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是鐵皮巷的主旋律,只有遠處偶爾傳來的悶響和壓抑的慘叫,證明這里并非亡者之地。
楚昭原領著眾人,每一步都踩在生銹的鐵屑和凝固的污漬上,空氣中混雜著鐵銹、劣質酒精和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巷子盡頭,兩個戴著防毒面具的男人擋住了去路,他們身上沒有基金會的制式裝備,只有破舊的工裝和手里閃爍著藍色電弧的警棍。
那電弧發(fā)出的“滋滋”聲,像毒蛇吐信,在這片死寂中格外刺耳。
林驍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消防斧,肌肉緊繃。
老陳和阿哲則屏住了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
楚昭原示意他們留在原地,自己則平靜地走上前。
他沒有展示武器,也沒有任何威脅性的動作,只是從磨損嚴重的背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瓶琥珀色的液體——一瓶在這個時代堪比黃金的、未開封的威士忌。
瓶身在巷口唯一一盞昏暗應急燈的照射下,反射出誘人的光澤。
“我要見你們老板,”楚昭原的聲音不大,但穿透力極強,“我有個消息,能讓他的耳朵變成金子?!?/p>
兩個守衛(wèi)沉默地對視了一眼,面具下的眼神無從窺探。
其中一個身材略高的舉起對講機,湊到面具的過濾器旁,用一種含糊不清的方言低語了幾句。
對講機里傳來一陣嘈雜的電流聲,隨后是一個沙啞的單字。
高個子守衛(wèi)放下對講機,側身讓開了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他的同伴則用電棍的末端,不耐煩地敲了敲身后的集裝箱鐵壁。
“你瘋了?”林驍趁著楚昭原走回來的間隙,用氣聲怒罵,“拿我們最后的硬通貨去換一個見面的機會?萬一他們拿了酒直接把我們電成焦炭呢?”
“在這里,不說真話的人才最有價值,”楚昭原將背包重新甩到肩上,眼神掃過眾人緊張的臉,“因為他們還能選擇說什么,什么時候說。”他的話語像一把冰冷的鑰匙,插入了眾人被恐懼塞滿的心鎖,強行扭開了一道名為“邏輯”的縫隙。
穿過那道縫隙,眼前的景象豁然開朗,卻又更加壓抑。
這里是一個由巨大集裝箱圍成的天井,內部沒有任何照明設備,只有墻壁和賭桌邊緣貼著大量磷光閃閃的熒光貼紙,在黑暗中勾勒出一個扭曲怪誕的地下世界。
十幾張簡陋的桌子旁圍滿了人,他們臉上毫無表情,動作卻極其狂熱。
沒有籌碼,沒有金錢,賭桌上只有一副副破舊的紙牌。
他們用手指比劃著常人無法理解的暗號下注,每一次輸贏的判定都快如閃電。
一個輸光了什么的男人被兩個壯漢架起,面無表情地被按著頭,狠狠撞向粗糙的集裝箱內壁。
沉悶的“咚”的一聲,比電擊的滋滋聲更讓人心頭發(fā)冷。
那人軟軟地滑倒在地,無人理會。
這里沒有電擊懲罰,只有最原始、最直接的物理傷害。
天井盡頭的高臺上,用幾個廢棄油桶搭起了一個簡陋的王座。
一個男人大馬金刀地坐著,他左耳上戴著一個碩大的金屬耳環(huán),在熒光中泛著冷光。
右半邊臉頰則布滿了猙獰的燒傷疤痕,像是被融化的塑料燙過,皮膚皺縮在一起。
他就是老刀,鐵皮巷的統(tǒng)治者。
他的目光如真正的刀子,越過下方瘋狂的人群,精準地釘在楚昭原身上。
“你,就是那個說能讓我的耳朵變成金子的人?”他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
楚昭原迎著他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點了點頭。
“基金會用特定頻率的信號追蹤所有金屬制品,強度不大,但足以在關鍵時刻暴露你的位置。你的耳環(huán),現在就是個信號發(fā)射器。”他頓了頓,拋出了誘餌,“我有個朋友,是個頂尖的電子工程師。他能改寫這東西的內部頻率,把它變成一個主動式信號屏蔽器。從此以后,方圓十米內,基金會的信號都會被干擾成一片亂碼。我只要你提供三天的庇護,以及食物和水?!?/p>
老刀的嘴角咧開,牽動了臉上的傷疤,形成一個恐怖的笑容。
“你用一個聽起來像天方夜譚的故事,就想換我的庇護?在這地方,說真話是會死人的。你就不怕,我現在就讓你嘗嘗說真話的下場?”
