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靜得過分的夜。
凌晨一點五十,城市早已褪去白日的喧囂,偶爾有幾輛夜班車低鳴而過,像在遠遠地嘆氣。陳宇開門的那一刻,聽到走廊盡頭傳來一陣輕微的抽泣。
他愣了半秒,才反應過來那是林悅的聲音。
光腳踩在木地板上的聲音細微而真實,他順著聲音走過去,轉(zhuǎn)過客廳角落的嬰兒房。門虛掩著,里面的燈沒開,但走廊的余光勾出她的身影——林悅坐在地板上,背靠著門框,雙膝蜷曲,額頭抵在膝蓋上。她一只手輕輕握著手機,屏幕已熄滅,另一只手覆在嘴唇上,壓抑著哭聲。
屋內(nèi)另一頭,知安在保姆懷里,裹著襁褓沉沉地睡著,嘴角還有剛哭過的濕痕。保姆看了陳宇一眼,小聲說:“剛才又鬧了快一個小時,我實在哄不住,她叫我別管?!?/p>
陳宇點點頭,讓保姆先去休息。
他蹲下,伸手想碰林悅的肩膀,卻在最后一秒停住了。那一瞬間,他想起了母親去世前的某個夜晚——她也是這樣,縮在病房外的長椅上,一個人低聲哭泣,拒絕任何人的靠近。
“林悅?!彼兴拿?,聲音盡量輕。
林悅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眼神怔怔地望著他,仿佛認了很久,才將他的輪廓與記憶中的陳宇對上號。
“你加班到這么晚?”她的聲音干啞。
陳宇點頭,沒有立刻解釋,只是坐到她身旁,背也靠在門框上,兩人肩并肩。屋里靜得出奇,只有知安的輕微呼吸聲在夜里顯得尤為鮮明。
“他是不是不喜歡我?”林悅突然開口。
陳宇怔了一下:“誰?”
“知安?!彼嘈σ幌?,“他每次都不肯在我懷里睡,只有保姆抱才肯安靜。你不覺得……很諷刺嗎?”
陳宇沒回答。他知道這時候說什么都不對。
“我今天試著給他洗澡,他哭得像被誰掐住了脖子。”林悅望著天花板,“我媽以前能在半個小時內(nèi)給我洗完澡、換衣服、哄睡、還講一個完整的故事。我連第一個環(huán)節(jié)都過不了?!?/p>
“你在學?!标愑钤噲D安慰。
“可你知道嗎?”林悅轉(zhuǎn)頭看著他,眼里有一種近乎質(zhì)問的情緒,“你在訓練場上運球、投籃、調(diào)配戰(zhàn)術都精準得像計算機??赡惚Ш⒆拥淖藙?,就像抓一個沒氣的籃球?!?/p>
這句話讓陳宇猝不及防。他低頭苦笑了一下,卻無力反駁。
“你是不是覺得我現(xiàn)在什么都做不好?”林悅繼續(xù)說,“辭職了、整天在家、情緒失控、連個奶瓶都握不穩(wěn)。我以前是戰(zhàn)地記者,在沙塵暴和槍聲里都沒哭過??涩F(xiàn)在,我會因為一塊尿布哭得喘不過氣?!?/p>
陳宇沉默了一會兒。
“我不是覺得你做不好?!彼曇舻蛦?,“我只是……還沒學會怎么在一個新身份里幫你。”
林悅怔住,顯然沒想到他會這樣說。
“我也覺得自己笨。”陳宇苦笑,“我可以記住一整場比賽的所有配合細節(jié),卻記不住知安喜歡哪一種奶嘴,什么時候該拍嗝,怎么調(diào)整溫度。”
“你能一個人守住最后兩秒鐘的防線?!绷謵偼?,“可你卻沒辦法守住這個家最普通的一頓晚飯。”
這話很重,但陳宇沒有生氣。他只是閉了閉眼,像是接受了這份沉痛。
他們之間的沉默被知安的一聲咿呀打破,像一道微光刺穿了黑夜。林悅緩緩站起身,走進嬰兒房,把他從小床里輕輕抱起。
孩子睜開眼,看著她,手指在空中亂抓。林悅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孩子的指腹碰到她還濕著的睫毛,愣了一下,然后咯咯笑了出來。
她也跟著笑了。
陳宇站在門口,看著她和知安的畫面,有些出神。他突然記起一個場景——2015年,那個炎熱的夏天,在大學籃球館外,林悅拿著相機坐在最后一排,為他拍下一張張動作模糊卻情緒飽滿的照片。
“你抱孩子的手法,真的像握籃球。”林悅回頭,對他說,“可我現(xiàn)在更希望你能像我媽一樣,把他當成一塊熱水袋抱著,不怕燙,也不怕滑?!?/p>
“那我得重學?!标愑钭哌^來,摸了摸孩子的小手。
“我們都得重學。”林悅低聲說。
凌晨三點,屋內(nèi)終于安靜了下來。
陳宇輕手輕腳地將知安放回嬰兒床。林悅站在一旁,眼底掛著濃重的疲憊,卻沒說話。她盯著孩子小小的臉,目光游離。
陳宇想起母親曾經(jīng)說過的一句話:“女人生完孩子那幾年,是最容易崩潰的?!碑敃r他不懂,只以為那是老一輩的情緒化,現(xiàn)在,他終于看懂了這句話背后的重量。
“你先去睡會兒,我來照著他?!标愑畹吐曊f。
