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試試?”沈昭蕩到高處,笑聲清脆,像撒落的玉珠,“可好玩了!”
謝知微站在荒草叢中,看著眼前晃動的人影和那架吱呀作響的秋千。風掠過梧桐闊大的葉片,發(fā)出沙沙的聲響。
這僻靜的角落,這自由的搖晃,這無拘的笑聲......一切都與她所熟悉的世界如此不同。
心底深處那根被規(guī)訓(xùn)繃緊的弦,被眼前這幅畫面輕輕撥動了一下。
她遲疑著,腳步卻像有自己的意志,慢慢走了過去。纖細的手指試探地握住了那粗糙冰涼的藤蔓繩索。
“坐穩(wěn)了!”沈昭已經(jīng)跳了下來,繞到她身后,雙手扶住秋千板,“我推你!”
一股溫和卻堅定的力量從背后傳來。謝知微驚呼一聲,身體瞬間離開了地面,失重感讓她下意識地攥緊了繩索。
風猛地灌入耳中,吹亂了鬢發(fā),視野隨著秋千的擺動忽高忽低,頭頂是搖晃的、被梧桐枝葉切割成碎片的湛藍天空,腳下是起伏的荒草和沈昭帶著笑意的臉龐。
“高不高?快不快?”沈昭在下面大聲問,手上又加了些力道。
秋千蕩得更高了。謝知微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躍出喉嚨,一種混合著恐懼和奇異的、近乎眩暈的快感攫住了她。
裙裾在風中翻飛如蝶翼,束縛似乎在這一刻被短暫地掙脫。
謝知微不敢睜眼,卻又忍不住睜開一條縫,看著飛速變換的景象,唇角在劇烈的風聲里,竟不知不覺地彎起了一個小小的、真實的弧度。
“再高點!”她聽到自己細弱的聲音在風里散開,帶著連她自己都驚訝的雀躍。
沈昭大笑起來:“好嘞!”她鉚足了勁,用力一推。
秋千載著那抹雨過天青色的身影,高高地飛向樹影婆娑的天空,像一只終于掙脫了樊籠的鳥。
不知過了多久,秋千慢慢停下。
謝知微扶著繩索,雙腳重新踏上堅實的地面,胸口還在微微起伏,臉頰泛著運動后的紅暈,眼眸亮得驚人,像被水洗過的黑曜石。
方才那種飛起來的、眩暈般的快樂還殘留著,讓謝知微整個人都透出一種與平日截然不同的、鮮活的光彩。
沈昭看著她微微喘息、臉頰緋紅的樣子,愣了一下。
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正好落在謝知微的側(cè)臉上,勾勒出她精致柔和的輪廓,汗?jié)竦乃榘l(fā)貼在光潔的額角,那雙眼眸里盛滿了方才未曾散盡的、純粹的笑意和光亮。
沈昭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一種陌生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悄悄掠過,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
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想拂開謝知微額前那縷被汗粘住的碎發(fā)。
指尖還未觸及,謝知微卻似有所感,微微側(cè)了側(cè)頭,避開了。
她臉上的紅暈似乎更深了些,迅速垂下眼睫,恢復(fù)了慣常的沉靜,只是那沉靜之下,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謝知微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fā)和裙裾,聲音又恢復(fù)了那種低柔的調(diào)子:“該......該回去了。”
“哦......哦!”沈昭猛地回神,有些訕訕地收回手,撓了撓自己的后腦勺,剛才那股莫名的悸動瞬間被尷尬取代,“也是,出來好一陣了?!?/p>
兩人并肩往回走,穿過荒草萋萋的院落。氣氛有些微妙的沉默,只余下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沈昭偷眼瞄著身旁安靜走著的謝知微,她低垂的側(cè)臉在斑駁光影下顯得格外柔和。
方才蕩秋千時那短暫的、毫無保留的笑容仿佛只是一個錯覺。
沈昭心里忽然有點悶悶的,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回到演武場附近,謝知微停住腳步,抬頭望了望日頭:“我該回去了?!甭曇羝届o無波。
沈昭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終究沒說出來,只是“嗯”了一聲。
看著謝知微轉(zhuǎn)身欲走,她忽然想起什么,急忙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東西,飛快地塞進謝知微手里。
入手微涼光滑,帶著沈昭的體溫。
謝知微低頭看去。掌心里躺著一只小巧玲瓏的琉璃風鈴,只有拇指大小,通體澄澈透明,里面嵌著幾片極細小的、染成翠綠色的羽毛。
輕輕一晃,羽毛碰撞琉璃內(nèi)壁,發(fā)出極其細微、卻清脆悅耳的叮咚聲,如同山澗滴水。
“喏,”沈昭的聲音有點不自在,眼神飄忽,“前兒上街看見的,覺得......覺得聲音挺好聽?!?/p>
她頓了頓,又飛快地補充道,“掛你窗邊!省得你老對著那堆破紙打瞌睡!”語氣努力裝得和平時一樣大大咧咧。
謝知微的指尖輕輕摩挲著那光滑微涼的琉璃壁,感受著里面羽毛的輕盈。那細微的叮咚聲仿佛直接敲在心弦上。
她抬眼看著沈昭,對方正梗著脖子,目光游移,耳根卻悄悄漫上一層可疑的紅暈。
一股暖流,混合著方才蕩秋千時殘留的悸動,悄然在心底彌漫開。
謝知微握緊了那只小小的風鈴,指尖感受到它微涼的輪廓和沈昭留下的暖意。
唇角那抹極淡的笑意終于又浮現(xiàn)出來,輕輕點了點頭:“嗯。謝謝阿昭?!?/p>
“咳,謝什么!”沈昭像是被那聲“阿昭”燙了一下,別開臉,擺擺手,“快走吧快走吧,晚了又該被念叨了!”
