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食玉大明,應(yīng)天府。夜入金陵,秦淮河十里珠簾,畫舫凌波,笙歌徹夜。
自那銷金窟“醉春風(fēng)”中,透出融融暖香,混著女兒家的胭脂氣與醇酒的酣然,
熏得人未飲先醉,三魂七魄皆酥了半邊。雅間內(nèi),
趙家大公子趙文博被兩名身段妖嬈的女郎簇擁著,一張俊臉酒意上涌,漲得通紅,
口舌亦有些不清不楚?!熬啤镁苼?!把你們這兒壓箱底的女兒紅都給爺搬上來!今夜,
不醉不歸!”女郎們掩口嬌笑,纖纖玉指拈起酒杯,湊到他唇邊,
指尖有意無意地在他胸膛上輕輕劃過,惹得趙文博發(fā)出一陣浪蕩的笑聲。滿室靡靡,
無人察覺,屏風(fēng)后的沉沉暗影里,一雙眼睛正無聲地注視著他。那目光無悲無喜,無嗔無怒,
仿若庖廚審視著砧上魚肉,只待落刀。三更鼓過,喧鬧了一整晚的醉春風(fēng),
終是漸漸歸于沉寂。老鴇打著呵欠,提著一盞八角燈籠,挨個廂房查看著。
當(dāng)她推開趙文博那間雅間的門時,一股甜膩中夾雜著腥膻的氣味,猛地沖入鼻腔。房內(nèi),
空無一人。桌上酒菜幾乎未動,床榻被褥凌亂,唯有地上,一件質(zhì)料華貴的錦袍被隨意丟棄。
“趙公子?”老鴇心頭一沉,提著燈籠,小心翼翼地湊了過去。燈火映照下,
只見那錦袍之上,一片片暗色的粘液正緩緩蠕動,泛著詭異的油光。那股又甜又腥的氣味,
正是由此散發(fā)而出。老鴇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天爺啊”,一屁股癱坐在地,
手中燈籠骨碌碌滾出老遠?!俺鋈嗣?!”半個時辰后,六扇門的捕快夜錚才姍姍來遲。
他身形清瘦,一身洗得發(fā)白的差服更顯落拓,腰間佩刀的刀鞘已磨損得看不出年款。
旁人查案講究人多勢眾,他卻慣于獨來獨往?!肮砜蘩呛康?,人還沒尋著,
倒先被你把魂兒叫沒了?!币瑰P淡淡掃了眼癱在地上的老鴇,嗓音平直,聽不出喜怒。
他蹲下身,用刀鞘尖端,輕輕挑起那件錦袍的一角。粘液已近風(fēng)干,凝成半透明的膠狀物。
夜錚湊近了些,鼻翼微動,眉頭瞬間擰成了一個死結(jié)。這味道……這輩子都忘不了。
他目光如隼,仔細檢視著房中每一寸地磚,不放過任何一條縫隙。終于,
在桌案腳下的陰影里,他發(fā)現(xiàn)了一點微光。俯身拾起,竟是一塊碎玉,不過半個指甲蓋大小,
其上以古篆雕著半個殘字?!场R瑰P的呼吸驟然一滯。攥著碎玉的指節(jié)一寸寸收緊,
指骨泛白,青筋暴起,似要將那小小的玉片生生捏碎。十年前,金陵城郊一樁滅門慘案,
現(xiàn)場便是這般氣味,還有……另一塊刻著“色”字的玉佩。那樁案子,至今仍是懸案,
如一根毒刺,深埋于心?!邦^兒,趙家的人在外頭候著,問得急。
”一名小捕快匆匆跑了進來。夜錚將碎玉不動聲色地揣入懷中,緩緩起身,
臉上倦意一掃而空。“去回了他們,就說趙公子貪杯,宿在某艘畫舫上了,明早自會回去。
”“?。靠蛇@……”“照我說的辦?!币瑰P打斷他,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聲音微冷,
“這事,還沒完?!币钊?,晨光熹微,趙府的朱漆大門便被叩響。
管家趙伯睡眼惺忪地拉開門,待看清來人,頓時又驚又喜?!按蠊樱∧伤慊貋砹?!
