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務(wù)處的空氣像凝了冰的鉛塊,沉得人喘不過氣。
校長從2019年那張照片里走出來時,相框邊緣的玻璃簌簌掉渣,他穿熨帖的深色中山裝,袖口扣得一絲不茍,臉上那抹笑卻比舊樓走廊的霉味還讓人發(fā)寒?!叭呑恿耍彼謸哿藫鄄⒉淮嬖诘幕覊m,目光掃過蘇郁和謝硯交握的手,落在兩人手腕相貼的地方——那半塊硯臺形的印記正泛著淡紅微光,拼在一起時,硯臺邊緣的云紋恰好嚴絲合縫,“2019年你們信了‘朋友’,被推下圖書館樓梯時,手也是這么攥著的;白裙那批信了‘規(guī)則’,死守著‘不可信任同伴’的條例,最后被值日生鎖在禁書區(qū),骨頭都漚成了紙漿;這輩子……”
他頓了頓,身后的值日生動了。那是個佝僂的老頭,穿洗得發(fā)白的黑制服,手里拎著根磨得發(fā)亮的戒尺,戒尺上還沾著暗褐色的痕跡,不知是墨跡還是別的什么。老頭邁出的每一步,教務(wù)處的地板都跟著震顫,墻上掛著的校長照片開始扭曲,每張臉都轉(zhuǎn)向他們,眼神空洞又怨毒。
“還信?”校長的聲音陡然冷下來,“留不住規(guī)則,就留住你們的命!”
話音未落,老頭已經(jīng)舉著戒尺沖過來。戒尺劃破空氣的聲響像鋼鋸扯著木頭,蘇郁下意識想把謝硯往身后拉,手腕卻被謝硯反攥住——力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緊,卻不疼,掌心相貼的地方反而傳來溫?zé)岬挠|感。
“別躲。”謝硯的聲音壓得很低,卻異常清晰。他沒回頭,視線牢牢鎖著沖來的老頭,另一只手抬起,指尖按向旁邊的保險柜。蘇郁看見他指尖泛起銀灰色的光,那光順著他的指尖爬向保險柜表面,瞬間蔓延開細密的紋路——和之前在舊教學(xué)樓講臺下見過的規(guī)則錨定紋路一樣,只是這次更亮,像有無數(shù)細碎的銀線在游走。
“謝硯!”蘇郁心頭一緊。他記得謝硯后頸的紅痕,記得他說那是能力代價,上次在頂樓為了封印自己的鏡像能力,謝硯不過啟動了半分鐘錨定,后頸的紅痕就深了大半,此刻這么強的紋路……
“蘇郁,復(fù)制我?!敝x硯突然轉(zhuǎn)頭看他,銀邊眼鏡后的眼睛亮得驚人,沒了平時的冷淡,反而有種破釜沉舟的熱,“快!”
老頭的戒尺已經(jīng)到了眼前,帶著股鐵銹和腐爛混合的氣味。蘇郁來不及想,只跟著本能抬手,指尖觸上謝硯按在保險柜上的手。就在相觸的瞬間,他手腕的印記猛地發(fā)燙,像是有團暖流順著手臂涌進四肢百骸——和上次在圖書館想復(fù)制謝硯筆記本時完全不同,那時指尖泛藍微光時,腦子像被冰錐扎著疼,可現(xiàn)在只有暖,連帶著之前被封印時殘留的鈍痛都散了。
他看見謝硯手腕的印記和自己的徹底融在一起,淡紅和銀灰的光交織著往上竄,順著兩人相握的手爬到保險柜上的校規(guī)總綱。總綱黑色的封皮突然無風(fēng)自動,嘩啦啦翻到最后一頁,那片空白處憑空浮現(xiàn)出兩人的名字,字跡還沒穩(wěn)住,謝硯的聲音又響起來,帶著點喘,卻很堅定:“規(guī)則錨定——以共生為引,鎖總綱!”
銀灰色的紋路瞬間爬滿總綱的紙頁,像給黑色的書頁鑲了層銀邊。老頭的戒尺砸在離他們半尺遠的地方,“當(dāng)”的一聲脆響,戒尺斷成兩截,斷口處冒起白煙。老頭愣了愣,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聲,又要撲上來,校長卻突然厲聲喝道:“住手!”
他臉色鐵青地盯著總綱,手指因為用力而蜷起:“你們瘋了?規(guī)則錨定要耗掉半條命!就為了改這破規(guī)則?”
