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育良的手指在紅木桌面上輕輕叩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像是在為這場決定命運的談話敲打著節(jié)拍。窗外的月光透過百葉窗,在他臉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紋路,那雙總是帶著學者儒雅的眼睛里,此刻翻涌著驚濤駭浪。
“記住,要和趙家做好切割?!?/p>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重量
“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萬歷十五年,張居正倒臺后,門生故吏皆遭清算,便是因牽連過深。你我如今的處境,與其何其相似?”
祁同偉端坐在對面的沙發(fā)上,筆挺的公安制服掩不住他緊繃的脊背。聽到“萬歷十五年”四個字,他下意識地挺直了腰——這是老師最常掛在嘴邊的典故,從前只當是治學談資,此刻聽來卻字字如刀。
“第二步,”高育良的目光掃過茶幾上那杯早已涼透的毛尖
“把山水莊園的股份全部清退。高小琴、高小鳳……我們要懂得取舍。”
“老師,山水莊園的股份我可以放棄?!逼钔瑐サ暮斫Y劇烈滾動著,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可是小琴……您知道的,我在漢東孤立無援時,是她陪我在孤鷹嶺喝茅臺,聽我講當年緝毒隊的事……”
“同偉啊,”高育良突然打斷他,聲音里摻了些不易察覺的疲憊
“你還當我是你的老師嗎?”
這句話像一盆冰水澆在祁同偉頭上。他猛地抬頭,眼眶瞬間紅了
“老師!您這話是什么意思?從我揣著錄取通知書進漢大校門那天起,您就把我拉到您家吃吳老師做的紅燒肉。我失戀喝得酩酊大醉,是您在操場邊守了我整整一夜。這么多年,您待我比親爹還親!”
高育良的指尖在桌面上頓了頓,眼底閃過一絲痛楚。他想起多年前那個在辯論賽上意氣風發(fā)的青年,那時的祁同偉眼里有光,不像現(xiàn)在,只剩下被權力和欲望熏出的渾濁。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彼従忛_口,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堅定
“我一直把你當自己的孩子看待,不想有一天,我們師徒倆的名字出現(xiàn)在紀委的通報里,成為別人政績簿上的一筆。你懂嗎?”
他向前傾身,目光如鷹隼般銳利
“做好這一切,老師帶你進部里。副省長的位置,你必須上!”
祁同偉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副省長——這個他夢寐以求的位置,像一盞明燈突然在迷霧中亮起。他看著高育良鬢角的白發(fā),想起老師為了給他鋪路,在省委常委會據(jù)理力爭的樣子,終于咬了咬牙
“老師,您說,我做!”
“好!”高育良重重點頭,眼里閃過一絲欣慰,隨即又被凝重取代
“山水莊園的股份,明天就讓財務全部清退,一分不留。以后再踏足那個地方半步,休怪我不認你這個學生?!?/p>
他停頓片刻,語氣更沉
“你和高小琴,現(xiàn)在起要掌握好分寸。梁璐那邊,無論用什么辦法都要安撫好——現(xiàn)在是你的關鍵時刻,后院不能起火。趙瑞龍那邊先晾著,他爹的位置坐不穩(wěn)了,掀不起什么浪?!?/p>
祁同偉聽得連連點頭,直到高育良說出下一句話,他猛地從沙發(fā)上彈了起來。
“你安排可靠的人去港島,給小鳳和小琴的孩子做DNA?!备哂嫉穆曇魤旱脴O低,像在說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記住,要快,要秘密進行。動靜大了,我們都得玩完?!?/p>
“老師!您是說……”祁同偉的聲音都在發(fā)顫,“那孩子……不可能!小琴說過,孩子眉眼像我??!”
“像?”高育良冷笑一聲,伸手從書架上抽出那本翻得卷了邊的《萬歷十五年》,“當年萬歷皇帝以為鄭貴妃是真心待他,結果呢?她弟弟鄭國泰仗著外戚身份貪贓枉法,把朝廷攪得烏煙瘴氣。帝王尚且會被枕邊人算計,何況你我?”
他啪地合上書本,眼神冷得像冰
“這只是我的懷疑。但趙瑞龍那小子,從中學就敢拿著他爹的條子在呂州強拆民房,還有什么事做不出來?你忘了他怎么跟你說的?‘祁廳長,高小鳳這姑娘,懂明史,跟高老師投緣’——這話聽著不覺得蹊蹺嗎?”
