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蜷縮著,身體因寒冷和疼痛而無法控制地顫抖。散亂枯槁的頭發(fā)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嶙峋的下頜,上面布滿青黑的胡茬。每一次艱難的呼吸都伴隨著胸腔深處拉風(fēng)箱般的嘶啞抽氣聲,仿佛隨時都會徹底斷掉。
這就是蕭煜。那個三年前在詔獄里,如日中天、冷酷無情地剜走她逆鱗、折斷她龍角的太子殿下。如今,不過是一條蜷縮在龍椅陰影下、茍延殘喘的喪家之犬。
姜翎的腳步停在了御階之下。隔著十幾步的距離,隔著濃稠的黑暗和死亡的氣息,她靜靜地看著他。那雙寒星般的眼眸里,翻涌著足以焚毀一切的恨意,如同壓抑了億萬年的火山熔巖,卻在噴發(fā)的邊緣被一種更冷的意志強行凍結(jié)。她緩緩抬起手,指尖在虛空中微微屈伸,像是在感受空氣中殘留的、屬于她自己的、被掠奪的生命印記。
就在這時,蜷縮著的蕭煜似乎感應(yīng)到了什么,身體猛地一顫!
“誰……?!”他艱難地、嘶啞地擠出聲音,如同砂礫摩擦。他試圖撐起身體,但劇烈的動作牽動了身上無數(shù)傷口,痛得他悶哼一聲,重重跌了回去。他艱難地扭過頭,透過散亂枯槁的發(fā)絲縫隙,那雙曾經(jīng)盛滿野心與冰冷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渾濁、驚惶和深不見底的疲憊。他渾濁的目光在黑暗中驚恐地掃視,最終,死死地定在了御階下那個模糊的黑色身影上!
當(dāng)看清那身玄黑衣袍的輪廓,尤其是那身影無聲無息出現(xiàn)在此地的姿態(tài)時,蕭煜渾濁的瞳孔驟然收縮!一個名字,一個帶著強烈不祥預(yù)感的名字,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他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
“姜……翎……?”他嘶啞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駭,如同垂死野獸的哀鳴,“是你?!你怎么可能……”
姜翎沒有回答。她只是靜靜地站著,如同御階之下矗立的一座冰雕。那雙穿透黑暗的眼睛,帶著洞悉一切、審判一切的冷漠,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因極度震驚和恐懼而扭曲的臉上。
沉默,比任何言語都更具壓迫感。
蕭煜的身體篩糠般抖了起來,不知是因為傷口的劇痛,還是因為眼前這個“死而復(fù)生”的、帶著地獄氣息歸來的女人所帶來的巨大恐懼。他掙扎著,想要后退,想要逃離,但虛弱的身體根本不聽使喚,只能在錦墊上徒勞地蹭動,發(fā)出布料摩擦的窸窣聲。
“你……你沒死……”他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崩潰邊緣的嘶吼,“你回來……報仇?!”
姜翎終于動了。
她向前踏了一步,踩在冰冷的御階之上。那一步,輕盈無聲,卻仿佛帶著千鈞之力,狠狠踏在蕭煜瀕臨崩潰的心臟上!她的聲音響起,如同數(shù)九寒冬里刮過冰面的風(fēng),每一個字都淬著萬載不化的寒冰:
“殿下,別來無恙?”
這聲平靜無波的問候,徹底擊潰了蕭煜搖搖欲墜的理智!巨大的恐懼攫住了他,他猛地爆發(fā)出一股垂死的力氣,不顧一切地手腳并用向后爬去,想要遠離這個索命的幽靈!動作牽動傷口,暗紅的血瞬間又洇濕了破爛的衣袍。
“不……不可能!滾開!妖女!滾開!”他嘶聲力竭地咆哮,聲音卻因虛弱而顯得格外尖利刺耳,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陣陣空洞的回音,充滿了絕望的瘋狂,“來人!護駕!有刺客!護……”
“護駕?”姜翎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尖銳的、近乎諷刺的冰冷,輕易地刺穿了他徒勞的嘶喊。她踏上最后一級御階,站在了蜷縮顫抖的蕭煜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條在龍椅下掙扎的喪家之犬?!澳愕摹{’,在哪里?”