周圍的空氣瞬間凝固,幾個賭桌旁的壯漢已經轉過身,不懷好意地朝他們這邊圍攏過來。
“你不會。”楚昭原的微笑卻愈發(fā)篤定,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整個死寂的**,“因為你不會說出‘真話’。比如,你墻上掛著的那具風干的尸體,是你一個月前親手吊死的。他是你的親弟弟?!?/p>
全場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高臺后方墻壁上,那具被當作戰(zhàn)利品般懸掛的干尸。
楚昭原繼續(xù)說道,每一個字都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老刀偽裝出的強硬外殼:“你殺了他,不是因為他背叛,而是因為他在喝醉后,向別人說出了你藏著所有物資和‘硬通貨’的那個地窖的準確位置。你不敢賭這個消息有沒有傳出去,所以你殺了他,用最殘酷的方式,來封住所有可能存在的知情者的嘴?!?/p>
老刀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野獸般的陰鷙。
他緩緩抬起手,用兩根粗糙的手指,摘下了左耳上的金屬耳環(huán),在指間慢慢轉動。
“你就不怕我為了保守這個秘密,把你們幾個也變成墻上的裝飾品?”
“你更怕基金會找到那個地窖?!背言难凵皲J利如鷹,“現在,他們或許不知道地窖在哪,但他們知道你在哪。只要找到你,地窖也就不遠了。而我,”他向前一步,聲音壓得更低,充滿了蠱惑的力量,“能幫你,讓那個地窖‘永遠找不到’?!?/p>
老刀捏著耳環(huán)的手指停住了。
他盯著楚昭原看了足足有半分鐘,渾濁的眼球里翻涌著殺意、猜忌和一絲無法掩飾的渴望。
最終,他把耳環(huán)往桌上用力一扔,發(fā)出一聲脆響。
“帶那個工程師去地下室,給他所有他需要的東西。其他人,給他們一間房。”他轉向楚昭原,一字一頓地警告:“三天。如果我的耳朵沒變成金子,你們的腦袋就會變成爛泥?!?/p>
阿哲被兩個沉默的壯漢帶進了如同迷宮般的地下室。
這里與其說是地下室,不如說是一個由廢舊電纜和管道糾纏而成的巢穴。
當他撥開那些蛛網般的線路,試圖找到可用的電源時,一個驚人的發(fā)現讓他瞬間忘記了恐懼。
這里所有的主電纜都被人為地重新排布和改造過,它們的走向毫無邏輯,根本不是為了通電,更像是在構建一個……一個巨大的法拉第籠。
這些盤根錯節(jié)的金屬線路,竟然是為了阻斷某種特定的高頻輻射波——紅月輻射波!
他興奮地沖出地下室,不顧一切地敲響了楚昭原的房門。
門一開,他就迫不及待地喊道:“天才!這家伙是個不懂技術的建筑學天才!這里的金屬層疊結構,還有那些被他亂接的電纜,在無意中形成了一個天然的屏蔽場!鐵皮巷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靜默區(qū)’!難怪基金會的信號在這里會減弱,老刀根本不懂技術,他只是憑著野獸般的直覺,建了個能讓他在紅月下睡安穩(wěn)覺的窩!”
