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搬進城市森林公寓的第二個清晨,林晚推開門的動作凝滯了。
電梯井金屬門關(guān)閉發(fā)出摩擦的銳響、遠處電梯運轉(zhuǎn)的低頻嗡鳴,這一切驟然退潮。
一條冰冷尖細的氣味之刺,精準地扎中了她的神經(jīng)中樞,一絲極淡的、卻又被衰敗裹挾的、冰冷的鐵銹氣息。
這味道,她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如寒冷的冰塊。
二十年前的黃昏,母親粗糙的掌心死死捂住她的口鼻,那股濃烈至極的、摻雜著甜腥與泥土濕冷的鐵銹味,就是這樣從門縫底下滲出來,鉆進她每一個毛孔深處。
那股味道里,還攪動著母親廉價雪花膏和汗水混合的咸腥氣。
此時此地,這股味道被時間稀釋了千萬倍,但核心本質(zhì)那蝕骨的寒冷依舊尖銳地穿透了她的記憶,直抵胃底。
物業(yè)管理員敲著鍵盤,眼皮都沒抬:“305?陳默啊,租期沒到呢,錢都不退就跑了,東西清得倒干凈……”林晚指尖在冰冷的臺面上畫著無形的圈,竭力穩(wěn)住自己的聲音:“走得挺急?”
“急!東西不多,就幾個紙箱連夜搬的,”管理員終于抬了下頭,目光掃過林晚過分平靜的臉,“你們對面的?”
林晚的私人配方——以海飛絲洗發(fā)水的清冽為前調(diào),剛下過雨的土腥和塵埃感鋪陳其中,最后用大寶厚重的底子牢牢鎮(zhèn)住一切——在她走進樓道前已悄然附著于發(fā)梢衣角。
她是裹著一層無形盔甲開始觀察305號門的。門把上細微的油膩指印、門前地墊邊緣不易察覺的一角微翹、門楣上方灰塵被氣流擾動后留下的不規(guī)則細紋——一切都成了她讀取的密碼。
陳默的生活像精確的節(jié)拍器,唯一錯拍是深夜。
腳步聲總會停在走廊盡頭雜物間的位置許久,然后響起紙袋、或是包裹被拖拽的摩擦聲。
隔幾天,一股醫(yī)院走廊里那種過于強烈的劣質(zhì)消毒水氣味就會頑固地盤踞在他門前地墊上,像一塊突兀的、企圖遮擋什么的粗糙補丁。
雨水持續(xù)敲打著世界,城市的電力系統(tǒng)終于不堪重負。
黑暗吞噬電梯口狹小的空間時,林晚正摸索鑰匙孔。
就在這時,隔壁沉重的門板內(nèi)部,像是黑暗深處傳來模糊的碰撞悶響、布料摩擦嘶啞的掙扎、接著是重物在地面被強硬拖動的、一下下的鈍響——仿佛一只沉箱在深淵底部掙扎。
幾乎是同時,一股氣息穿透厚門板和自身香水的屏障,兇狠地撞入鼻腔:新鮮、滾燙、帶著恐懼和絕望迸發(fā)時的咸腥底味,外層卻死死纏繞著他門前那種熟悉到令人作嘔的濃烈消毒水氣息,如同被強力膠粘合在一起。
同源的血腥!
鑰匙在顫抖手心一片滑膩冰冷。
黑暗中,她憑感覺從手袋深處摸出那個不起眼的棕色小瓶——內(nèi)里液體幾乎無色,融合了特定分子結(jié)構(gòu)的人工麝香與標記性極強的合成酶,只需微量就能被專業(yè)儀器千里追蹤。
她屏著呼吸,冰涼的瓶口壓向?qū)Ψ奖鶝龅拈T把手下方金屬接縫,極細微地一擠。
第二天下午,急促的叩門聲響起。她從貓眼看出去,門外站著深藍色外套的警官。樓道里有種緊繃的氣息流轉(zhuǎn)。
很快,雜亂的腳步和壓低的通話聲就從305傳來,門開了又關(guān)。
她最終是在傍晚被請下樓的。
一位面容嚴肅的警官遞給她一張折疊的彩印紙頁。上面是一只保養(yǎng)得相當好、邊緣金屬磨損卻透出古舊的硬質(zhì)手提式醫(yī)藥箱。
警官指著其中一層擺放的幾個小玻璃瓶:“陳先生妹妹的…一種非常麻煩的血液病?!北駜?nèi)儲存的液體樣本映著頂燈的光。警官的指關(guān)節(jié)在紙面上“托馬斯治療協(xié)議”印刷文字下方輕輕點了點,發(fā)出輕微的噠聲:“他給妹妹用了地下黑診所提供的‘特殊療法樣本藥’。我們的人正在順藤摸瓜,清理源頭?!?/p>
陳默跟著提公文箱的便衣匆匆走向警車,車門關(guān)閉前最后一瞥,那雙沉靜的眼睛在暮色中顯得灰敗而疲憊。雨停了一陣,城市被水洗過,黃昏清冽里混著濕潤泥土和植物根莖破開的鮮活氣味撲面而來,清晰鉆過窗紗。窗外有孩子嬉戲的聲音滑過空氣。
林晚泡了一壺極淡的茉莉香片,滾水倒入玻璃杯那一刻,白霧騰起裹挾著清香的微粒。她拿起屬于自己的一杯,然后動作微微停滯了一瞬——她極其緩慢地端起了另一只空杯,溫熱的指腹緊緊貼著干凈冰冷光滑的杯壁,仿佛在汲取另一個世界尚未存在的暖意。
裊裊的熱氣在她眼前升騰模糊了視線,茶水微漾,她的目光則越過那些漂浮的嫩綠芽尖,長久落在對面那扇緊閉的、再無聲息的門上。
那股只存在于童年深淵邊緣的氣味,被雨后的泥土氣息覆蓋,徹底消融在城市夜晚涌動的無形氣流里。
她杯中淺淺的一汪淺綠茶水輕輕晃動著,只映出她自己模糊而安靜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