她的目光掃過這空曠死寂、只有他們兩人的大殿,掃過他身下污穢的錦墊和破爛的錦被,最終落回他因恐懼和羞憤而扭曲的臉上,字字如刀:
“這座紫宸殿,如今不過是你困死自己的華麗囚籠罷了。殿下,你的‘天命’呢?”她的視線,銳利如冰錐,精準地刺向蕭煜下意識緊緊捂住心口位置的那只手!“你從我這剜走的……那枚‘真龍之鱗’呢?它可曾……護佑你分毫?!”
“鱗片”二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狠狠刺入蕭煜的心臟!他渾身劇震,捂著心口的手猛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將什么東西死死攥住、揉碎!他猛地抬起頭,枯槁發(fā)絲下那雙渾濁的眼睛里,爆發(fā)出困獸猶斗般的瘋狂和不甘!
“住口!賤人!那是孤的!是孤的天命所歸!”他嘶吼著,聲音破裂,“若非……若非你這妖邪……若非你當(dāng)年在詔獄妖言惑眾……若非……”他劇烈地喘息,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眼中除了瘋狂,更添了一抹深入骨髓的怨毒,“孤就該……就該將你挫骨揚灰!讓你永世不得……”
“不得超生?”姜翎冷冷地截斷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絲毫溫度,只有無盡的嘲諷和……一種奇異的了然?!翱上?,殿下當(dāng)年剜走的,并非什么‘真龍之鱗’。”
她微微俯身,湊近那張因驚駭和劇痛而扭曲的臉,聲音壓得極低,如同情人間的低語,卻帶著足以凍結(jié)靈魂的寒意:
“那是……龍的逆鱗?!?/p>
逆鱗!
這兩個字如同兩道驚雷,狠狠劈在蕭煜的頭頂!他所有的嘶吼、所有的怨毒、所有的瘋狂,瞬間僵在了臉上!瞳孔因極致的震驚而擴張到了極限,死死地盯著姜翎近在咫尺的眼睛,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眼底那片凍結(jié)萬物的深淵!
“逆……鱗?”他干裂的嘴唇哆嗦著,重復(fù)著這個陌生的詞,一種源自靈魂深處、超越了對死亡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
“是啊。”姜翎直起身,聲音恢復(fù)了那種冰冷的平靜,如同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觸逆鱗者,必遭天譴,身死國滅?!彼哪抗鈷哌^他破爛染血的衣袍,掃過這死寂的宮殿,最終落在他因極度恐懼而無法自控顫抖的身體上,如同最后的審判:
“殿下,你的‘天命’,從一開始,就是一場注定傾覆的詛咒。你竊取的,從來不是力量,而是……滅頂?shù)臑?zāi)劫?!?/p>
“不——?。?!”蕭煜爆發(fā)出最后一聲凄厲絕望到極點的嘶嚎,那聲音扭曲變形,充滿了被命運徹底愚弄和背叛的瘋狂!他猛地張開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想撕碎什么,想否定這可怕的真相!然而,就在他心神失守、意志崩潰的剎那——
姜翎動了!
快!快如鬼魅!快得超越了視覺的捕捉!
她一直垂在身側(cè)的右手,如同蓄勢已久的毒蛇,猛地探出!五指成爪,指尖縈繞著一層肉眼難辨、卻帶著毀滅氣息的幽暗銀芒!目標,正是蕭煜因極度激動而微微敞開、死死捂著心口位置的前襟!
“噗嗤——!”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利物刺入血肉的聲音響起!
幽暗的銀芒一閃而逝。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jié)。
蕭煜那聲凄厲的嘶嚎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斬斷。他所有的動作都僵住了,身體保持著前傾、伸手欲抓的姿勢,眼睛瞪大到極致,瞳孔里最后殘留的瘋狂和怨毒瞬間被一片茫然的空洞和難以置信所取代。
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低下頭。
目光呆滯地落在自己的心口。
那里,姜翎那只纖細的手,正穩(wěn)穩(wěn)地按在他的胸膛之上!她的手掌,幾乎完全沒入了他的衣襟之內(nèi)!
