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臺的硯？”
林硯點頭。
“挺好的，”沈馳笑了笑，轉(zhuǎn)身又看向畫架，“那幅是新畫的？”
畫架上的赭石色圓點還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像塊沒擦干凈的污漬。林硯有點不自在，走過去想把畫架轉(zhuǎn)個方向，沈馳卻先一步站到了畫前。
“還沒完成？”他問。
“嗯?！?/p>
“打算畫什么？”
林硯看著那片模糊的色塊，忽然說不出話來。他其實也不知道要畫什么，只是今天下午坐在畫架前，腦子里忽然閃過一片落葉的影子，就下意識地調(diào)了赭石色的顏料。
“不知道” 林硯如實回答。
沈馳沒再追問，只是盯著那片顏色看了一會。
畫室里又安靜下來，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風(fēng)聲，和墻上掛鐘秒針走動的“咔噠”聲。陽光慢慢從窗臺上移開，落在沈馳的牛仔外套上，把那片褪色的藍色染成了暖黃
“我覺得，”沈馳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可以加點綠色?！?/p>
林硯愣了一下。
“不是春天的那種綠，”沈馳側(cè)過頭，眼睛里映著畫布上的赭石色，“是快枯了的，帶點灰調(diào)的綠，像……像秋雨打濕的葉子背面?！?/p>
林硯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他從未對任何人說過，他畫里那些看似隨意的色塊，其實都藏著季節(jié)的影子。那幅蒙著白布的椅子，是去年深秋的午后畫的；窗臺上的多肉，帶著隆冬的冷意。而這片赭石色，他潛意識里確實想畫一片即將在秋雨中腐爛的葉子。
沈馳怎么會知道？
“你怎么……”林硯想問什么，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問起。
沈馳卻像是沒聽到他的話，抬手從帆布包里掏出個小小的速寫本，翻到空白頁，用鋼筆快速地畫了幾筆。他畫得很快，線條卻很準(zhǔn)，寥寥幾筆就勾勒出一片葉子的形狀，在葉柄處加了道歪歪扭扭的綠色線條。
“你看”
他把速寫本遞過來：“這樣是不是就有掙扎的勁兒了？“林硯低頭看著那片簡筆畫的葉子。赭石色的葉片邊緣已經(jīng)發(fā)卷，卻在最靠近根部的地方，倔強地透出一點灰綠色，像溺水掙扎的人
他忽然覺得，畫室里那道緊繃的防線，好像被這幾筆簡單的線條，戳出了一個細(xì)小的洞。
“我該走了?！鄙蝰Y收起速寫本，看了眼窗外，天已經(jīng)開始發(fā)暗。
“耽誤你畫畫了?！?/p>
林硯搖搖頭，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見沈馳忽然舉起相機，對著他按了下快門。
“咔嚓”一聲。
林硯下意識地偏過頭，心跳得更快了。原本俊俏的臉龐沾染了些許不悅。
“抱歉，”沈馳放下相機，臉上帶著點促狹的笑，“剛才那瞬間，光落在你睫毛上，很好看?！彼D了頓，補充道，“不是故意偷拍，就是……忍不住?！?/p>
林硯的耳尖有點發(fā)燙。他很少被人這樣直白地夸贊，尤其是在他最熟悉也最防備的畫室里。
沈馳背起帆布包，走到門口時又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看畫架上的畫：“那片綠，你試試唄？說不定會有驚喜?！彼α诵Γ冻鰞深w很淡的梨渦，“我還會再來的，林硯。”
說完，他就轉(zhuǎn)身走了，腳步聲沿著走廊慢慢遠去，最后消失在樓梯口。
畫室的門還開著一道縫，晚風(fēng)吹進來，帶著點初秋的涼意，吹動了畫架上的畫布。林硯站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那支沒來得及蘸顏料的畫筆，指尖的赭石色已經(jīng)干透，結(jié)了層硬硬的殼。
他走到門口，輕輕把門關(guān)上。
轉(zhuǎn)身時，目光落在畫架上那片孤零零的赭石色上。猶豫了幾秒，他走到顏料臺前，調(diào)出一點深綠，又加了點灰，慢慢攪勻。
筆尖觸到畫布的瞬間，他忽然想起沈馳速寫本上的那片葉子，想起他眼里的光，和那句“我還會再來的”。
窗外的天暗了下來，畫室里的光線越來越淡，只有畫架上那片新添的灰綠色，在暮色里，像不滅的星火。
掛鐘的秒針“咔噠”、“咔噠”地走著，林硯站在畫架前，第一次覺得，這間只有他一個人的畫室，好像沒那么安靜了。
沈馳說“還會再來”，但林硯沒當(dāng)真。
畫室的門重新合上時，那道被腳步攪亂的空氣漸漸沉淀，松節(jié)油的味道又占了上風(fēng)。林硯對著畫架站了會兒，最終還是把那抹灰綠色留在了畫布上，像片倔強的水漬。
接下來的幾天，他照舊每天早上九點推開畫室的門，傍晚六點鎖好離開。只是路過門口時，目光總會不自覺地往門側(cè)那片褪色的紙條上掃。
他畫完了那片葉子，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期待。他在期待些什么……呢
赭石色的葉片邊緣被他用枯筆掃出細(xì)碎的飛白，像被秋風(fēng)啃噬過的痕跡，而沈馳說的那抹灰綠，被他藏在葉柄最深處，不仔細(xì)看幾乎發(fā)現(xiàn)不了，卻又實實在在地?fù)沃嫷墓羌?，讓那片搖搖欲墜的葉子，多了點不肯落地的韌勁。
畫完的那天下午，林硯把它掛在了靠窗的位置。夕地打在畫布上，灰綠色的影子投在墻面上，像手臂上跳動的脈搏。
他站在畫前喝了半杯冷掉的茶，忽然覺得這間畫室好像真的有什么不一樣了。
比如，他開始偶爾拉開窗簾，讓陽光漫進來，落在蒙著白布的椅子上；比如，他買了包咖啡豆，磨了粉，用那個積了灰的手沖壺煮了第一杯，他喝完了，味道像他人生一樣寡淡。
第七天下午，林硯正在給一幅靜物畫補光，聽見門口傳來熟悉的腳步聲，心跳像漏了一拍。
不是那種拖沓的游客腳步，而是輕快的、帶著點目的性的節(jié)奏，一步一步，像敲在鼓點上，徑直朝著畫室而來。他握著調(diào)色刀的手頓了頓，顏料在畫布上蹭出一道歪痕，格外顯眼
門被輕輕敲了兩下。
“林硯，在嗎？”
沈馳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比上次更清晰些，還帶著點笑意。林硯深吸了口氣，放下調(diào)色刀，走過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