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步聲沉穩(wěn)而清晰，踏著濕滑的泥地，一步步遠(yuǎn)去，消失在昏暗甬道的盡頭，只留下那冰冷刺骨的余韻，和被鮮血染紅的、令人窒息的絕望。
黑暗和死寂重新合攏，將我緊緊包裹。
十指處傳來一陣陣撕裂般的抽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敲打著碎裂的骨頭。
下巴被他捏過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嘴里還殘留著他鮮血的咸腥和他身上那股揮之不去的沉水冷香。
我蜷縮在冰冷的泥地上，像一只被徹底打碎的破布娃娃。
身體上的劇痛一陣陣沖擊著搖搖欲墜的意識，但陸銘臨走前那冰冷的話語，卻像毒蛇一樣鉆進(jìn)腦海，盤踞不去。
“這地方配不上您的高貴?！?/p>
配不上？我無聲地咧開嘴，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
元國最尊貴、最驕縱、也最聲名狼藉的公主，如今像一灘爛泥般匍匐在詔獄最深處的污穢里，十指盡碎，滿身血污。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大的諷刺嗎？
意識在劇痛和極度的精神沖擊下，開始不受控制地渙散。眼前的黑暗似乎開始旋轉(zhuǎn)，無數(shù)破碎的光點和扭曲的畫面在眼前閃現(xiàn)。
……是奢華的宮殿，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刺目的光。
我穿著最繁復(fù)的宮裝，裙裾曳地，像一團(tuán)燃燒的烈火。
腳下跪伏著一個瑟瑟發(fā)抖的宮女，因為失手打碎了我心愛的一只前朝貢品玉簪。
我甚至懶得問緣由，只是漫不經(jīng)心地?fù)]了揮手，像拂去一粒塵埃。
貼身的老太監(jiān)尖著嗓子：“拖下去，杖斃！”
那宮女絕望的哭喊聲被迅速拖遠(yuǎn)、消失。
周圍侍立的人，頭垂得更低了，死一般的寂靜里，只有我指間碩大寶石戒指的冰冷反光。
……是皇家圍場。
駿馬飛馳，箭矢破空。
我挽著鑲嵌寶石的硬弓，瞄準(zhǔn)的卻不是獵物，而是一個策馬跑在我前方、風(fēng)頭正勁的年輕宗室子弟。
只因為他方才在父皇面前應(yīng)對得體，得了兩句夸贊。
弓弦震顫，那支涂抹了特殊草藥的箭矢，帶著尖銳的哨音，精準(zhǔn)地射入了那人坐騎的后臀。
驚馬長嘶，人立而起，將那個得意忘形的家伙狠狠甩飛出去，摔斷了腿，從此成了跛子。
我勒住馬，在遠(yuǎn)處冷眼看著那片混亂和慘叫，唇角勾起一抹快意的、殘忍的笑。
侍從們噤若寒蟬，無人敢言。
……是燈火通明的寢殿，夜夜笙歌。
俊美的男寵們環(huán)繞左右，或撫琴，或起舞，或為我斟滿美酒。
我慵懶地倚在鋪著白虎皮的軟榻上，指尖隨意點過其中一個：“你，過來?！?/p>
那少年眼中帶著希冀和惶恐靠近。
我伸出手，用涂著蔻丹的指甲，一點點刮過他年輕光潔的臉頰，感受著他微微的顫抖。然后，猛地用力！
指甲狠狠嵌入皮肉，劃出幾道血痕！
少年痛呼出聲，卻不敢躲閃。
我咯咯地笑起來，笑聲在奢靡的殿宇中回蕩，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愉悅。
“疼嗎？疼就對了。記住這疼，是本宮賜你的恩典?！?/p>
一幕幕，清晰如昨。
那時的我，是元國宮闕上最耀眼也最令人畏懼的毒花。
權(quán)力是我的玩物，人命是我腳下的塵埃。
我恣意揮霍著父皇病榻前那點可憐的、搖搖欲墜的寵愛，將驕縱和惡毒刻進(jìn)了骨子里，也刻進(jìn)了整個元國上下的記憶里。
我以為這世上沒有什么能真正束縛我，沒有什么能真正傷害到我。
直到……父皇駕崩的喪鐘敲響，直到那個曾經(jīng)匍匐在宮門陰影里、卑微得如同塵埃的司禮監(jiān)小太監(jiān)陸銘，一步步踩著陰謀、鮮血和背叛，爬上了權(quán)力的頂峰。
直到他冰冷的手，第一次掐住我的咽喉。
意識猛地從那些光怪陸離、充斥著血色和奢靡的回憶碎片中被扯回！
眼前依舊是地牢無邊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潮濕。
身體真實的劇痛，遠(yuǎn)比回憶中那些施與他人的痛苦更加清晰、更加刻骨。
“呃……”
喉嚨里溢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我艱難地動了動唯一還能勉強(qiáng)蜷縮的腳趾，試圖驅(qū)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絕望。
陸銘那張蒼白陰鷙的臉，和他深潭般毫無溫度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取代了所有過往的幻影。
為什么？為什么偏偏是他？那個閹人！那個卑賤的奴才！
他憑什么？憑什么將我踩在腳下，碾碎我的驕傲，碾碎我的骨頭？
無邊的恨意如同毒藤，瘋狂地纏繞住心臟，帶來一陣陣尖銳的窒息感。
我恨陸銘，恨他那張?zhí)搨侮幎镜哪槪『匏粗彝纯鄷r那冰冷的、欣賞物品般的眼神！
我更恨我自己！恨自己前世的有眼無珠，恨自己將虎狼當(dāng)成了可以隨意驅(qū)使的狗！
恨自己明明重活一世，擁有了窺破命運的先機(jī)，卻依舊如同被蛛網(wǎng)粘住的飛蛾，無論怎么掙扎，最終都落入了同樣的陷阱！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漫過口鼻，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難道……真的無法改變嗎？
老天讓我重活這一遭，就是為了讓我再經(jīng)歷一遍這徹骨的屈辱和痛苦？