沒有劇烈的掙扎,沒有痛苦的慘叫。只有一股無法形容的、仿佛來自靈魂被硬生生撕裂的劇痛,以那只手掌為中心,瞬間炸開,席卷了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這痛苦并非作用于肉體,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生命本源!仿佛有什么與他性命交纏、支撐他最后一點生機的核心之物,被一股冰冷、霸道、充滿毀滅意志的力量……強行攫住了!
“呃……”一聲極度壓抑的、從喉嚨深處擠出的悶哼。蕭煜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如同寒風(fēng)中最后一片枯葉。他死死地盯著姜翎那只手,眼中最后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徹底墮入深淵的絕望。
姜翎的眼神,自始至終,冰冷如萬載玄冰,沒有絲毫波瀾。只有在那股幽暗銀芒徹底包裹住她掌中之物的瞬間,她眼底深處,才掠過一絲極快、幾乎無法捕捉的、混雜著解脫與更深沉恨意的復(fù)雜光芒。
她猛地抽手!
動作干脆利落,帶著一種斬斷宿命的決絕!
隨著她的動作,一點極其璀璨、奪目、仿佛凝聚了世間所有光芒與威嚴的金色,被她硬生生地從蕭煜的心口處……扯了出來!
那赫然是一枚鱗片!
嬰兒拳頭大小,通體流轉(zhuǎn)著純粹到極致的金色光華,晶瑩剔透,如同最完美的黃玉雕琢而成,卻又蘊含著一種活物般的生命脈動!鱗片邊緣帶著奇異的、如同火焰燃燒般的天然紋路,散發(fā)出浩瀚、威嚴、令人靈魂深處都忍不住要頂禮膜拜的煌煌龍威!這正是三年前,在詔獄里,被蕭煜親手從姜翎身上剜走的那一枚!
只是此刻,這枚鱗片的光芒似乎比當(dāng)年更加耀眼,更加純粹,仿佛洗去了某種無形的塵埃與束縛!
“呃啊——!”隨著鱗片離體,蕭煜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絲支撐的爛泥,猛地向前一撲!一大口粘稠的、帶著內(nèi)臟碎塊的黑血狂噴而出!他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堅硬的御階金磚上,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枯槁的雙手徒勞地向前伸著,似乎想要抓住那離他而去的金光,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眼神迅速渙散,生命的光輝如同退潮般迅速消逝。
姜翎看都沒看地上垂死的蕭煜一眼。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釘在掌心懸浮的這枚金色逆鱗之上。幽暗的銀芒在她指間流轉(zhuǎn),如同馴服著這桀驁不馴的金光。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鱗片中傳來的、熟悉又陌生的磅礴力量,那力量帶著她本源的氣息,卻又沾染了蕭煜三年帝王氣運的烙印,變得更為復(fù)雜而強大。一股源于血脈最深處的渴望在靈魂中咆哮,恨不得立刻將這力量吞噬、融合!
但,不行。
時機未到。
她強行壓下那翻涌的本能渴望,眼神瞬間恢復(fù)了絕對的冰冷與理智。她猛地收攏五指,將那枚光芒萬丈、蘊含著足以改朝換代力量的逆鱗,緊緊攥入掌心!
幾乎是同一瞬間!
“轟隆——!?。 ?/p>
紫宸殿那扇緊閉了數(shù)月、象征著蕭煜最后壁壘的沉重正門,從外面被一股無可匹敵的巨力轟然撞開!
刺目的火光如同決堤的洪流,瞬間涌入這死寂黑暗的大殿!將殿內(nèi)巨大的蟠龍柱、蒙塵的儀仗、傾倒的香爐,以及御階之上那蜷縮垂死的身影和手握金鱗的玄衣女子,一同照亮!
火光最盛處,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當(dāng)先踏入。
監(jiān)國蕭燼。
他身披玄黑重甲,甲葉在火光照耀下閃爍著冷硬的光澤,如同浴血而生的戰(zhàn)神。頭盔的陰影下,那張俊美無儔的臉上,此刻再無半分溫潤如玉,只剩下掌控一切的冷峻威嚴。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第一時間便穿透火光,精準無比地鎖定了御階之上——鎖定了姜翎,以及她緊握的、指縫間流瀉出奪目金芒的右手!
