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的空氣像浸透了冰水的抹布，又冷又沉。
面包車撕開城市的薄霧，輪胎碾過散落的傳單和碎玻璃，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車內(nèi)，死寂被粗重的喘息聲填滿。
楚昭原緊握著方向盤，手背上青筋畢露，目光透過擋風(fēng)玻璃，死死鎖定著前方晦暗的街道。
便利店的血腥味仿佛還粘在他們的衣服上，無聲地提醒著剛剛經(jīng)歷的一切。
坐在副駕駛的林驍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跡，胸膛劇烈起伏，像一頭被困在籠中的野獸。
“那些……那些是什么東西？瘋子？還是……感染了什么病毒？”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后座的老陳抱著一支從便利店倉庫里找到的撬棍，臉色慘白。
“不像病毒，倒像是……集體發(fā)瘋。眼睛都是紅的，見人就咬，就砸?！彼磉叺牧硗馊掖嬲摺粋€年輕的程序員阿哲，一個叫小薇的KTV服務(wù)生，還有一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都蜷縮著身體，眼神里是無法消化的恐懼。
楚昭原沒有回答。
他大腦的處理器正以遠超常人的速度運轉(zhuǎn)，過濾掉無用的情緒，專注于唯一的變量：生路。
警笛聲由遠及近，又詭異地在某個街區(qū)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悶、規(guī)律的震動聲，仿佛有什么重型機械正在碾壓這座城市。
當(dāng)面包車拐上通往城中心的主干道時，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道路盡頭，不再是熟悉的紅綠燈和車流，而是一道由裝甲車和鐵絲網(wǎng)構(gòu)成的、冰冷堅硬的防線。
探照燈的光柱在夜色中粗暴地來回掃射，將逃竄的人影照得無所遁形。
路障后面，站著一排排穿著純黑色制服、戴著全覆蓋式面罩的人。
他們不是警察，也不是軍隊，胸口的白色徽章上只有一個抽象的、類似天平的符號。
他們手中的武器閃爍著幽藍的電弧，每一次扣動扳機，都會有一個在街上暴亂的身影痙攣倒地，悄無聲息。
他們是“秩序維持隊”。
楚昭原的瞳孔驟然收縮。
他立刻明白了，這座城市的官方力量，要么已經(jīng)被徹底接管，要么就是以一種更高效、更冷血的形式重組了。
向他們求助，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
他猛地一打方向盤，面包車在尖銳的輪胎嘯叫中調(diào)轉(zhuǎn)車頭，沖進了一條狹窄的輔路。
“去哪兒？”林驍吼道，身體因巨大的慣性撞在車門上。
“城西?！背言穆曇衾潇o得可怕，“不能走大路，那里現(xiàn)在是屠宰場。我們得找個看不見的地方?！?/p>
城西工業(yè)區(qū)，一個被城市遺忘的角落。
廢棄的廠房像一具具巨大的鋼鐵骸骨，在凌晨的微光中投下猙獰的陰影。
楚昭原的記憶中浮現(xiàn)出一段被他當(dāng)作垃圾信息儲存起來的對話。
一個曾經(jīng)找他做過灰色資金處理的客戶，酒后吹噓過一個地方——一個不登記、不聯(lián)網(wǎng)、不接受任何電子支付的地下酒吧，是洗錢和黑市交易的法外之地。
它的名字叫，“銹釘”。
在錯綜復(fù)雜的廠區(qū)小路里繞了近半個小時，他們終于找到了那個地方。
它藏在一座廢棄水泥廠的側(cè)面，入口只是一扇毫不起眼的、銹跡斑斑的鐵皮門。
沒有招牌，沒有燈光，仿佛通往地獄的后門。
車剛停穩(wěn)，鐵門忽然“吱呀”一聲，自己向內(nèi)敞開了一道縫隙。
一抹病態(tài)的昏紅色燈光從門縫里滲出，像一道凝固的血痕，詭異地邀請著他們。
“陷阱？”老陳的聲音在發(fā)抖。