蘇郁沒理他。他正盯著總綱第一頁,那里印著的“初始規(guī)則:玩家互為獵物,信任即原罪”正在扭曲?!霸铩眱蓚€字像被水浸過的墨跡,暈開又聚攏,聚攏又暈開,謝硯的額頭抵在了他的額頭上,呼吸拂在他臉上,帶著點墨水和草莓糖混合的味道。
“賭的就是這個。”謝硯的聲音很輕,只有他們兩個能聽見,“2019年我們輸在信錯人,不是信錯彼此。”
蘇郁笑了。他想起第一次在舊教學(xué)樓見到謝硯,那人推了推眼鏡說“你也是”;想起謝硯把寫著“最后一題是陷阱”的筆記本往他這邊推;想起天臺上風(fēng)大,謝硯把校服外套披在他肩上,手貼著手時的溫度。這些碎片串在一起,突然就不怕了。
他抬手,指尖劃過總綱上扭曲的字跡,和謝硯一起念:“以共生印記為憑,改——”
“信任即原罪”徹底散了。
散成的墨點在空中盤旋片刻,重新聚成三個字,落在原來的位置上——
“信任即錨。”
就在這三個字定住的瞬間,總綱爆發(fā)出刺眼的白光。那光不像老頭戒尺帶的陰寒,也不像印記的溫?zé)?,而是很亮很軟,像清晨透過圖書館窗戶的陽光。白光往外擴散時,校長發(fā)出尖銳的嘶吼,他想撲過來搶總綱,卻被白光狠狠彈了出去,撞在墻上掛著的照片上。
照片應(yīng)聲碎裂,里面的校長影像像水一樣化開,連帶他本人也開始變得透明?!安豢赡堋?guī)則怎么會認……”他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后徹底消失在白光里,地上只留下一攤?cè)诨牟Aг?/p>
那老頭也跟著散了,像堆被風(fēng)吹走的灰。
教務(wù)處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兩人的呼吸聲。白光慢慢褪去,總綱恢復(fù)了平靜,黑色封皮上的銀紋淡了些,卻沒完全消失,像留了道淺痕。謝硯先松了手,他往后退了半步,靠在保險柜上,抬手抹了把額頭的汗,指尖有些發(fā)顫。
蘇郁才發(fā)現(xiàn)他臉色白得厲害,嘴唇也沒了血色,后頸的衣領(lǐng)被汗浸濕,隱約能看見那片紅痕又深了,幾乎要透出衣領(lǐng)?!爸x硯!”他趕緊扶過去,手剛碰到謝硯的胳膊,就被對方攥住。
謝硯低著頭,肩膀微微抖,卻笑了,聲音有點?。骸百€對了?!?/p>
“你逞什么強!”蘇郁又氣又急,想扒開他的衣領(lǐng)看那紅痕,手卻被謝硯攥得更緊。謝硯抬起頭,銀邊眼鏡滑到了鼻尖,露出那雙泛紅的眼睛,沒等蘇郁再說什么,突然伸手把他拽進懷里。
這擁抱來得猝不及防,帶著點狠勁,卻又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什么。蘇郁的臉貼在他胸口,能聽見他跳得飛快的心跳,比在舊教學(xué)樓講臺下躲值日生時還要快。
“沒逞強?!敝x硯的下巴抵在他發(fā)頂,聲音悶在他頭發(fā)里,“剛才……你復(fù)制我的時候,不疼了,對不對?”
蘇郁一愣,才想起剛才啟動鏡像能力時確實沒疼。他抬手環(huán)住謝硯的腰,悶悶地“嗯”了一聲。
“那就好?!敝x硯輕嘆了口氣,松開他一點,伸手把滑到鼻尖的眼鏡推回去,指尖擦過蘇郁的臉頰,“之前封印你的能力,是怕你硬來……鏡像能力本來就傷身體,你又總愛硬撐?!?/p>
蘇郁想起頂樓那晚自己疼得抓著他褲腳喊疼,謝硯蹲下來抱他,說“我在”。心里突然軟得一塌糊涂,他踮腳,飛快地在謝硯嘴角啄了一下——像上次碰他后頸紅痕那樣輕,卻比那次更慌,碰完就想躲,被謝硯扣住了后頸。
這次謝硯沒按他,只是輕輕捏了捏。他低頭,額頭抵著蘇郁的,呼吸交纏:“剛才校長說三輩子,你信嗎?”
“信?!碧K郁看著他眼里的自己,“那張照片,2019.6.18,硯&郁……不是假的?!?/p>
謝硯笑了,眼尾彎起來,是蘇郁從沒見過的軟:“那2023.6.18,去圖書館補張合照?”
教務(wù)處的窗戶不知什么時候透進了光,是晨光,帶著點暖黃,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落在保險柜上的校規(guī)總綱上??偩V最后一頁,他們的名字旁邊,不知何時多了道淺淺的硯臺印記,像枚小小的章,印在紙頁上,安穩(wěn)又妥帖。
外面?zhèn)鱽砹祟A(yù)備鈴的聲音,是早自習(xí)的鈴,清脆得像要把之前的陰霾都敲碎。謝硯拿起總綱,翻到第一頁,“信任即錨”四個字安安穩(wěn)穩(wěn)地躺在那里,再也沒扭曲。
“走了。”他把總綱放回保險柜,鎖好,然后牽起蘇郁的手,“去吃早飯,食堂的豆?jié){應(yīng)該還熱著?!?/p>
蘇郁跟著他往外走,走到教務(wù)處門口時,回頭看了眼墻上的照片——原本扭曲的相框都恢復(fù)了正常,照片里的校長臉各有不同,再沒有那張和2019年一樣的臉。
他低頭,看見自己和謝硯的手腕,那半塊硯臺形的印記已經(jīng)淡得快要看不見了,卻像是真的在皮膚下留下了什么,暖烘烘的。
“謝硯,”他突然停下腳步,“剛才你抱我……”
謝硯回頭看他,挑眉:“怎么?”
蘇郁耳尖有點紅,卻沒躲開他的視線:“下次不用等賭贏了再抱?!?/p>
謝硯笑出聲,握緊了他的手,拉著他往樓梯口走:“好,下次在宿舍就抱?!?/p>
晨光從走廊盡頭涌過來,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再也拆不開的線。舊照片還夾在謝硯的筆記本里,蘇郁口袋里的橡皮硌著掌心,上面那個小小的“硯”字被體溫焐得溫?zé)帷?/p>
三輩子的試探,無數(shù)次的規(guī)則博弈,終于在這束晨光里,成了走向食堂的尋常腳步。再沒有值日生的腳步聲,沒有白裙女生的敲窗聲,只有手里的溫度,和前方飄來的豆?ji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