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娃子的海“娘！娘！快看，山尖尖上那朵云，像不像條大魚？”我，小山，
整個人幾乎要探出那扇吱呀作響的木格窗，
手指頭用力戳著遠(yuǎn)處連綿起伏、青得發(fā)黑的群山輪廓。更遠(yuǎn)處，山尖刺進(jìn)灰蒙蒙的天里，
有朵胖乎乎的云，懶洋洋地飄著。灶膛里柴火噼啪，映著娘忙碌的側(cè)影。她直起腰，
在舊圍裙上擦了擦手，也瞇著眼朝窗外望：“嗯，是像。興許…是海里游上來的大魚哩。
”“海？”我猛地扭回頭，眼睛瞪得溜圓，這個詞像顆小石子，
噗通一聲砸進(jìn)我心里那片小小的池塘，濺起老高的水花，“海在哪兒？
比咱村頭那口水塘還大不？”娘走過來，帶著一股柴火和玉米餅子的暖香，
粗糙但溫?zé)岬氖终戚p輕落在我頭頂，把我那亂糟糟、汗津津的頭發(fā)揉得更亂：“傻小子，
水塘哪能跟海比？海啊，”她的聲音低下去，帶著一種我那時還捉摸不透的遙遠(yuǎn)和嘆息，
“在山的那邊呢。望不到頭，全是藍(lán)汪汪的水，太陽照在上面，金子似的晃眼。風(fēng)一吹，
嘩啦嘩啦，白花花的浪頭能跑到天上去…”“哇！”我張大了嘴，感覺心口揣了只小兔子，
撲通撲通跳得飛快，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山的那邊！藍(lán)汪汪的！金子似的！
白花花的浪頭能跑上天！我一把抓住娘沾著面粉的衣角，急切地晃著：“娘！山那邊真是海？
你沒哄我？”娘低下頭，看著我熱切得發(fā)亮的小臉，嘴角彎了彎，
那笑容卻像蒙著一層薄薄的霧氣：“娘啥時候哄過你？山那邊，就是海?！彼D了頓，
聲音更輕了些，像怕驚擾了什么，“等你長大了，有勁兒了，自個兒爬上去瞧瞧，
不就知道了？”“不用長大！我現(xiàn)在就有勁兒！”我挺起瘦巴巴的小胸脯，使勁拍了兩下，
砰砰響，“明兒！明兒我就爬上去看看！我跑得快著呢！”“盡說傻話！
”娘笑著戳了下我的腦門，“那山看著近，走起來可遠(yuǎn)，還高得很！爬上去？
你這小胳膊小腿兒，半道兒就得累趴下討水喝?！薄拔也慌拢∥掖蓚€大餅子！渴了喝露水！
”我梗著脖子，不服氣地嚷嚷，心里那股隱秘的、滾燙的想望，像顆燒紅的炭，
滋滋地燙著胸膛。山那邊是海！娘說的！我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那片無邊無際的藍(lán)色，
聽見了震耳欲聾的嘩嘩聲，咸腥的風(fēng)吹得我頭發(fā)亂飛…夜里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窗外的蟲鳴一陣緊過一陣。我翻來覆去，像烙餅。閉上眼睛，不是黑，
是晃動的、碎金子一樣的波光，是轟隆隆的、鋪天蓋地的白色浪花，它們翻滾著，咆哮著，
從山的那一邊，洶涌澎湃地向我撲來。我把臉埋進(jìn)帶著霉味兒的舊被子里，偷偷地笑出聲。
山的那邊，是海！是娘說的，藍(lán)汪汪、望不到頭、金子般耀眼的海！明天，
明天我就能看見了！2 鐵青的山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像塊沒洗干凈的舊抹布。
我像只偷溜出洞的小耗子，躡手躡腳地從吱呀亂響的門縫里擠出來。
懷里緊緊摟著個粗布小包袱，
里面硬邦邦地硌著兩個昨夜偷偷藏起來的玉米餅子——這可是我“看?！钡母杉Z！
心口咚咚直跳，一半是興奮，一半是怕被娘發(fā)現(xiàn)抓回去的緊張。山看著近，真走起來，
才曉得娘的“遠(yuǎn)”字是啥滋味。小路像根扔在草叢里的爛麻繩，彎彎繞繞，沒個盡頭。
太陽慢慢爬高了，明晃晃地曬在頭皮上，汗珠子順著脖子往下淌，癢得像有小蟲子在爬。
腿肚子早就從酸溜溜變成了沉甸甸，每抬一下都像灌了鉛。嗓子眼干得冒煙，
帶來的水葫蘆早就見了底，只能舔舔干裂的嘴唇。包袱里的餅子硬得像石頭，啃一口，
噎得直翻白眼?？伞昂！痹谇懊?！娘說的藍(lán)汪汪的海！這念頭像根看不見的鞭子，
抽著我這頭又累又渴的小驢，吭哧吭哧往上挪。翻過一個光禿禿的石頭坡，
前面似乎平坦了些。我喘著粗氣，用盡最后一點(diǎn)力氣，
手腳并用地攀上眼前一塊突出的大青石。站穩(wěn)了，胡亂抹了一把糊住眼睛的汗，滿懷期待地，
朝著山的那一邊望去——呼吸，猛地窒住。眼睛瞪得生疼。沒有藍(lán)汪汪的水。
沒有碎金子一樣的波光。沒有白花花的浪頭跑上天。只有山。更多的山！一座連著一座，
擠擠挨挨，像一群沉默的、穿著鐵青色鎧甲的巨人，冷冰冰地矗立在那里。它們更高，更陡，
山峰尖銳地刺向灰白單調(diào)的天空，把更遠(yuǎn)處的一切都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視野的盡頭，依舊是山，
鐵青著臉，漠然地看著渺小的我。整個世界，只剩下這無邊無際、令人絕望的鐵青色。