謝知微不再多言,握緊風鈴,轉(zhuǎn)身沿著熟悉的路徑離開。步履依舊端莊,背影卻似乎比來時輕盈了幾分。
沈昭站在原地,看著那抹纖細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轉(zhuǎn)角,才長長吁了口氣,抬手用力搓了搓自己有些發(fā)燙的臉頰。
心里那點悶悶的感覺還沒散去,反而又添了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
沈昭甩甩頭,想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念頭甩出去,轉(zhuǎn)身走向兵器架,一把抄起自己的長槍。
還是練槍痛快!她手腕一抖,槍尖挽出凌厲的槍花,破空之聲再次響起,帶著一股發(fā)泄般的力道。
暮色漸沉。
謝知微坐在窗邊的書案前,并未點燈。白日里那本厚重的典籍攤開著,墨跡卻未動分毫。她只是靜靜地坐著,目光落在窗欞一角。
那里,新懸了一只小巧的琉璃風鈴。夕陽最后的余暉穿過它澄澈的壁,將里面翠綠的羽毛染上金紅,流光溢彩。
微風拂過,羽毛輕輕晃動,撞擊著琉璃內(nèi)壁,發(fā)出一串細碎、清脆、連綿不絕的叮咚聲。
叮咚......叮咚......
這聲音細微,卻異常清晰,打破了小院慣常的沉寂,像活潑的溪流注入深潭。
謝知微伸出手指,極輕地碰了一下那光滑微涼的琉璃。
指尖傳來的震動,仿佛帶著白日里秋千飛蕩時的風聲,帶著那人掌心干燥溫熱的觸感,帶著她塞過風鈴時躲閃又執(zhí)拗的眼神......
她微微閉上眼。
眼前浮現(xiàn)的,不是《女戒》的墨字,而是梧桐樹下高高蕩起的荒草與藍天,是那人在秋千下仰著臉大笑時明亮的眼睛,是她舞槍時颯沓如風、仿佛能劈開一切束縛的身影。
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緒,像藤蔓般悄然纏繞上心頭。
不再是兒時單純的向往,也不再是朋友間的親近。
那是一種更深沉、更灼熱的悸動,帶著隱秘的歡喜,也帶著一絲無法言說的、沉重的恐慌。
窗外的老梅樹在暮色中只剩下沉默的剪影。琉璃風鈴依舊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叮咚作響,如同心湖深處無法平息的漣漪。
“微兒?!币粋€溫和卻不失威嚴的聲音在門口響起。
謝知微猛地睜開眼,像被驚醒的鹿,瞬間坐直了身體,手指下意識地蜷縮起來,握住了袖口。
臉上方才沉浸的神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慣常的沉靜與恭順。
謝夫人林婉儀走了進來,目光習慣性地掃過書案——攤開的典籍,未動的筆墨。
她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視線隨即落在窗欞上那只新懸的、還在輕輕晃動的琉璃風鈴上。
那清脆的叮咚聲,在寂靜的室內(nèi)顯得格外突兀。
“這是何物?”林婉儀的聲音聽不出喜怒,目光卻銳利如針,落在謝知微臉上。
謝知微的心跳驟然失序,掌心瞬間沁出冷汗。
她垂著眼睫,聲音努力維持著平穩(wěn),卻依舊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是......是女兒見它精巧,隨意買來......聽著解悶的?!?/p>
“解悶?”林婉儀的語調(diào)微微上揚,帶著一絲不贊同的意味。她緩步走近窗邊,伸出手指,拈起那枚小小的風鈴。
琉璃在她保養(yǎng)得宜的指尖流轉(zhuǎn)著冰冷的光澤。羽毛撞擊內(nèi)壁,發(fā)出更清晰的叮咚聲。
“閨閣女子,當以貞靜為要。此等玩物,徒亂心神,易生浮躁?!?/p>
她頓了頓,目光從風鈴移到女兒低垂的、掩藏著所有情緒的側(cè)臉上,語氣加重了幾分。
“心思,還是該放在正經(jīng)功課上。莫要被些無謂的小玩意兒,擾了心性。”
謝母并未將風鈴摘下,只是用指尖輕輕撥弄了一下,看著里面的羽毛劇烈晃動,發(fā)出一陣稍顯急促的叮咚聲。
她收回手,轉(zhuǎn)身朝外走去,留下一句平淡卻重逾千斤的吩咐:
“明日請了宮里的教習嬤嬤來,考校《女范》與《內(nèi)訓(xùn)》。你......好生準備?!?/p>
腳步聲遠去。
小院重新陷入死寂。
只有那琉璃風鈴,還在方才謝夫人撥弄的余韻中,發(fā)出最后幾下輕微的、斷續(xù)的叮咚聲,如同掙扎的心跳,最終也慢慢平息下來。
暮色徹底吞沒了窗欞。謝知微依舊保持著端坐的姿勢,一動不動。
方才蕩秋千時殘留的眩暈和暖意,被母親那幾句冰冷的話語徹底吹散,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她看著窗欞上那只在昏暗光線中漸漸失去光彩的風鈴,它安靜地懸掛著,像一顆被釘在框格里的、凝固的淚滴。
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