭了劫,
死傷過半。我連夜趕工,把護腕的里層繡滿了“平安”二字,用的是最細的金線,
藏在青灰色的絨線里,不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又在護腕邊緣繡了圈纏枝蓮,蓮花的中心,
各藏了個極小的“硯”字和“悄”字——這是我從話本里看來的,
說這樣能讓兩個人的心系在一處。送他走的那天,天還沒亮。長街上停著車馬,
陸硯穿著玄色勁裝,腰間佩著劍,比平日里多了幾分英氣。我把護腕遞給他,指尖還在發(fā)顫。
他接過護腕,在掌心摩挲片刻,忽然抬頭看我:“阿悄,等我回來?!蔽矣昧c頭,
眼眶發(fā)熱。他又說:“若我回來時,你能開口說話,就告訴我,你繡的那些花,
是不是都為我。”我張了張嘴,喉嚨里只發(fā)出“咿呀”的輕響。他卻笑了,
伸手揉了揉我的頭發(fā):“沒關(guān)系,我等你說?!避囻R啟動時,他掀起車簾回望,我站在原地,
看著那抹玄色身影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長街盡頭。手里還攥著他剛?cè)o我的一小包蜜餞,
是我最愛吃的梅子味。陸硯走后,侯府的天果然變了。二夫人先是以“繡房冗員”為由,
把我調(diào)到了浣衣局。浣衣局在侯府最偏僻的角落,院子里常年堆著發(fā)霉的衣裳,水汽氤氳,
連陽光都難得照進來。管事的張媽媽是二夫人的遠房親戚,看我的眼神總帶著鄙夷,
臟活累活全往我身上推——冬天鑿冰洗衣,夏天暴曬漿裳,有時忙到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