林悅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身進了臥室。
她關上門,背靠著門板坐了下來,眼前一片模糊。她沒有開燈,只拉開抽屜,從最下層取出那個硬皮筆記本——那是她生產(chǎn)前最后一個月開始寫的。
日記第一頁,只有短短一句話:
“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熱愛寫作,希望你還記得,我曾拿生命去記錄這個世界。”
那是她對自己身份的確認,一個作為記者的女人,對鏡頭與筆端保持著絕對的忠誠。可現(xiàn)在,她卻在為一個嬰兒的哭聲手足無措,甚至寫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
她翻到最新的一頁,墨水還沒干透,句子斷斷續(xù)續(xù):
“他抱孩子時的手法,就像他曾經(jīng)握籃球——沉著、用力、精準。但知安不是籃球,他會哭,會掙扎,會在他懷里無聲地拒絕……而他,還以為自己掌控了一切?!?/p>
林悅寫完這段時,眼淚再次落在紙上,暈開了字跡。
她回憶起2015年的夏天,那年陳宇剛?cè)脒x大學校隊,帶著幾分稚嫩卻已鋒芒畢露。她第一次拍他比賽,是在一場陽光熾熱得仿佛要把水泥球場烤化的校內(nèi)邀請賽。她蹲在場邊,用長焦鏡頭追蹤著他的每一個動作。汗水從他額頭滑到下巴,腳步堅定,眼神鋒利——那時的他,是她鏡頭里最可靠的光源。
比賽結束后,他跑過來,拿起她的水杯喝了一口,笑著說:“你拍我?guī)洸粠???/p>
“像小狗?!彼蜃煨?。
“那你還拍?”
“因為你很認真。認真的人最好看。”
林悅合上日記本,那些畫面像膠片一樣在腦海里閃回。她突然明白,過去他們的世界那么簡單,是因為只有彼此;而現(xiàn)在,他們中間隔著一個整夜哭泣的孩子、一位病危的母親,還有太多來不及適應的新身份。
她起身走向陽臺。
夜風拂過她的發(fā)梢,遠處城市燈光零落,一如她此刻的心境。她打開手機,點開他們戀愛時常聽的那首鋼琴曲——《卡農(nóng)》。
熟悉的旋律緩緩響起,音符像溫柔的指尖,一點點撥開她心頭的結。
她在陽臺角落靠坐下來,閉上眼,靜靜聽著。
十分鐘后,陽臺門被輕輕推開。
陳宇手里也握著手機,屏幕上,同樣播放著《卡農(nóng)》。他看著她,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聽這首,是在綠皮火車上嗎?”
林悅點頭,笑了笑:“你說這首曲子像拉拉隊一樣,總在你迷路時把你叫回來?!?/p>
“我也迷路了?!标愑钭聛恚咽謾C音量調(diào)小,音符在兩人之間像流動的水。
“我不是想怪你?!绷謵傉f,“只是……有時候我覺得我們兩個正在變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人?!?/p>
“我也是?!标愑钫f,“但如果那是必經(jīng)之路,我想知道,我們有沒有可能重新走到一條路上。”
他們沉默著,聽著音樂在耳邊回旋。
林悅看著他,輕聲問:“你還想做父親嗎?不是一個角色,是一種選擇。”
陳宇深吸一口氣:“我想。雖然我現(xiàn)在很糟糕,但我想學。我也害怕,怕像小時候我爸那樣,不知道怎么表達愛,只知道訓你……可我想試試?!?/p>
林悅低頭,看著手上的牛奶印跡,那是早上不小心潑灑的,干涸后留下淡黃色的輪廓。
“我今天對著知安發(fā)脾氣了?!彼f。
“我也有很多次想沖著他吼。”陳宇勉強笑了一下,“但我忍住了,因為我知道我一吼,他就更不知道怎么安靜下來。”
“我們倆都不該吼?!绷謵偪拷艘稽c,“他才多大?”
“才剛出生?!标愑钹?。
他們靜靜地靠著墻,聽著《卡農(nóng)》的尾奏慢慢隱去,夜風輕拂,窗外的銀杏樹枝隨風擺動,影子像一塊薄布,籠罩在兩人之間。
林悅閉上眼,輕聲道:“我們是不是該給自己一個暫停鍵?”
陳宇回望她:“不是暫停,是重啟吧?”
她睜開眼,看著他認真地笑了一下。那一刻,仿佛回到了他們還沒為柴米油鹽爭吵的那幾年,只是彼此的光影、簡單的溫暖,還有隨手一張照片就能笑出聲的日子。
遠處,知安的呼吸聲均勻地傳來。他在屋里睡得很沉,像他們最初關于“家的”想象那樣安靜、完整。
陽臺上,兩部手機的屏幕幾乎同時熄滅,只剩一片溫柔的黑,仿佛為這段破碎而又努力修復的婚姻,蓋上一層細膩的保護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