“現(xiàn)在外面整個城市都是陷阱。”楚昭原熄了火，拔下車鑰匙，“這里，至少還有一扇門?！?/p>
他率先下車，林驍和老陳緊隨其后，其余三人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來。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對未知的恐懼。
楚昭原推開那扇沉重的鐵門。
沒有想象中的喧囂和酒氣，只有一股混雜著消毒水和金屬銹蝕的冰冷氣味撲面而來。
酒吧內(nèi)部的空間比想象中要大，但空無一人。
所有的桌椅都被推到了墻邊，只在中央留下了一張巨大的圓形金屬桌。
七個陌生人圍桌而坐，姿態(tài)僵硬，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他們每個人的頭頂上，都懸浮著一個閃爍著微弱電光的金屬環(huán)，密密麻麻的電極像毒蛇的獠牙，對準了他們的太陽穴。
圓桌正對著的墻壁上，一道巨大的投影占據(jù)了所有人的視線。
鮮紅的數(shù)字正在無情地跳動：
【第3輪·真言輪盤】
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金絲眼鏡的男人站在圓桌的主位，他背對著門口，正專注地調(diào)試著桌子中央的一個控制臺。
聽到開門聲，他緩緩轉(zhuǎn)過身，臉上露出了一個近乎狂熱的、如同醫(yī)生看到珍貴實驗品般的微笑。
“歡迎，新的樣本?！彼穆曇魷睾投逦?，卻透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你們來得正是時候——謊言正在像瘟疫一樣腐蝕我們的靈魂，唯有最徹底的坦白，才能帶來凈化?！?/p>
楚昭原的目光掃過那個男人。
程野，市中心醫(yī)院最有名的心理外科醫(yī)生，以手段激進而聞名。
他的白大褂一塵不染，與周圍的破敗格格不入，那雙鏡片后的眼睛里，燃燒著一種救世主般的灼熱光芒。
“游戲很簡單?！背桃皵傞_雙手，姿態(tài)優(yōu)雅地介紹著他的“杰作”，“每人回答一個問題，一個關(guān)于你內(nèi)心最深處、最不愿承認的真實。說謊者，將被電擊。我已經(jīng)切斷了這里所有的對外網(wǎng)絡(luò)和電源，大門會在我身后自動鎖死，唯一的逃生通道也已關(guān)閉。別想著逃跑，直到我們所有人都獲得‘重生’?！?/p>
“重生你媽！”林驍?shù)呐鹚查g被點燃。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咆哮著朝程野沖了過去。
然而，他剛沖出兩步，一道無形的屏障仿佛在他面前炸開。
刺眼的藍白色電弧像蛛網(wǎng)一樣從兩側(cè)墻壁的隱藏凹槽中彈出，瞬間將他包裹。
林驍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整個人被一股巨力狠狠彈飛，重重摔在地上，渾身抽搐，焦糊味彌漫開來。
“林驍！”楚昭原瞳孔一縮，立刻上前一步，卻不是去扶他，而是死死按住了他試圖再次爬起的肩膀。
“別動?！背言穆曇魤旱脴O低，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看著他的眼睛。他在等我們反抗——這樣，他才有理由‘治療’我們?！?/p>
林驍?shù)募∪饩o繃著，喉嚨里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但他終究還是在楚昭原的壓制下，看懂了程野臉上那副悲天憫人的、令人作嘔的表情。
那是一種貓捉老鼠的期待。
程野推了推眼鏡，對這小小的插曲似乎毫不在意。
他轉(zhuǎn)頭看向那七個被固定在座位上的人，隨手在控制臺上一指。
輪盤開始轉(zhuǎn)動，光標最終落在了KTV服務(wù)生小薇的頭像上。
