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爬到正中時,顧惟之在畫室里支起了畫架。宣紙上還空著,狼毫筆懸在半空,墨滴在紙上暈開個小小的黑點。他右眼的紅霧時濃時淡,看出去的世界像蒙著層浸了血的絹,連硯臺里新研的墨都泛著詭異的緋紅。
千界蜷在窗臺上打盹,尾巴尖偶爾掃過窗欞,帶起細(xì)碎的塵埃。顧惟之看了它三次,想問“以畫換魂該從何畫起”,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貓額間的銀勾在陽光下亮得刺眼,讓他總想起鬼市籠中那道墨色閃電——它明明是只貓,卻比長安城里最精明的胡商還要難懂。
“困了就睡會兒?!鼻Ы绾鋈槐犻_眼,琥珀色的瞳孔縮成細(xì)線,“夜里有你忙的?!?/p>
顧惟之確實乏了。右眼的鈍痛像潮水般一陣陣涌來,頭也昏沉得厲害。他趴在畫案上,鼻尖挨著微涼的宣紙,聞到松煙墨混著陳年灰塵的味道,恍惚間竟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
“睡吧?!鼻Ы绲穆曇粝袷菑暮苓h(yuǎn)的地方飄來,帶著種奇異的蠱惑,“我?guī)闳タ丛摽吹??!?/p>
意識沉入黑暗的瞬間,顧惟之感覺有團毛茸茸的東西蹭了蹭他的手背。
再睜眼時,刺骨的寒意順著衣領(lǐng)往里鉆。
他站在一片蒼茫的雪原上,腳下的雪沒到腳踝,踩上去發(fā)出“咯吱”的脆響。抬眼望去,天地間一片純白,只有遠(yuǎn)處矗立著座孤零零的石闕,碑上刻著模糊的古篆,風(fēng)一吹就揚起雪沫,什么也看不清。
“這是……邙山?”顧惟之喃喃自語。他雖沒去過,卻在父親的畫冊里見過邙山舊陵的模樣——石闕、封土、神道上的石人石馬,與眼前的景象漸漸重合。
“準(zhǔn)確說,是千年前的邙山?!鼻Ы绲穆曇粼谏砗箜懫?。
顧惟之回頭,看見那只黑貓站在雪地里,額間的銀勾在白雪映襯下亮得驚人。它身旁蹲著個穿粗布青衣的少年,梳著總角,手里捧著塊半碎的銅鏡,銅鏡的邊緣還沾著泥土。
那少年的側(cè)臉……竟和自己有七分相似。
“他是誰?”顧惟之剛問出口,喉嚨就像被凍住般發(fā)不出聲。他眼睜睜看著少年抱著銅鏡,朝著雪地里一團黑色的東西走去。
那是只凍僵的小貓,通體漆黑,蜷縮在雪地里,像團被人丟棄的墨錠。它的毛上結(jié)著冰碴,四肢僵硬地伸著,顯然已經(jīng)沒了氣息。只是那額間,竟也有一道淡淡的銀痕,像被誰用指尖輕輕劃上去的。
“小可憐?!鄙倌甓紫律?,聲音里帶著點發(fā)顫的心疼。他用凍得通紅的手指碰了碰貓耳,又趕緊縮回來往嘴邊哈氣?!斑@天殺的冷,連口熱湯都喝不上……”
少年從懷里掏出塊干硬的餅,掰碎了想塞進貓嘴里,卻發(fā)現(xiàn)小貓的嘴已經(jīng)凍得合不上了。他嘆了口氣,解開單薄的外衣,把小貓揣進懷里焐著,可那團小小的身子依舊冰得像塊石頭。
顧惟之的心臟突然抽痛起來。他想沖過去告訴少年“別白費力氣了”,腳卻像釘在雪地里,只能看著少年抱著貓,在雪原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不知走了多久,少年在一棵枯樹下停住腳步。他用手刨開厚厚的積雪,露出底下的凍土,又撿起塊尖銳的石頭,一下下鑿著堅硬的地面。手指被凍裂了,血珠滴在雪上,開出一朵朵猩紅的花。
“就在這兒安家吧?!鄙倌臧研∝埛胚M挖好的土坑,小心翼翼地?fù)崞剿鑱y的毛,“等開春了,這里會發(fā)芽的。”
他忽然想起什么,把懷里的碎銅鏡掏出來。那鏡子不知碎了多少年,鏡面早已蒙塵,卻依舊能映出模糊的人影。少年將最大的一塊鏡碎片放在小貓額前,正好蓋住那道銀痕。
“老道士說這鏡子能鎮(zhèn)邪。”他對著土坑輕聲說,呼出的白氣很快消散在風(fēng)里,“你這么小,別被山里的精怪欺負(fù)了。等我守完這陵,就來給你澆水?!?/p>
土一點點蓋上去,把黑色的貓身和銀色的鏡光都埋進了凍土。少年對著小小的土堆拜了三拜,轉(zhuǎn)身往石闕的方向走去,背影在雪原上拉得很長,像根孤零零的蘆葦。
顧惟之看著那座新墳,突然發(fā)現(xiàn)雪地里有什么東西在發(fā)光。
是那枚鏡碎片!它透過薄薄的土層,發(fā)出淡淡的銀光,正好照在小貓額間的銀痕上。那銀痕像是活了過來,一點點吸收著鏡光,變得越來越亮,最后竟在雪地里映出個小小的漩渦。
“那是……”顧惟之的呼吸猛地一滯。
畫面突然開始旋轉(zhuǎn),雪原、石闕、少年的背影都扭曲成奇怪的形狀。刺骨的寒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畫室里熟悉的松煙墨香。
“醒了?”
