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德二年的初春,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溫柔地推了一把,早早地就浸染了雁門山。尚帶料峭的山風(fēng)掠過山谷,卻再也抑制不住那蓬勃而生的新綠與嬌紅。
滿山遍野的杜鵑花,猶如燎原的焰火,肆無忌憚地燃燒著,從山腳一直燒至云端,將碧翠的山巒染成了一片熾熱磅礴的花海。那紅,是少女唇上的胭脂,是心頭滾燙的血,更是某種無聲宣告,宣告著冬的徹底敗退與春的狂放征服。
山頂,一塊平坦的墨青色巨石上,沈硯與蘇九娘并肩而坐。帶著花香的暖風(fēng)像是調(diào)皮的小手,輕輕撩起蘇九娘額前的碎發(fā),也拂過沈硯帶著幾分少年意氣的眉梢。
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將兩人的身影勾勒得明亮而柔和。蘇九娘纖細(xì)的手指指向遠(yuǎn)處,視線越過層層疊疊的花海,落在那道巍峨蜿蜒、沉默矗立于天地之間的古關(guān)隘上。
她的聲音清脆,帶著少女特有的純凈好奇:“小硯哥哥,你說,阿爹常常提起的那個‘玄鳥衛(wèi)’,究竟是什么樣子的呢?”
她的目光似乎被遠(yuǎn)方關(guān)隘的蒼茫所吸引,又像在花海的壯美中捕捉到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凌厲?!拔矣袝r在想,”她微微歪著頭,幾縷青絲滑落肩頭,“他們是不是就像這漫山遍野的杜鵑花一樣?一眼望去,真是美極了,絢爛又濃烈,讓人心都跟著熱乎起來??墒恰墒强吹镁昧耍睦镉帜行┌l(fā)慌,總覺得它們那么紅,紅得像是……沾著什么別的東西似的,透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 她的尾音帶著一絲細(xì)微的輕顫,仿佛花瓣被風(fēng)驟然吹落的不安。
沈硯聞言,不禁莞爾。
他側(cè)過身,目光溫柔地落在她如春日桃花般嬌艷的側(cè)臉上。隨手從身畔摘下一朵剛剛綻放、嬌艷欲滴的深紅色杜鵑,花瓣絲絨般柔軟厚實(shí)。
他細(xì)心地拂去花蕊間一兩顆晶瑩的晨露,手指帶著少年特有的溫?zé)崤c笨拙,小心翼翼地將這朵嬌花別在了蘇九娘烏黑如云的發(fā)鬢間。
霎時間,花兒與少女相映生輝,艷色奪人?!吧笛绢^,胡思亂想些什么!”沈硯的聲音帶著寵溺的笑意,清晰地回蕩在空闊的山頂,“玄鳥衛(wèi),那可是咱們大周最隱秘也最榮耀的守護(hù)神!他們是專為陛下分憂,為社稷除患,是護(hù)佑著咱大周百姓安居樂業(yè)的真正英雄。忠肝義膽,頂天立地,危險什么的,那是留給敵人的?!?/p>
就在這時,山腳下蜿蜒曲折的青石官道上,一列聲勢浩大、煊赫異常的儀仗正緩緩上行而來。最前方的金瓜斧鉞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目的寒光,隨后是穿著鮮艷號服的扈從,步履整齊肅殺。被簇?fù)碓陉?duì)伍核心的,是一乘異常華貴的鎏金步輦。
輦頂盤踞著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圖騰,通體以金箔包裹,在正午強(qiáng)烈日光的照射下,如同流淌著融化的黃金,流光溢彩,輝煌得近乎刺眼。那金芒霸道地昭示著主人非同一般的身份與權(quán)勢。步輦的四角垂著明黃色的流蘇,隨著輦身輕微的搖晃而悠悠擺動。
一陣不期而遇的山風(fēng)掀起了垂在輦窗一側(cè)的厚重錦簾一角。只這驚鴻一瞥的縫隙里,便露出一張保養(yǎng)得宜卻略顯瘦削的面孔。
皮膚白皙得近乎有些病態(tài),眉宇間堆著一層厚厚的沉郁之色,眼窩微陷,一雙眼睛卻像鷹隼般銳利,飛快地掃過四周,隨即定格在山頂巨石的方向。那目光里摻雜著審視、冷漠和一種深藏不露的算計(jì)與陰鷙,與他身上華貴的錦袍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是周大人的車駕?!鄙虺幠抗怃J利,一眼便認(rèn)出了那步輦側(cè)旁懸掛著一枚特殊腰牌的式樣——那是宮中某位實(shí)權(quán)人物的標(biāo)識。他壓低聲音,語氣中帶著一絲年輕人特有的、對權(quán)力的敬畏與好奇。
蘇九娘的目光仿佛被那頂光芒四射的鎏金步輦牢牢釘住。就在那簾角掀開、鷹隼般的目光投來的瞬間,一股毫無來由的寒意猛地攫住了她的心臟!