“小薇小姐，”程野的聲音變得循循善誘，“檔案上說，你只是一名普通的服務(wù)生。那么，你為什么總是在某些客人的酒里，添加一些……特殊的佐料呢？”
小薇的身體開始劇烈地顫抖，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頭頂?shù)慕饘侪h(huán)電光閃爍，發(fā)出“滋滋”的警告聲。
“說出來，才能解脫。”程野的聲音如同魔鬼的低語。
終于，在電擊即將落下的前一秒，小薇崩潰了。
她尖叫起來，淚水和鼻涕糊了一臉：“我……我給三個男人下過墮胎藥！他們都說愛我，發(fā)誓要娶我，可轉(zhuǎn)頭就和別人訂了婚！我只是……我只是不想再被當(dāng)成一個用完就扔的玩物！”
她的聲音在空曠的酒吧里回蕩，充滿了絕望和怨毒。
話音剛落，她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猛地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束縛，一頭撞向了身前的金屬桌角。
“砰”的一聲悶響，鮮血順著她的額頭流下，染紅了她驚恐而又解脫的眼睛。
她軟軟地倒了下去，立刻有兩個穿著同樣白大褂的助手從陰影里走出，面無表情地將她拖走，就像拖走一件損壞的道具。
程野看著這一幕，惋惜地嘆了口氣：“看，真實帶來了痛苦，但痛苦之后，就是解脫。她已經(jīng)完成了她的凈化?！?/p>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越過驚駭?shù)谋娙?，精準地落在了楚昭原身上?/p>
“下一位?！背桃暗淖旖枪雌鹨唤z玩味的弧度，“楚昭原先生，金融精英，我們從一個簡單的問題開始——你，有沒有偷過你客戶的錢？”
整個酒吧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楚昭原身上。
楚昭原迎著他的目光，臉上沒有絲毫波瀾。
他甚至整理了一下自己滿是灰塵的衣領(lǐng)，語氣平穩(wěn)得像在做一次普通的商務(wù)匯報：“沒有。我從未直接盜取過客戶賬戶里的任何一分錢?！?/p>
程野的眉毛微微挑起，似乎在等待下文。
“但是，”楚昭原繼續(xù)說道，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我?guī)椭辽偈逦豢蛻?，通過偽造海外信托和虛構(gòu)交易流水，掩蓋了他們總計超過九位數(shù)的稅務(wù)問題。因為他們支付的傭金，足夠讓我提前還清房貸，也讓我患有尿毒癥的母親，能夠住進本市最好的私立醫(yī)院，用最好的進口藥?！?/p>
話音落下，人群中響起一片壓抑的嘩然。
老陳和那幾名幸存者都用一種全新的、復(fù)雜的眼神看著他。
程野卻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贊許的神色：“誠實。非常精彩的回答?！彼掍h一轉(zhuǎn)，“但你依然在選擇性地表達——你只說了對自己有利的動機，卻避開了其中的貪婪和對規(guī)則的蔑視。這，依舊是謊言的殘影?！?/p>
頭頂?shù)慕饘侪h(huán)并沒有降下電擊。
輪盤繼續(xù)轉(zhuǎn)動，光標落在了程序員阿哲的頭上。
阿哲的臉色比紙還白，在程野的逼問下，他顫抖著承認，自己曾利用職務(wù)之便，黑入了市中心醫(yī)院的生命維持系統(tǒng)，篡改了ICU里妹妹的電子病歷和用藥計量，只是為了讓她在腦死亡的判定下，能靠機器多活三天，撐到他從國外出差回來，見上最后一面。
在他回答完畢的瞬間，他頭頂?shù)碾姄粞b置輕微地閃爍了一下，發(fā)出了一陣極細微、幾乎無法察覺的電流脈沖聲。
別人或許沒有注意，但楚昭原的耳朵卻像雷達一樣捕捉到了這個細節(jié)。
他的心臟猛地一跳——這個電流的頻率，這個獨特的、斷續(xù)的波段……和他們在便利店的無線電里收到的那段無法破譯的加密信號，驚人地一致！
