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出語言訓練室。此時，手腕上那冰冷的金屬環(huán)終于停止了震動。它安靜地貼在皮膚上，宛如一塊剛剛從火中取出后冷卻下來的鐵片，表面的溫度雖已褪去，但那股沉重感卻似千斤重擔，比任何時候都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走廊里的燈光慘白而刺眼，像是無數(shù)根冰冷的針，直直地刺進他的眼睛。這慘白的光映照得他眼底泛出濃濃的青色，仿佛是被黑暗侵蝕的痕跡。他的腳步虛浮無力，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搖搖晃晃，隨時都可能摔倒。他的眼神空洞而迷茫，沒有焦距，只是機械地順著慣性往前走。他不敢停下，因為他害怕，一旦停下，那句如同魔咒般的“是”就會從喉嚨里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來，將他徹底淹沒，讓他陷入無盡的絕望深淵。
他沒有回畫室，那曾經(jīng)是他心靈的港灣，是他自由與夢想的寄托之地，但此刻，他卻覺得那畫室像是一個遙遠而陌生的地方，充滿了未知的恐懼。他只是麻木地走著，腦海中一片空白，只有那金屬環(huán)的沉重感和那句“是”的回音在不斷地交織回蕩。
拐過第三個轉角，一個身著灰西裝的女人靜靜地站在門前等候著他。她身姿挺拔，表情冷漠，手里拿著平板，胸前別著“心理評估顧問”的銘牌，那銘牌在慘白的燈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她的目光平靜得近乎冷漠，像是一潭沒有波瀾的死水，沒有絲毫的情感波動。
“林先生，請跟我來?！彼穆曇羝降鴻C械，沒有一絲溫度，仿佛只是在執(zhí)行一個既定的程序。
她沒等他做出任何回應，便轉身推開了門，那扇門在寂靜的走廊里發(fā)出“吱呀”的一聲輕響，像是在訴說著某種無奈和悲哀。
房間比林深想象中的要大，四壁光滑如鏡，淺灰的墻面泛著柔和的啞光，幾盞嵌入式燈帶均勻地灑下冷光，將整個房間籠罩在一片清冷的氛圍中。正中央擺著兩張矮沙發(fā)，中間夾著一張玻璃茶幾，茶幾的表面光滑如冰，反射著周圍的燈光。角落里有一盆綠植，葉片寬厚，紋路清晰，乍一看生機勃勃，但林深一眼就看出來了，那是假的。那種過于規(guī)整的對稱感，那種毫無瑕疵的完美，只有工業(yè)模具才能造出來。
林深站在門口，沒有立刻進去，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絲警惕和不安。女人關上門，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仿佛她的每一步都踩在林深的心上，讓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罢堊u估需要四十分鐘。”她的語氣依舊平淡，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林深站在原地，視線緩緩掃過房間。他的目光在東側墻面停頓了一瞬，那面墻的材質(zhì)和其他三面略有不同，顏色稍深，接縫處幾乎不可見，但卻隱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氣息。他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但他沒說什么，只是緩緩地走到沙發(fā)前，坐下，雙手搭在膝蓋上，指尖微微發(fā)涼，像是被這冰冷的房間吸走了所有的溫度。
“我們先從基礎問題開始?！迸朔_平板，面無表情地問道，“你最近睡眠質(zhì)量如何？”
“還行?！绷稚畹穆曇舻统炼硢?，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一樣。
“食欲？”
“正常?！?/p>
“有沒有出現(xiàn)持續(xù)性的疲憊感或情緒低落？”
林深抬眼，目光中透露出一絲憤怒和不滿，反問道：“你覺得呢？”
女人沒有笑，也沒有記錄，只是輕輕抬手，在平板上點了兩下，那動作干脆而利落，仿佛她面對的只是一堆沒有感情的數(shù)據(jù)。
然后，她忽然換了語氣，聲音放得更平，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刃貼著皮膚滑過，讓人不寒而栗：“你母親的治療費用，湊齊了嗎？”
林深猛地抬頭，眼神中閃過一絲震驚和憤怒。那一瞬，血液像是被瞬間抽空，又驟然回流，沖得耳膜嗡嗡作響。他緊緊地盯著她，瞳孔急劇收縮，下頜繃得緊緊的，整個人像被釘在沙發(fā)上，動彈不得。但下一秒，他的怒火如同火山爆發(fā)一般，猛然站起，膝蓋狠狠地撞上了茶幾。