那感覺就像是浸在溫?zé)岬乃刂校蝗缓箢i窩被一滴萬年寒冰融化下的冰水精確地滴中,森冷感瞬間竄遍四肢百骸,連呼吸都為之一窒。
她幾乎是本能地一把抓住了沈硯擱在石頭上的手,五指因?yàn)榭謶趾屠湟舛昧o,指尖都微微泛白?!靶〕幐绺?!”她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輕顫,如同在寒風(fēng)中簌簌發(fā)抖的樹葉,“有人……有人在盯著我們!在暗處!我能感覺到!他的眼神……好冷……” 她不敢回頭,那如芒在背的視線感如此真實(shí),讓她頭皮微微發(fā)麻。
沈硯被她突如其來的緊張驚得微微一怔,立刻順著她視線的方向朝山下望去。然而視野所及,除了那列在山道上緩慢移動的華麗儀仗,揚(yáng)起的細(xì)微塵土在陽光下飄浮,以及更遠(yuǎn)處峰巒疊嶂、花海連綿的春景,哪里尋得見半個人影?
他笑著,有些無奈又帶著安撫意味地輕輕拍了拍蘇九娘緊緊抓著他的那只冰冷小手,試圖用自己的溫?zé)狎?qū)散她的恐懼
“阿九,你呀,定是被這春日的猛太陽曬得有些恍惚了。周大人的車駕經(jīng)過,扈從眾多,或許是有侍衛(wèi)職責(zé)所在在警戒四周。再者,也可能是郡守府的春獵隊(duì)伍提前歸來了,聲勢擾了山林的清凈。這荒山野嶺的,除了花和鳥,誰會特意盯著我們兩個呢?別自己嚇自己了?!?/p>
少年人的篤信與爽朗沖淡了蘇九娘心頭的寒霧,他的話聽起來是如此合情合理。她緊繃的神經(jīng)稍稍放松下來,握著他的手力道也小了些,臉上努力擠出一絲笑容,但那絲縈繞心頭、如蛛絲般粘膩的冷意卻并未完全散去。
沈硯完全未曾察覺,就在他們身后不遠(yuǎn)處,一片由野杜鵑、荊棘和新抽嫩枝構(gòu)成的、濃密得幾乎不透光的灌木叢深處,一個仿佛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正屏息凝神地蟄伏著。
他身穿緊貼身體的玄黑色勁裝,臉上覆著一層幾乎與膚色無異的輕薄易容皮具,只露出一雙精光內(nèi)斂、幽深如古井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帶著冰冷探究的目光,鎖在渾然未覺的沈硯和蘇九娘身上。
尤為特別的是,他腰間懸掛的一枚看似尋常的墨玉玉佩,在枝椏間偶爾漏下的陽光掠過時,其光滑表面上閃過一道極為短暫卻分外清晰的幽暗光芒——那光芒的質(zhì)感與色澤,幾乎與沈硯腕間下意識轉(zhuǎn)動時反射出微光的玄鳥玉佩如出一轍,如同某種無聲的呼應(yīng),又或是冷酷的嘲弄。這枚玉佩和他本人一樣,是盛開在明媚春光里、卻被深深掩藏的一抹致命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