他借著起身去角落里找水的機會，身體擋住了大多數(shù)人的視線，悄悄從口袋里拿出那支小巧的對講機，調(diào)整到錄音模式，對準了桌子中央的那個控制器。
脈沖信號再次響起時，他精準地記錄了下來。
他端著一杯不知放了多久的渾濁涼水，走回阿哲身邊，用身體作掩護，聲音低得像耳語：“剛才那段信號……是不是在重復(fù)？”
阿哲的眼神猛地一震，驚恐地看向他：“你……你怎么知道？那是一段基于‘方舟’協(xié)議的加密代碼，每十七秒循環(huán)一次，像某種……喚醒指令?！?/p>
楚昭原的心中警鈴大作。
方舟協(xié)議，那是他所在的“盤古”對沖基金會內(nèi)部開發(fā)的頂級加密技術(shù)，用于保護核心數(shù)據(jù)。
這個設(shè)備，絕不是程野臨時組裝的山寨貨，而是基于基金會流出的技術(shù)，改裝而成的精密儀器！
程野的游戲還在繼續(xù)。
他似乎很享受這種掌控一切的感覺，輪到林驍時，他的問題變得更加尖銳和私人：“林驍先生，檔案顯示你有多次家庭糾紛的報警記錄。你打你的妻子，是因為她不愛你，還是因為你無法接受自己的失??？”
“我不是家暴犯！”林驍?shù)牟弊訚q得通紅，額上青筋暴起，像一只要掙脫枷鎖的困獸，“我是職業(yè)拳手，我收得住力道！是她，是她天天說我沒用，說我一輩子就是個打黑拳的廢物，配不上她！我……我只是想讓她閉嘴！”
他吼出了最后幾個字，雙拳緊握，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
這一次，電擊裝置毫無反應(yīng)。
程野滿意地笑了，像一個終于驗證了自己理論的科學(xué)家：“很好。你看，暴力源于壓抑，而壓抑，源于這個謊言構(gòu)成的社會給予你的不公。承認它，你就離真實更近了一步。”
然而，就在程野點頭微笑的那一刻，楚昭原的眼睛里卻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
他看出了破綻。
不是機器，不是信號，而是人。
從第一個問題開始，每一次電擊裝置準備啟動或最終放棄的前一秒，程野的右手食指，都會在控制臺的邊緣，進行一次無意識的、極輕微的敲擊。
不多不少，正好三次。
對小薇，他敲了；對阿哲，他敲了；對林驍，他沒有敲。
這不是一套自動檢測謊言的智能系統(tǒng)。
這是一場由他親手裁決的審判。
真正的漏洞，不在冰冷的機器里，而在操控者那雙自以為洞悉一切的眼睛背后。
楚昭原緩緩地抬起頭，放下了手中的水杯。
杯子與桌面接觸，發(fā)出一聲清脆的輕響，打破了房間里病態(tài)的寧靜。
他看著程野，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的笑意。
“程醫(yī)生，”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鋒利的手術(shù)刀，精準地剖開了這場鬧劇的偽裝，“下一個問題，不如換我來問你?！?/p>
程野臉上的笑容凝固了，他饒有興致地看著楚昭原，似乎在期待一個更有趣的樣本反應(yīng)。
楚昭原的目光直視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道：“你把我們關(guān)在這里，上演這場‘救贖’的游戲，真的是為了凈化我們，還是……你在害怕外面的那個，你無法掌控的‘真實’？”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程野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冒犯的陰冷。
他扶著桌子的手，指節(jié)微微收緊。
空氣仿佛變成了粘稠的膠水，壓得人喘不過氣。
墻壁上的倒計時，依舊在無情地跳動著，但此刻，房間里唯一的時鐘，似乎已經(jīng)變成了楚昭原和程野之間那場無聲的對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