昨夜里可把老奴給急壞了……”門外肅然而立的,正是趙文博。他衣衫齊整,神色平靜,
唯獨一張臉,白得有些異樣?!白蛞癸嫸嗔耍谟讶烁闲铝?。何必大驚小怪。
”“趙文博”淡然應(yīng)了一句,徑直跨過門檻。他從趙伯身側(cè)走過,目不斜視,那眼神,
仿若在看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陳設(shè)。趙伯愣在原地,心底涌上一股說不出的別扭。
公子爺何時這般沉穩(wěn)了?往日醉歸,哪次不是大呼小叫,嚷著要丫鬟伺候著更衣解酒?
接下來的數(shù)日,這股別扭之感愈發(fā)沉重。新的“趙文博”竟主動接手了家業(yè),查賬理財,
條理分明,滴水不漏,手段比老太爺在世時還要精明幾分。他不再流連秦樓楚館,
每日按時歸家,甚至?xí)氉砸蝗嗽跁快o坐觀書。一切,都好得不似真的。這日午膳,
一個新來的小丫鬟布菜,許是緊張,手一抖,一滴香汗恰好落在了“趙文博”的手背上。
“趙文博”夾菜的動作猛地一僵。他緩緩垂首,死死盯著手背上那滴晶瑩的汗珠,
喉結(jié)竟不受控制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小丫鬟嚇得面無人色,“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抖如篩糠:“公子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心的!”“趙文博”抬起頭,
臉上又恢復(fù)了那副平淡無波的神情,甚至還牽起嘴角,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盁o事,
下去吧?!贝诀咄讼拢斐錾囝^,以一種近乎詭異的速度,將手背上的汗珠卷入口中,
而后閉上雙眼,喉間發(fā)出一聲滿足而細微的咕噥。這一幕,
分毫不差地落入了門外趙伯的眼中。老人家只覺手腳霎時冰涼,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他想起來了!方才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只舔舐汗珠的手腕上,
光潔一片!公子爺自幼便在右手腕上帶著的那塊銅錢大小的赤色胎記呢?!哪兒去了?此人,
斷不是他的公子爺!趙伯牙關(guān)格格作響,悄無聲息地向后退去,額上冷汗涔涔。
他不敢回自己的屋子,踉踉蹌蹌地穿過后院,手腳并用地從角門狼狽地溜了出去。
他要去報官!不,不能去官府,這等怪力亂神之事,官府只怕會當(dāng)他年老昏聵。
他得去找一個人。那個十年前曾來趙家查案,年紀輕輕,眼神卻銳利如鷹的捕快。他記得,
那人姓夜。第二章 欲望為餌城南隅,一間幾欲傾頹的茶寮,梁柱歪斜,風(fēng)過便吱呀作響。
夜錚便是在此尋到了趙伯。老人家蜷在角落,身前一盞冷透的粗茶,渾濁的老眼里布滿血絲,
望見夜錚,便如溺水之人攀住浮木,嘴唇抖似篩糠,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莫急,
茶都涼了?!币瑰P自顧自斟了杯熱茶,推至他面前,氤氳的熱氣稍稍驅(qū)散了些許寒意。
“胎記……公子爺腕上那塊銅錢大小的紅胎記,沒了!”趙伯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他猛地抓住夜錚的衣袖,壓著嗓子,幾近耳語,“他不是公子爺!老奴瞧得分明,
那是個披著人皮的邪祟!”夜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葉粗劣,澀味在舌尖化開,
直麻到舌根?!皟H憑一塊胎記?”“還有眼神!”趙伯憶及那日情形,身子又是一顫,
“他看人的眼神,不像在看活物,倒像是……像是屠夫在端詳砧板上的牲口!夜捕頭,
你信我!那東西,絕非人哉!”夜錚放下茶盞,修長的手指在斑駁的木桌上輕輕叩擊,
發(fā)出沉悶的聲響?!拔倚拍恪?尚?,無用。公門辦案,講的是實據(jù)?!彼酒鹕恚?/p>