就是為了讓我眼睜睜看著皇兄徹底淪為他的提線木偶，看著元國江山一點點滑入這閹人污穢的手中？
不！我不甘心！一絲微弱卻執(zhí)拗的火苗，在絕望的深淵底部猛地竄起。
還有機(jī)會！一定還有！那個念頭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柳公子！
那個名字，像一道微弱的光，刺破了眼前的黑暗。
前世，在我生命的最后幾年，在陸銘權(quán)勢熏天、一手遮天的恐怖陰影下，這個名字如同一個隱秘的傳說，在絕望的元國暗地里悄然流傳。
沒有人知道他確切的身份來歷，仿佛憑空出現(xiàn)。
只知道他行蹤詭秘，手段莫測，擁有著令人心驚的財富和深不可測的力量。
更關(guān)鍵的是，他似乎天然站在陸銘的對立面。
無數(shù)被陸銘逼得走投無路的官員、商賈、甚至是江湖中人，都曾試圖尋找這位神秘的“柳公子”，希冀得到一絲渺茫的庇護(hù)或復(fù)仇的機(jī)會。
雖然最終無人成功撼動陸銘的根基，但柳公子這個名字，本身就代表著一種抵抗的可能，一種微弱的希望。
前世的我，被囚禁在陸銘的私府里，如同折斷翅膀的鳥，只能在絕望中聽著外面零星傳來的、關(guān)于“柳公子”如何攪動風(fēng)雨的消息。
那是我唯一的慰藉，也是支撐我茍延殘喘下去的最后一點念想——至少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讓陸銘那條毒蛇感到忌憚和不快！
對！柳公子！這是我唯一的生機(jī)，也是元國唯一的變數(shù)！我必須找到他！聯(lián)系上他！
這個念頭如同強(qiáng)心劑，暫時壓下了身體的劇痛和精神的崩潰。
我艱難地挪動著唯一還算完好的手臂，用胳膊肘撐起一點身體，靠在冰冷濕滑的石壁上。
冰冷的觸感讓我打了個寒顫，卻也讓混亂的頭腦清醒了幾分。
必須活下去！必須熬過這地牢！必須想辦法出去！
出去，才有機(jī)會！
然而，這剛剛?cè)计鸬囊唤z希望火苗，很快就被現(xiàn)實的冰冷無情地澆熄了。
陸銘沒有給我任何喘息和謀劃的機(jī)會。
第二天，當(dāng)沉重的鐵門再次被粗暴地拉開，發(fā)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時，進(jìn)來的不是送飯的獄卒，而是一個面無表情、穿著東廠番子服色的太監(jiān)。
他手里沒有食盒，沒有水罐，只有一個用粗麻布包裹著的、形狀不規(guī)則的東西。
那番子徑直走到我的囚籠前，隔著粗壯的木柵欄，將手中的布包像丟垃圾一樣，“噗通”一聲，扔在了我面前潮濕的泥地上。
布包散開。
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瞬間彌漫開來，直沖鼻腔！
我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一顆頭顱！
雙目圓睜，瞳孔里凝固著死前極致的驚恐和痛苦。嘴唇微張，似乎還想發(fā)出最后的呼喊。
臉上沾滿了已經(jīng)發(fā)黑凝固的血污，但那張臉……那張熟悉的臉……
“啊——??！”
一聲凄厲到不似人聲的尖叫猛地從我喉嚨里炸開！
那聲音如此尖銳，仿佛要撕裂我的聲帶！
我像被滾燙的烙鐵燙到，猛地向后縮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壁上！
是春桃！
從小伺候我的貼身宮女！
那個在我最驕縱任性時，也會偷偷給我藏點心、笨拙地幫我梳頭、在我被父皇責(zé)罵后默默給我擦眼淚的春桃！
那個在我被押入地牢前，死死抱著陸銘手下番子的腿，哭喊著“公主冤枉”的春桃！
她的頭……此刻就滾在我的腳邊！
那雙曾經(jīng)盛滿忠誠和怯懦的眼睛，空洞地、死死地“盯”著我！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猛地趴在地上，瘋狂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膽汁灼燒著喉嚨的苦澀。
巨大的恐懼和悲傷如同兩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讓我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只剩下身體劇烈的痙攣和無聲的、撕裂般的痛哭。
那番子如同石雕般站著，對眼前的一切視若無睹。直到我嘔得幾乎脫力，癱軟在地，他才用那毫無起伏的、冰冷的太監(jiān)腔調(diào)，清晰地開口：
“督公說了，殿下在地牢里清冷，怕您寂寞。讓咱家送個‘熟人’來陪陪您?！?/p>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春桃的頭顱，如同掃過一塊石頭。
“督公還問，殿下可想好了？是繼續(xù)待在這腌臜地方，和這些‘伴兒’敘舊，還是……換個清凈地兒？”
陸銘！陸銘！你這個魔鬼！畜生！
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瘋狂燃燒，幾乎要將我焚成灰燼！
我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瞪著那個番子，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嗬嗬聲，恨不得撲上去將他撕碎！
那番子卻只是冷漠地回視著我，仿佛在看一場與他無關(guān)的鬧劇。
他不再言語，轉(zhuǎn)身，邁著刻板的步子，消失在鐵門外的黑暗中。
沉重的關(guān)門聲，如同喪鐘，在我耳邊轟然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