“嗚…嗚…”喉嚨里堵著的那團(tuán)又熱又硬的東西，終于沖破了閘門。
滾燙的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出來，混合著臉上的汗水和塵土，流進(jìn)嘴里，又咸又澀?！膀_人！
騙人！都是騙人的！”我再也忍不住，帶著哭腔嘶喊出來，聲音被山風(fēng)扯得破碎，“海呢？
娘說的海呢？在哪？！”巨大的失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所有力氣和期待。
一路支撐著我的那股勁兒，一下子泄得干干凈凈。我像個被戳破的皮球，
軟軟地癱坐在冰冷的石頭上。委屈、憤怒、被欺騙的羞恥感一股腦兒沖上來。
我一把扯下肩頭那個磨得我生疼的粗布包袱，看也沒看，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朝山下砸去！
包袱翻滾著，撞在嶙峋的石頭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很快消失在茂密的灌木叢里。
連同那兩個硬邦邦的餅子，一起被我拋棄了?！皼]有海！根本沒有海！
”我對著那堵沉默的鐵青色墻壁，哭得撕心裂肺，肩膀一抽一抽，“娘騙我！山也騙我！
都是大騙子！” 山頂?shù)娘L(fēng)嗚咽著吹過，卷起塵土，仿佛也在嘲笑我的天真和狼狽。
鐵青的山，依舊沉默地矗立著，給我的幻想，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一個冰冷刺骨的零分。
3 娘的白布拖著灌了鉛似的腿，像打了敗仗的小兵，
一步一步蹭回那個熟悉的、低矮的泥坯院門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村子里靜悄悄的，
只有幾聲零星的狗叫。院門虛掩著，昏黃的油燈光從門縫里漏出來，
在地上拉出一道搖曳的光痕。我心里又酸又脹，堵滿了白天的委屈和一路積攢的怨氣。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帶著哭腔的質(zhì)問幾乎要沖口而出：“娘！你為啥騙我？
山那邊根本沒有…”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里。堂屋的景象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
瞬間凍僵了我所有的聲音和動作。屋里點(diǎn)著燈，比平時亮堂，
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冷清和沉重。鄰居福伯和他婆娘都在，
還有村東頭那個總是板著臉、身上有股怪味兒的李大夫。他們圍在娘的床邊，個個臉色凝重，
像蒙著一層灰。娘躺在那里，蓋著家里唯一那床半新不舊的藍(lán)花棉被。她的臉，
在昏黃的燈光下，白得嚇人，像糊窗戶的糙紙，沒有一絲血色。額頭上搭著一塊濕布巾子，
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她閉著眼，呼吸又淺又快，微弱得像隨時會斷掉的絲線。最刺眼的，
是娘蓋在被子外的手。那只總是粗糙但溫?zé)岬氖郑丝虩o力地搭在床邊，
手腕上纏著一圈刺眼的白布條！那白色，在昏黃的燈光下，白得瘆人，像一道冰冷的符咒。
“娘——！”我魂飛魄散，白天所有的委屈、憤怒瞬間被巨大的恐懼碾得粉碎。我尖叫一聲，
像顆小炮彈一樣撲到床前，膝蓋重重磕在冰冷的地上也不覺得疼。
我死死抓住娘那只沒纏布條的手，她的手涼得像井水！“娘！娘你咋了？你醒醒！
醒醒看看我啊！”我哭喊著，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我回來了！
小山回來了！娘你別嚇我！”我的哭喊似乎驚動了她。娘的眼皮顫動了幾下，
極其艱難地、慢慢地掀開了一條縫。那眼神渾濁、暗淡，像是蒙著一層厚厚的灰翳，
吃力地轉(zhuǎn)動著，好半天才勉強(qiáng)聚焦在我滿是淚水的臉上。
“山…山娃子…”她的聲音又輕又飄，氣若游絲，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帶著風(fēng)箱似的嘶嘶雜音?！澳?！是我！是我！”我趕緊把臉湊得更近，急切地應(yīng)著，
生怕她聽不見，“我回來了！
山那邊…山那邊…”“?！蹦锔闪训淖齑綐O其輕微地蠕動了一下，打斷了我語無倫次的話。
這個字眼，此刻像針一樣扎進(jìn)我心里。她那只纏著白布的手，
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從被子下挪動出來，仿佛有千斤重。冰涼、枯瘦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