成功了!
蕭燼的瞳孔深處,瞬間燃起兩簇名為狂喜與野望的火焰!那火焰如此熾烈,幾乎要沖破他刻意維持的冷硬外殼!
他身后,是如潮水般涌入的、身披東宮甲胄的虎狼之士!他們手持利刃,殺氣騰騰,如同出閘的猛獸,瞬間填滿了大殿的每一個角落!無數(shù)道目光,帶著敬畏、狂熱、探究,齊刷刷地聚焦在御階之上,聚焦在國師姜翎和她手中那泄露著煌煌天威的金色光芒之上!
大殿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火把燃燒的噼啪聲,甲胄摩擦的鏗鏘聲,以及……御階金磚上,蕭煜那越來越微弱、如同游絲般的痛苦抽氣聲。
蕭燼的目光在垂死的蕭煜身上短暫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礙眼的垃圾,隨即所有的注意力便再次牢牢鎖定姜翎緊握的右手。他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狂瀾,抬步,一步一步,沉穩(wěn)有力,踏著御階染血的冰冷金磚,向姜翎走去。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權(quán)力交接的節(jié)點之上。
他走到姜翎面前,停下。兩人之間,只隔著一步的距離?;鸸庠谒砗筇S,將他挺拔的身姿映照得如同山岳。
蕭燼的目光從姜翎緊握金鱗的手上移開,緩緩抬起,對上她那雙寒潭般深不見底的眼眸。他看到了那深潭之下潛藏的恨意與冰寒,也看到了那冰層之下,對力量近乎本能的渴望。
“國師,”蕭燼開口,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奇異的磁性,清晰地回蕩在落針可聞的大殿中,“辛苦了?!?/p>
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贊賞,以及一種更深沉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此鱗歸位,天命昭昭?!彼⑽⒁活D,目光掃過階下黑壓壓的、屏息凝神的將士,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君臨天下的決斷,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打在每一個人的心上:
“逆賊蕭煜,竊據(jù)天命,禍亂朝綱,今已伏誅!”
“嘩——!”階下瞬間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山呼海嘯般的歡呼!所有的目光都充滿了狂熱,望向御階之上那手握金鱗的國師,更望向她身前那如同神祇般宣告著新時代降臨的監(jiān)國!
蕭燼的目光重新落回姜翎臉上,唇角緩緩勾起一抹極具魅力的、帶著安撫與承諾的弧度。在無數(shù)道目光的注視下,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那只手,骨節(jié)分明,沉穩(wěn)有力,帶著久握權(quán)柄的痕跡,掌心向上,平攤在姜翎面前。
“國師之功,可昭日月。”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姜翎耳中,也如同誓言般回蕩在寂靜下來的大殿,“孤在此立誓,待孤登臨大寶,這萬里河山……”
他微微傾身,靠近姜翎,聲音壓得更低,卻字字如金玉擲地,清晰地烙印在每一個豎起耳朵的將領(lǐng)心中:
“……分你一半!”
分你一半!
這四個字,如同四道驚雷,狠狠劈在寂靜的大殿中!階下所有將士,無論身份高低,臉上瞬間都露出了極致的震驚和難以置信!分疆裂土?與國同尊?這是何等的承諾!何等的……恩寵?!
無數(shù)道目光,瞬間變得無比復(fù)雜,帶著敬畏、探究、嫉妒、難以置信,齊刷刷地聚焦在姜翎身上!聚焦在她緊握金鱗的右手,和她那依舊平靜無波、看不出絲毫情緒的臉上。
蕭燼的目光帶著絕對的自信和不容拒絕的強勢,牢牢鎖定姜翎。他等待著,等待著那只緊握逆鱗的手,將那象征著無上天命的金色鱗片,如同獻上最珍貴的貢品,放入他的掌心。
姜翎靜靜地站著。
手中緊握的逆鱗,仿佛有生命般在掌心灼熱地搏動著,那磅礴的力量透過皮膚,順著血脈,一波波沖擊著她的靈魂深處。那力量是如此熟悉,是她生命本源的一部分;又是如此陌生,沾染了蕭煜三年帝王氣運的烙印,變得更為沉重、更為……誘人吞噬。
階下無數(shù)道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在她的背上。蕭燼伸出的手,近在咫尺,帶著掌控一切的篤定和熾熱的期待。
分一半江山?