在桌上留下幾枚銅錢,“你且回府,只當(dāng)今日之事從未發(fā)生。切記,萬不可露了馬腳,否則,
下一個被他‘端詳’的,興許就是你?!壁w伯一張老臉,霎時血色盡褪。是日下午,
夜錚便登門拜訪了趙府。他脫下了那身洗得發(fā)白的差服,換了件半舊的青色直裰,
手里提著兩盒坊間常見的糕點,一派上門叨擾、打秋風(fēng)的閑散公差模樣?!摆w公子,
別來無恙?!币瑰P毫不客氣地在趙府會客廳上首落座,還翹起了二郎腿,“近來城中皆傳,
趙公子浪子回頭,不僅戒了秦樓楚館,更將家業(yè)打理得井井有條,當(dāng)真是可喜可賀。
”主位上的“趙文博”端然穩(wěn)坐,親手為他烹茶,臉上掛著溫潤無懈的笑意?!耙共额^謬贊。
不過是收斂了心性,不敢再墮先父之名?!彼难孕信e止,周全得體,
尋不出一絲一毫的瑕疵,宛如一尊精雕細琢的玉像?!笆招牡煤冒??!币瑰P接了茶,卻不飲,
只在指間緩緩轉(zhuǎn)動著溫?zé)岬牟璞K,“只是……這財路一開,眼紅之人便多。衙門里有些同僚,
手頭拮據(jù),最愛盯著你們這等殷實大戶。倘若哪日,查出些許賬目不清,
或是……翻出幾樁人口失蹤的舊案,豈不平添煩擾?”他將“人口失蹤”四字,咬得極沉,
如投石問路?!摆w文博”斟茶的手有了剎那的凝滯,快得幾乎無法察覺。他抬眼,
笑意未改:“夜捕頭有話,不妨直言。”“爽快!”夜錚一拍大腿,“夜某平生,
就喜與爽快人相交。你我二人,不妨開誠布公。你呢,有些旁人不知的‘雅好’;我呢,
想求些身外之財,圖個官路順遂。你行你的方便,我謀我的前程,井水不犯河水,豈不美哉?
若你肯拉兄弟一把,日后想尋個什么樣的‘點心’,我手下人多眼雜,為你物色一二,
豈非易如反掌?”他身子前傾,壓低了嗓音,臉上堆滿心照不宣的市儈笑容:“你吃珍饈,
我跟著喝口湯,這筆生意,公子以為如何?”廳中一時靜謐無聲。片刻后,
“趙文博”忽然笑了,笑聲極輕,卻如冰棱刮過耳廓,透著一股非人的寒意。
“夜捕頭果真是個玲瓏剔透的聰明人?!彼畔虏鑹兀鄣诇貪櫟膫窝b如潮水般褪去,
露出幾分玩味的邪氣,“既然如此,我近來,確對一件‘祭品’頗為心儀?!薄芭??
愿聞其詳?!薄岸Y部侍郎之女,沈清漪?!币瑰P心中陡然一沉。沈清漪,
金陵城中有名的才女佳人,更以冰清玉潔、端莊自持聞名遐邇。這妖物的胃口,
竟已刁鉆至此。他面上卻絲毫不顯,反倒故作難色:“這……侍郎府的千金,怕是不好下手。
”“正因難以下手,才更顯其味之美妙。”“趙文博”伸出舌尖,緩緩舔過嘴唇,
那動作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貪婪,“此事若成,我保你坐上捕頭之位?!薄耙谎詾槎ǎ?/p>
”夜錚長身而起,拱了拱手,利落轉(zhuǎn)身離去。跨出趙府朱漆大門的一瞬,
他臉上所有笑容盡數(shù)斂去,只余一片寒霜。此后數(shù)日,
夜錚明面上為“趙文博”遞送沈清漪的行蹤消息,暗地里,卻如一頭最富耐心的獵犬,
悄然綴上了那偽裝成獵人的獵物。他發(fā)現(xiàn),此物并不急于撲食,反倒學(xué)足了人間風(fēng)雅,
扮作一個真正的癡情郎君。月圓之夜,秦淮河上,荷香滿舟?!摆w文博”一襲白衣,
于畫舫中宴請沈清漪。月色,酒香,蓮影,無一不恰到好處。“清漪小姐,文博偶得一句,
還請小姐品鑒?!彼e杯邀月,聲線清朗,帶著三分醉意?!敖痖子衤杜已?,
一晌貪歡赴黃泉。”沈清漪秀眉微蹙,只覺此句雖對仗工整,
意境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戾與悲涼?!摆w公子此句……未免太過哀戚了?!薄笆敲矗?/p>
”“趙文博”輕笑一聲,“我倒覺得,這恰是世間男女歡愛的本真?!彼f這話時,
一雙眼眸牢牢鎖住沈清漪,那目光里沒有愛慕,只有一種近乎實質(zhì)的、令人膽寒的饑餓。
不遠處,臨水柳蔭深處,夜錚將這一切盡收眼底。他聽得清清楚楚,那句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