祁同偉呆立在原地,冷汗順著脊梁骨往下淌。他想起高小鳳總在他面前背《明史》里的句子,想起趙瑞龍第一次把高小琴介紹給他時,意味深長的笑容,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我馬上安排!”他幾乎是吼出來的,轉身就往外走,皮鞋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急促的聲響。
門被帶上的瞬間,高育良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太師椅里。他閉上眼,腦海里像放電影般閃過一幕幕畫面,高小鳳穿著旗袍給他讀《萬歷十五年》的樣子,趙瑞龍在酒桌上拍著胸脯說“美食城項目包在我身上”的嘴臉,還有吳慧芬在廚房忙碌的背影……
“高老師,怎么了這是?”吳慧芬端著一杯熱茶走進來,看到他蒼白的臉色,不由得皺起了眉。雖然兩人早已秘密離婚,但她還是習慣在晚飯后過來看看,就像過去三十多年那樣。
高育良睜開眼,目光復雜地看著她。這個陪他從漢大講臺走到省委大院的女人,臉上已經有了細密的皺紋,卻依然能看出年輕時的溫婉。他突然覺得喉頭發(fā)緊,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
“吳老師,中秧委派的新省委書記,明天就到漢東了?!?/p>
“什么?”吳慧芬手里的茶杯猛地一晃,熱水濺在虎口上,她卻渾然不覺,“那你…的位置……”
她的聲音里帶著難以掩飾的急切。這些年,她早已習慣了“領導夫人”這個身份帶來的尊榮——在菜市場能拿到最新鮮的菜,在醫(yī)院不用排隊,連母校校慶都要請她坐在主席臺。她不敢想象,如果失去這一切,自己該如何自處。
“我有愧于你啊?!备哂纪蝗蛔プ∷氖?,掌心的溫度燙得她一哆嗦。他的眼睛里布滿血絲,混著淚水,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可能……中了人家的美人計了。”
吳慧芬猛地抽回手,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你說什么?小高她……”
“至于孩子,”高育良的聲音里帶著徹骨的寒意
“我估計也是圈套。他們以明史入局,投我所好,一步步把我往深淵里拖,就是為了呂州美食城那個項目!”
他用力捶了一下桌子,茶杯里的水都濺了出來
“我悔??!當初在漢大當教授多好,三尺講臺,兩袖清風。非要擠這官場渾水,以為能海闊天空,結果把自己活成了《明史》里那些被彈劾的貪官污吏!我對不起你啊,慧芬!”
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滴在那本《萬歷十五年》上,暈開一小片墨跡。
吳慧芬呆呆地站在原地,大腦一片空白。高小鳳抱著孩子的樣子,趙瑞龍在宴會上對高小鳳畢恭畢敬的態(tài)度,還有高育良這幾年越來越頻繁的晚歸……所有碎片化的畫面突然串聯(lián)起來,形成一個讓她不寒而栗的真相。
“你是說……小高和那孩子……都是假的?”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
“我已經派人去核實了?!备哂颊酒鹕?,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
“如果……我說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吳老師,你能原諒我嗎?”
他的手在微微顫抖,那是吳慧芬從未見過的脆弱。她看著這個和自己同床共枕三十年的男人,心里像被刀割一樣疼。恨嗎?當然恨。可看到他眼底的悔恨,想起年輕時他騎著自行車帶她穿過漢大梧桐道的樣子,那恨意里又摻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我……”她張了張嘴,淚水模糊了視線,“我要看見結果。”
說完,她猛地抽回手,紅著眼眶轉身跑上樓梯,留下高育良一個人站在原地。樓梯口傳來輕輕的抽泣聲,卻像一道光,照進了他心中的黑暗。
高育良深吸一口氣,走到書桌前。月光恰好落在硯臺上,他提起狼毫,蘸飽濃墨,在宣紙上揮毫潑墨。筆走龍蛇間,“懸崖勒馬”四個大字躍然紙上,墨色深沉,仿佛凝聚了他半生的掙扎與決斷。
窗外,漢東省的夜色正濃,而一場風暴,才剛剛開始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