玻璃面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但茶幾卻紋絲未動，仿佛在嘲笑他的無力和憤怒。他不信邪，伸手去推，用力往前撞，可那茶幾就像焊死在地上一樣，連一絲晃動都沒有。他低頭看，才發(fā)現(xiàn)底座四周嵌著金屬卡扣，牢牢地鎖進地板縫隙里，像是一個無形的枷鎖，將他困在這個狹小的空間里。
“所有家具都固定了?！迸苏Z氣平淡，仿佛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防止評估過程中出現(xiàn)不可控行為。”
林深站在原地，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手指攥緊又松開，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憤怒和無奈，他想罵人，想砸東西，想沖出去，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知道這間屋子有攝像頭，知道外面有人看著，知道母親的命攥在別人手里，知道連他呼吸的節(jié)奏都可能被記錄、分析、歸檔，成為別人控制他的工具。
他緩緩坐回去，聲音啞得不像自己：“你們連這個都算好了？”
“這是標準流程?！迸死淠卣f，“你的情緒反應，屬于正常波動范圍?！?/p>
“正常？”林深冷笑一聲，眼中滿是譏諷和憤怒，“你們把人關起來，用家人的命當籌碼，逼他背誦羞辱自己的臺詞，然后說這是‘正?！?？”
“我們只是在幫助你適應新的生活狀態(tài)?！彼D了頓，語氣依舊平靜，“陸先生認為，心理調(diào)適比行為矯正更重要?！?/p>
林深閉了閉眼，試圖平復自己內(nèi)心的怒火。再睜開時，他已經(jīng)不再看她，而是盯著那面深色的墻。那堵墻太干凈了，干凈得不像一面墻，更像是一個神秘的屏障，隱藏著無數(shù)的秘密。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美術課上老師講的單面鏡原理——光強的一側能看到對面，而暗的一側只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他不動聲色地調(diào)整坐姿，微微側身，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掠過墻面。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一道極淡的輪廓。那輪廓若有若無，不是影子，也不是反光，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形。那個人靜靜地站在墻后，一動不動，仿佛在窺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林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身體瞬間僵住，冷汗從額頭冒出，順著臉頰滑落。他沒動，也沒抬頭，只是慢慢收回視線，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烧菩囊呀?jīng)滲出冷汗，順著指尖滑落，在褲縫上留下一道濕痕，那濕痕像是他恐懼和無助的象征。
女人似乎沒察覺他的異樣，繼續(xù)翻著問題清單：“你是否曾感到自己失去對生活的掌控？”
“現(xiàn)在呢？”
“我一直沒掌控過?！?/p>
“那你現(xiàn)在歸屬誰？”
林深猛地抬頭，眼神中充滿了警惕和憤怒：“這是你們的問題，還是他的？”
“這是評估的一部分?！彼Z氣不變，冷漠地說道，“請回答。”
他緊緊地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屬于我自己?！?/p>
“數(shù)據(jù)不支持這個結論?！彼{(diào)出一份報告，快速地打印出來，遞給他，動作熟練而冷漠，“這是今天的初步評估結果?！?/p>
林深接過報告，紙張很厚，質(zhì)感沉重。上面印著陸氏醫(yī)療的抬頭，下方是密密麻麻的心理量表評分，那些數(shù)字像是無數(shù)只小蟲子，在他眼前亂爬。結論欄寫著：“中度抑郁傾向，伴有輕度解離癥狀，建議持續(xù)干預?！甭淇钐?，蓋著鮮紅的公章，那公章鮮艷奪目，卻透著一股讓人毛骨悚然的氣息。
陸氏醫(yī)療集團心理診療中心。
他盯著那枚章，手指一點點收緊，紙邊被捏出褶皺，仿佛他手中捏著的不是一份報告，而是他的命運。
“這份報告……是誰出的？”他的聲音低沉而壓抑，仿佛在壓抑著內(nèi)心即將爆發(fā)的怒火。
“專業(yè)團隊。”女人說，“匿名評審，系統(tǒng)自動歸檔?！?/p>
“可它蓋的是陸沉醫(yī)院的章?！?/p>
“陸氏醫(yī)療是本地區(qū)最權威的心理健康機構?！彼Z氣平靜，沒有一絲波瀾，“資源調(diào)配屬于正常流程?！?/p>