姜翎的唇角,在無人窺見的角度,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半分欣喜,只有一種洞穿世事的譏誚。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那枚光芒流轉(zhuǎn)、蘊含著改朝換代偉力的金色逆鱗,在她掌心靜靜地懸浮著,流光溢彩,將周圍所有人的臉龐都映照得一片金芒。
蕭燼的呼吸幾不可察地微微一窒,眼底的灼熱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姜翎的目光,卻并未落在蕭燼伸出的手掌上,而是越過了他的肩頭,落在大殿之外那片被火光映紅的沉沉夜空。她的眼神,空茫了一瞬,仿佛穿透了時空,看到了更遠的地方。
然后,她動了。
不是將鱗片放入蕭燼的掌心。
而是猛地翻腕!
五指收攏,將那枚璀璨的金色逆鱗,死死地、決絕地按向了自己的胸膛——心口的位置!
“呃!”一聲壓抑的悶哼從她喉間溢出。
這個動作太過突然!太過詭異!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預(yù)料!
蕭燼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瞳孔因極致的震驚和錯愕而驟然收縮!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階下所有的歡呼、所有的議論、所有的目光,瞬間化為一片死寂的驚駭!
發(fā)生了什么?!
只見姜翎按著心口的手,指縫間猛然爆發(fā)出比之前強烈百倍、千倍的金色光芒!那光芒不再是溫潤的流轉(zhuǎn),而是如同壓抑了億萬年的火山轟然噴發(fā)!狂暴!霸道!充滿了毀天滅地的煌煌龍威!
“轟——!?。 ?/p>
一股無形的、沛然莫御的恐怖威壓以姜翎為中心轟然炸開!如同實質(zhì)的金色氣浪呈環(huán)形瘋狂擴散!
“噗通!噗通!噗通!”
距離最近的蕭燼首當(dāng)其沖!他感覺仿佛被一座無形的巨山狠狠撞在胸口!護身真氣瞬間潰散!悶哼一聲,身體不受控制地踉蹌著向后暴退數(shù)步!每一步踏在金磚上都留下深深的龜裂!體內(nèi)氣血翻騰,喉頭一甜,一絲血跡已然溢出嘴角!
階下那些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悍卒猛將更是不堪!如同被狂風(fēng)席卷的稻草人,成片成片地被那狂暴的金色氣浪掀飛出去!甲胄扭曲變形,兵器脫手飛出!驚呼聲、慘叫聲、身體撞擊殿柱的悶響瞬間取代了之前的死寂!
整個紫宸殿,仿佛被投入了沸騰的金色海洋!巨大的殿柱在光芒中震顫,穹頂簌簌落下灰塵!那枚被強行按回姜翎心口的逆鱗,仿佛終于回到了它闊別已久的巢穴,正以最狂暴的姿態(tài)宣告著它的歸來!釋放著被壓抑、被竊取了三年的……真正的、源自遠古洪荒的龍之偉力!
金光如怒潮席卷,將紫宸殿內(nèi)映照得如同神國降臨,纖毫畢現(xiàn)。
蕭燼踉蹌著穩(wěn)住身形,玄甲胸前的護心鏡已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他猛地抬手抹去唇邊血跡,俊美面容上的溫潤徹底碎裂,只剩下駭人的扭曲與難以置信的暴怒!那雙深邃眼眸死死釘在姜翎身上,里面翻涌著被愚弄、被背叛的狂怒火焰,幾乎要噴薄而出!
“你……!”他嘶聲欲吼,聲音卻被殿內(nèi)狂暴的能量亂流撕扯得破碎不堪。
階下東倒西歪的將士們掙扎著爬起,望向御階之上的目光已徹底變了。不再是單純的敬畏,而是摻雜了極度的驚懼、茫然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那手握金鱗、渾身沐浴在毀滅性金光中的身影,此刻在他們眼中,已非國師,更像一尊從古老傳說中走出的、帶來天罰的龍神!