楚昭原卻沒理會他的興奮,他的目光死死地釘在房間墻壁上。
這間房的墻壁上,同樣畫著一幅潦草的涂鴉地圖,上面用不同顏色的粉筆標記了許多地點。
“不止如此?!背言穆曇舻统炼?,“阿哲,你看這些標記。”他指著地圖上的紅圈,“社區(qū)中心、公立學校、市立醫(yī)院、體育館……這些地方,全都是基金會過去一年里,強制要求幸存者參加‘紅月知識科普’講座的舉辦地?!?/p>
他緩緩轉過頭,眼中閃爍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光芒:“他們在用‘真實’對所有人進行洗腦,用科學和數據灌輸一種唯一的、不可置疑的現實。而老刀,這個用暴力和恐懼封住所有人嘴巴的暴君,卻在無意中,用他自己的方式隔絕了這種‘真實’。在這片謊言和暴力構筑的孤島上,他反而成了唯一清醒的人。”
深夜,紅月的光芒從集裝箱的縫隙中滲透進來,投下詭異的條紋。
林驍按照楚昭原的吩咐,在鐵皮巷外圍巡邏,熟悉地形。
在一個隱蔽的角落,他發(fā)現一名本該站崗的守衛(wèi)正鬼鬼祟祟地縮著身子,借著月光擺弄一部老式智能手機。
林驍如獵豹般悄無聲息地靠近,從背后一把鎖住對方的喉嚨,另一只手精準地奪下手機。
對方連哼都來不及哼一聲就昏了過去。
手機屏幕上,一個文本框正亮著,里面是一段剛剛自動發(fā)送出去的文本:“新樣本已抵達鐵皮巷。內含一名高價值分析對象,行為模式異常。建議B-7區(qū)部署高頻監(jiān)聽無人機。”
楚昭原和阿哲聞訊趕來。
楚昭原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冰冷。
他沒有去管那個守衛(wèi),而是直接將手機遞給阿哲:“拆開,截取SIM卡數據,看看里面有什么。”
幾分鐘后,阿哲的臉色變得慘白。
他顫抖地指著自己筆記本電腦上的一行行代碼:“這手機里……有一個隱藏的后臺程序。它不傳輸具體內容,而是在持續(xù)上傳周圍環(huán)境的人聲頻譜。它在分析每個人的聲音特征和情緒波動……我們一直以為基金會是靠紅月監(jiān)控思想,可……”
“他們不是只靠紅月?!背言湫σ宦?,那笑聲里帶著刺骨的寒意,“他們把我們每個人都變成了行走的竊聽器。我們的每一次交談,每一次爭吵,甚至每一次呼吸,都在為他們提供數據?!?/p>
他立刻轉身,對聚集在房間里的林驍和老陳下達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所有人,立刻交出你們的手機,把電池摳出來!從現在開始,通訊聯絡全部改用紙質代幣?!?/p>
“手機……手機也不能信了?”老陳的聲音因為恐懼而劇烈顫抖,“那我們……我們還能信誰?”
楚昭原沒有回答他,而是走到那副涂鴉地圖前,用一塊木炭在上面重重地畫了幾個圈。
“信那些不怕沉默的人?!彼穆曇艋謴土藨T有的鎮(zhèn)定,仿佛剛才的發(fā)現并未動搖他分毫。
他圈出的三個地點,無一例外,都是地圖上標注的金屬密集區(qū)。
“這里,城南的廢棄罐頭廠。這里,鐵路樞紐的調車場。還有城北那片最大的廢車場。這些地方和鐵皮巷一樣,都是天然的信號盲區(qū)。”
他抬起頭,目光掃過每一個同伴:“我們要做的,不是逃亡,而是反擊。我們要把這些‘靜默區(qū)’連接起來,建立一條‘靜默走廊’,把所有不愿被‘傾聽’的幸存者都聯合起來?!?/p>
“可是……我們沒有武器?!卑⒄塥q豫地開口,這個問題最為現實。
楚昭原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輪妖異的紅月似乎更亮了。
他輕聲道:“武器不是槍。是信息差?;饡詾槲覀冎荒茉凇f真話’和‘被電擊’之間選擇,他們監(jiān)控我們的言語,分析我們的情緒,卻忘了……”
他轉過身,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不說,也是一種真實?!?/p>
林驍愣了一下,隨即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緊了緊手里的消防斧:“有點意思。那咱們就當一回‘啞巴英雄’?”
夜色在鐵皮的縫隙間沉淀,將一切喧囂與陰謀都暫時封存。
但這寂靜本身,就是一場風暴來臨前的最后通牒。
在這片被世界遺忘的金屬孤島上,一場關于沉默的戰(zhàn)爭,即將打響第一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