林深忽然笑了，那笑容不是冷笑，也不是譏諷，而是一種近乎疲憊的、認命般的笑。他的笑聲中充滿了無奈和悲哀，像是一個被命運捉弄的小丑。他低頭看著報告，又抬頭看向那面墻，墻后的輪廓依舊靜止，像是一座冰冷的雕像。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這不是評估，這是審判。他的情緒、反應、憤怒、掙扎，全都被記錄下來，包裝成一份“科學報告”，蓋上權勢的印章，變成他“需要被管理”的證據(jù)。他越反抗，越痛苦，越失控——這份報告就越“準確”，越能證明陸沉對他的控制是“必要”的。
他緩緩將報告放在茶幾上，指尖輕輕撫過公章的邊緣，那邊緣光滑而冰冷，紅得刺眼，像血一樣，仿佛在訴說著他的痛苦和無奈。
“還有問題嗎？”他問，聲音平靜而沉穩(wěn)，但卻透著一股決絕。
“最后一個?！迸撕仙掀桨?，冷冷地說道，“你認為自己目前的狀態(tài)，是否需要外部干預？”
林深沒回答，他只是緊緊地盯著那面墻，聲音很輕，卻充滿了質(zhì)問：“你們早就決定好了答案，對吧？”
女人沒說話，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但就在那一刻，墻后的輪廓動了。那是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像是抬手，又像是松了松領帶。林深的呼吸一滯，他的身體瞬間緊繃起來，每一根神經(jīng)都像是被拉緊的琴弦。
他忽然站起身，繞過茶幾，朝那面墻走去。每走一步，他的心跳就加快一分，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里快速流動，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女人立刻出聲：“林先生，評估尚未結束——”
他沒停，一步，兩步，三步，直到距離墻面只剩三十公分。他抬起手，指尖觸上冰涼的玻璃，那玻璃的溫度像是從地獄傳來的寒冷，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鏡面映出他的臉，蒼白如紙，眼窩凹陷，嘴唇干裂，像一具被抽干靈魂的軀殼。可就在他身后，那倒影的邊緣，隱約浮現(xiàn)出另一道身影——剪裁利落的西裝肩線，冷峻的下頜，一絲不茍的發(fā)型。
陸沉。
他一直在這兒。從頭到尾。
林深的手指在鏡面上劃了一下，留下一道模糊的指痕，那指痕像是他對命運的抗爭，雖然微弱，但卻充滿了力量。
“你們想讓我變成什么樣？”他問，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卻充滿了憤怒和不甘，“聽話的畫具？裝飾客廳的擺件？還是……連夢都不敢做的傀儡？”
女人站起身，語氣依舊平穩(wěn)，像是一個沒有感情的機器：“我們只是在幫助你建立新的身份認同?！?/p>
“新的身份？”林深轉過身，直視她，眼神中充滿了不屑和嘲諷，“那舊的那個呢？那個會為了畫一幅畫熬通宵，會為了自由跟人打架，會對著天空大喊‘我他媽不屬于任何人’的林深呢？”
“他已經(jīng)被標記了?！迸死淠卣f，“編號 LinShen·2023，歸屬權明確，狀態(tài)合規(guī)。”
林深站在原地，像被抽了脊椎一樣，身體瞬間失去了支撐，變得搖搖欲墜。他忽然覺得可笑，可悲，可恨。自己曾經(jīng)的夢想、自由和尊嚴，在這所謂的“評估”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和脆弱?？伤裁炊甲霾涣?，他被這無形的枷鎖緊緊地束縛著，無法掙脫。
他轉身，朝門口走去，腳步沉重而緩慢。手搭上門把的瞬間，女人說：“下周同一時間，復評?！?/p>
林深沒回頭，他只是緊緊地握著門把，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他拉開門，走廊的光涌進來，照在他手腕上。金屬環(huán)安靜地貼著皮膚，編號清晰可見，那編號像是一個恥辱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身上。
他低頭看了一眼，然后抬起手，用拇指緩緩擦過那行刻字，指腹傳來細微的刮擦感，像是在撫摸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那傷疤在他的心里，永遠無法抹去。
門在身后關上，發(fā)出“砰”的一聲巨響，像是命運對他的宣判。走廊盡頭，家政人員端著托盤走來，低頭避開他的視線，仿佛他是一個瘟神。托盤上放著一杯溫水，和兩粒白色藥片，那藥片在光線下泛著啞光，像某種無聲的指令，在召喚著他走向那無盡的深淵。
林深站在原地，看著那杯水，眼神中充滿了迷茫和無奈。他伸出手，那只手顫抖著，仿佛在猶豫著是否要接過這象征著屈服的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