姜翎對這一切置若罔聞。
她的身體微微弓起,仿佛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又像是在適應(yīng)某種新生。按在心口的手并未松開,指縫間透出的金光如同有生命的熔巖,在她皮膚下奔流、烙印。后頸那道猙獰的暗紅疤痕,在金光的沖刷下,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平滑、淡化!額角兩側(cè)發(fā)際線處細微的斷痕,也在金芒流轉(zhuǎn)中悄然彌合,皮膚下隱隱透出兩點新生的、極其微弱卻堅韌無比的白玉光澤——那是龍角重生的萌芽!
一股源自太古洪荒的、浩瀚無邊的意志,伴隨著逆鱗的徹底歸位,如同沉睡的巨人緩緩蘇醒,在她靈魂深處震蕩、轟鳴!無數(shù)破碎的畫面、低沉的龍吟、星辰生滅的景象……如同決堤的洪流,沖撞著她的識海!那是逆鱗深處封存的、屬于遠古巨龍的記憶碎片!
力量!純粹到極致、磅礴到令她靈魂都在顫栗的力量,正從心口那枚重新扎根的逆鱗中洶涌而出,沖刷、改造著她的每一寸經(jīng)脈,每一個細胞!那是一種遠比三年前被奪走時更加強大、更加古老、更加……契合她本源的氣息!
就在這力量交融、意識沉浮的巔峰時刻——
“國師!”
一聲低沉而急切的呼喚,強行刺破了那洪荒般的意志洪流,如同投入沸騰巖漿的一塊堅冰。
是蕭燼。
他已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臉上重新戴上了那張屬于監(jiān)國的、沉穩(wěn)冷靜的面具,只是眼底深處那抹驚疑和深深的忌憚,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他再次向前一步,距離姜翎更近了些,無視那依舊狂暴、令人肌膚刺痛的殘余龍威,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平穩(wěn)和……不容置疑的提醒:
“大局已定!逆鱗歸位,天命更迭!此乃萬民之幸,社稷之福!”他刻意加重了“天命更迭”四字,目光灼灼,試圖穿透姜翎周身那層令人心悸的金光屏障,鎖定她的眼睛?!斑€請國師……以社稷為重!”
他的話語清晰無比,如同洪鐘大呂,在能量余波尚未平息的大殿中回蕩,字字敲打在每一個心神巨震的將士心頭。他在提醒她,也在提醒所有人:逆鱗易主,蕭煜伏誅,這場權(quán)力的游戲已經(jīng)結(jié)束!勝利者是他蕭燼!而她姜翎,無論此刻展現(xiàn)出何等神異,都只是他登臨大位的助力,是他承諾中……共享江山之人!
他再次伸出了手。
這一次,不再是索要鱗片,而是帶著一種君主的姿態(tài),一種對功臣的安撫與召喚。那只手,穩(wěn)穩(wěn)地伸向姜翎緊按在心口、金光流轉(zhuǎn)的手腕。他要握住它,如同握住自己登基道路上最鋒利、也最需要掌控的權(quán)杖。
姜翎周身的金光緩緩內(nèi)斂,如同狂暴的海洋逐漸平息,露出海面下深邃的暗涌。她抬起頭。
那雙眼睛!
階下所有偷偷窺視的將領(lǐng),在接觸到這目光的瞬間,都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那已不再是寒星般的冰冷,而是如同兩輪初升于洪荒冰原之上的太陽!璀璨!威嚴!帶著一種洞穿萬古時空的漠然與……審視!仿佛世間萬物,包括眼前這位即將登臨九五的監(jiān)國,在她眼中都不過是時間長河中微不足道的微塵。
她的目光落在蕭燼伸來的手上,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蕭燼伸出的手臂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就在那只帶著掌控意味的手即將觸碰到她手腕的剎那——
姜翎動了。
她并未躲閃,也未迎合。
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緊按在心口的手。那只手,五指纖細,此刻卻仿佛蘊含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力量。她將自己的右手,同樣平伸而出。
不是去握住蕭燼的手。
而是將那只手,懸停在了兩人之間、那枚剛剛爆發(fā)過恐怖力量的虛空之上。掌心向上,五指微張。
這個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儀式感。
蕭燼伸出的手,僵在了半途。他眉頭緊鎖,目光死死盯住姜翎懸停的手掌,驚疑不定。
下一刻!