顧惟之猛地抬頭,看見千界蹲在畫案上,正用爪子撥弄他的狼毫筆。窗臺上的日頭已經(jīng)偏西,金色的光線斜斜地照進來,在宣紙上投下長長的影子。
“剛才那是……”他的聲音干澀得像砂紙摩擦,“千年前的事?”
“是?!鼻Ы缣蛄颂蜃ψ?,“那個少年,是你的先祖,顧氏第一代守陵人,阿顧?!?/p>
顧惟之的心重重一跳。難怪覺得那少年眼熟,原來他們血脈相連。“那只貓……”
“是我?!鼻Ы绲穆曇魶]什么起伏,可琥珀色的眼睛里卻閃過一絲異樣的光,“我本是邙山精怪,那年大雪封山,耗光了靈力,才會凍斃在雪地里?!?/p>
它跳到顧惟之面前,抬起頭,額間的銀勾在暮色中閃閃發(fā)亮:“阿顧埋我的時候,碎鏡的靈光正好被我額間的銀痕吸收。那鏡子是朱鏡門的碎片,含著陰陽兩界的靈力,我借著那點靈光活了下來,成了守護兩界邊界的‘界使’?!?/p>
顧惟之看著它眼中的銀勾,突然想起夢里那枚鏡碎片。原來這道銀痕,竟是千年前的鏡光所化。
“所以……”他的聲音有些發(fā)顫,“你引我看這些,是想說我和你……”
“是因果?!鼻Ы绱驍嗨?,尾巴輕輕掃過畫案上的宣紙,“顧氏守陵人世代守護朱鏡門,而我因朱鏡碎片而生。從阿顧埋下我的那一刻起,我們的命就綁在一起了?!?/p>
它頓了頓,看向顧惟之的右眼:“你右眼的魂瞳,不是憑空出現(xiàn)的。顧氏血脈里本就有通陰陽的潛質(zhì),只是需要契機覺醒。鬼市那一眼,不過是讓你想起了該有的使命?!?/p>
顧惟之拿起狼毫筆,指尖依舊冰涼。他想起夢里阿顧凍裂的手指,想起那滴落在雪地里的血,突然明白了什么?!耙援嫇Q魂,不僅是為了補壁畫的眼,也是為了……完成先祖的使命?”
“是?!鼻Ы缣酱芭_上,望著外面漸漸暗下來的天色,“朱鏡門裂,是因為千年前的那場戰(zhàn)亂。阿顧沒能守住門,愧疚而死。如今忘川霧出,正是你彌補前塵的時候。”
暮色像墨汁一樣漸漸暈染開來,畫室里的光線越來越暗。顧惟之右眼的紅霧突然變得清晰,他看向窗外,竟隱約看到有淡紫色的霧氣正從街角涌過來,像無數(shù)條小蛇,朝著升平坊的方向游來。
“它們來了?!鼻Ы绲穆曇魩еc凝重。
顧惟之握緊了狼毫筆,墨滴在宣紙上暈開更大的黑點。他想起夢里那座小小的貓墳,想起阿顧單薄的背影,想起阿硯哭著說“哥,我怕黑”。
前塵也好,今生也罷,有些債,總要有人來還。
“該畫了?!彼吐曊f,將筆尖浸入硯臺,飽蘸了濃墨。
千界看著他的側(cè)臉,琥珀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它知道顧惟之還沒問的事——阿顧后來怎么樣了?其實不用問也知道,守陵人大多不得善終,朱鏡門的裂痕里藏著太多怨魂,早晚會反噬守護者。
就像現(xiàn)在,顧惟之右眼的紅霧越來越濃,已經(jīng)快要蔓延到左眼。
“今晚先畫那個賣花姑娘?!鼻Ы缣疆嫲干?,用爪子指向窗外,“她的魂魄就在坊市口的老槐樹上,抱著她那籃沒賣完的薔薇?!?/p>
顧惟之順著它指的方向看去,右眼的紅霧中,果然出現(xiàn)了個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穿著粉色的襦裙,懷里抱著個籃子,正對著月亮發(fā)呆,籃子里的薔薇開得正艷,卻泛著淡淡的青光。
他深吸一口氣,將筆尖落在宣紙上。
第一筆落下時,窗外的霧氣突然頓了頓,像是被什么東西驚擾了。千界抬頭看向西墻的壁畫,那巨貓空洞的眼眶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微微動了一下。
夜色,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