一點微弱卻無比純正的金芒,如同破曉時分刺透黑暗的第一縷晨曦,悄然在姜翎的掌心亮起!
那光芒迅速凝聚、拉長!并非鱗片的形狀,而是……一道極其凝練、純粹由金色龍氣構(gòu)成的符文!那符文繁復(fù)玄奧到了極點,仿佛蘊含著天地初開時的至理,散發(fā)出一種堂皇正大、統(tǒng)御山河的煌煌威儀!
正是之前蕭燼指尖曾短暫亮起、用以誘惑姜翎的那一點龍氣的極致升華!此刻,它不再是螢火微光,而是由姜翎心口那枚真正歸位的逆鱗本源所催生、所凝聚的……代表新生皇朝氣運核心的——山河龍符!
姜翎的目光,終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蕭燼的臉上。
她的眼神依舊深邃如淵,帶著洪荒巨龍的漠然審視,但此刻,那審視之中,似乎多了一絲極淡、極淡的……如同神祇俯瞰信徒履行契約般的意味。
她托著那道由逆鱗本源催生的山河龍符,手臂平穩(wěn)如山岳,緩緩地、不容置疑地,向前遞出。
目標,正是蕭燼胸前——那代表著監(jiān)國身份、此刻卻布滿裂痕的玄甲護心鏡之后!
不是放入他的掌心。
而是……直接按入他的胸膛!如同她方才將逆鱗按回自己心口一樣!
蕭燼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
一股寒意,比紫宸殿最深的地磚還要冰冷,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他下意識地想退,想避開這帶著未知與掌控意味的接觸!然而,那道懸浮在姜翎掌心、散發(fā)著統(tǒng)御山河氣息的山河龍符,卻對他產(chǎn)生了一種源自血脈靈魂深處的、無法抗拒的致命吸引!
那是他夢寐以求的、真正掌控這個龐大帝國的鑰匙!是他登臨絕頂?shù)淖詈笠粔K、也是最重要的一塊基石!
退?還是不退?
接受?還是拒絕?
電光火石之間,蕭燼眼底深處,所有的驚疑、忌憚、甚至那一絲恐懼,都被一種更加熾熱、更加瘋狂的野心所吞噬!他死死咬住牙關(guān),挺直了脊背!不但不退,反而微微挺起了胸膛!目光灼灼地迎上姜翎那雙洪荒般的眼眸!
來吧!
無論你是什么!無論這力量來自何方!
這江山……注定要刻上我蕭燼的名字!
姜翎的手,托著那枚凝聚了新生帝國氣運的山河龍符,帶著一種不容抗拒、如同命運注定的沉穩(wěn),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按在了蕭燼的胸膛之上——玄甲護心鏡的裂痕中央!
“嗡——!”
一聲低沉而宏大的嗡鳴,瞬間響徹整個紫宸殿,甚至穿透厚重的宮墻,向著整個帝都天啟擴散開去!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狂暴的能量沖擊。
只有一道純粹到極致、威嚴到極致的金色光柱,自蕭燼胸前被按入龍符的位置沖天而起!瞬間洞穿了紫宸殿高聳的穹頂!如同接引天地的橋梁,直貫入那沉沉的、鉛云密布的夜空!
“轟隆隆——!”
九天之上,仿佛有驚雷滾動!厚重的鉛云被那道煌煌金柱硬生生撕裂、驅(qū)散!露出了其后……一片璀璨無垠的浩瀚星空!
帝都內(nèi)外,所有被驚醒的、目睹了這道通天徹地光柱的百姓,無不目瞪口呆,隨即在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敬畏驅(qū)使下,紛紛朝著紫宸殿的方向,虔誠地跪拜下去!山呼海嘯般的聲浪,隱隱匯聚成同一個聲音:
“天命!天命所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