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血染的拜師帖天擦著黑邊兒，青云山腳下的小鎮(zhèn)“望云集”卻亮得晃眼。
燈籠一串接一串，紅得刺目，把青石板路都映得暖烘烘的。
空氣里塞滿了汗味、劣質(zhì)脂粉味兒，還有各家客棧飄出來的油膩菜香，混在一塊兒，
又沉又悶，壓得人喘不過氣。人擠著人，肩膀撞著肩膀，全是奔著青云宗明日開山收徒來的。
秦風縮在“悅來”客棧二樓最靠里的窗邊，像個不合時宜的影子。
桌上那碗陽春面早坨成了一團，湯面上凝著白花花的油星子。他眼珠子動也不動，
死死盯著窗外遠處黑黢黢的山影輪廓。那里是青云宗，是仙家福地，
也是他爬也要爬進去的地方。窗紙被風吹得噗噗響，像極了三年前那個雨夜，
柴房破窗紙被風扯出的聲音。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猛地沖進鼻腔，仿佛就縈繞在鼻尖，
混著泥土和暴雨的濕冷。爹最后瞪圓的眼，娘散落在泥水里的頭發(fā)，
還有那雙……那雙踏過爹胸口，靴底沾滿泥漿和暗紅血漬的靴子！靴幫子上，
青云繚繞的紋路，在慘白的閃電光里，清晰得如同烙鐵燙在他眼珠子上！秦風猛地閉上眼，
牙關(guān)咬得死緊，腮幫子上的肌肉突突直跳，指甲深深摳進掌心的舊疤里，
一陣尖銳的疼才把那噩夢般的景象壓下去一點點?！靶⌒值?，一個人？
”一個油滑的聲音插進來。秦風睜開眼，一個穿著綢緞褂子、滿臉堆笑的胖子湊到桌邊，
綠豆眼在他身上來回掃，“看你這樣子，也是去青云宗碰運氣的吧？嘖嘖，根骨瞧著是不賴，
可這青云宗的門檻，高著呢！沒點門路，難！”胖子搓著手，壓低了聲音，
帶著一股子神神秘秘的勁兒：“哥哥我在這望云集混了十幾年，人頭熟！
要不要幫你引薦引薦？保管……”秦風沒吭聲，眼皮都沒撩一下。他從懷里摸出個東西，
輕輕放在油膩的桌面上。那是一張拜師帖，普通的黃麻紙，邊角磨損得厲害。
最扎眼的是帖子上，一大片潑灑開、早已干涸變成深褐色的血跡，像一塊丑陋的疤。
胖子臉上的笑瞬間凍住，綠豆眼里的光閃了閃，仔細瞅了瞅那拜師帖，
又抬眼看看秦風那張沒什么表情、卻透著股死氣的臉，喉頭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晦氣！
”他低聲罵了一句，像躲瘟疫似的，飛快地扭著肥胖的身子擠開人群溜了，再不敢多瞧一眼。
秦風像沒看見胖子離開，手指在那片干硬的血漬上用力抹過。
冰涼的觸感順著指尖直鉆進骨頭縫里。他抓起桌上冰涼的茶水，仰頭灌了一大口，
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卻澆不熄心頭那團燒了三年的毒火。明天。就是明天。
2 劍譜藏著的秘密青云宗，演武場。天剛蒙蒙亮，一層薄薄的、帶著寒意的霧氣還沒散盡。
初春的風像小刀子，刮在臉上生疼。幾十個新入門的弟子穿著灰撲撲的雜役弟子服，
排成歪歪扭扭的幾列，人手一把木劍，
笨拙地比劃著最基礎(chǔ)的青云劍訣起手式——“云起青萍”。秦風也在其中。他緊抿著唇，
每一個動作都做得一絲不茍，手臂繃得筆直，木劍刺出的軌跡穩(wěn)定得嚇人。
汗水順著他緊貼鬢角的發(fā)絲滑下來，砸在夯實的泥地上，瞬間被吸干，
只留下一個深色的小點。“蠢貨！手抬高點！沒吃飯嗎？”負責教習的外門執(zhí)事，姓孫，
是個黑臉膛的壯漢，嗓門大得像打雷。他背著手在隊列里踱步，唾沫星子橫飛，
“你們這些新來的，別以為進了青云宗就一步登天了！屁！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練不好，
就滾去后山挑糞！青云宗不養(yǎng)廢物！
”木劍破空的聲音、孫執(zhí)事的吼罵聲、弟子們粗重的喘息聲混雜在一起。
秦風的目光越過前面幾個歪歪扭扭的身影，落在遠處那片被高大松柏掩映的樓閣飛檐上。
那是內(nèi)門弟子和長老們居住、修煉的地方。清幽，安靜，
和他此刻身處的喧鬧、塵土飛揚的演武場，像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捏著木劍柄的手指又收緊了幾分，骨節(jié)泛出青白色。下工的銅鑼聲終于“鐺鐺鐺”地響起，
沉悶又刺耳，宣告著上午煉獄般的操練結(jié)束。雜役弟子們立刻像泄了氣的皮球，
哀嚎著、拖著酸痛的腿腳往大通鋪的住處涌去。秦風沒動，等人都走光了，
他才默默收好木劍，
轉(zhuǎn)身走向另一個方向——外門弟子可以憑身份木牌進入的“萬卷樓”底層。樓里光線有些暗，
彌漫著一股陳年紙張和灰塵混合的味道。一排排高大的書架像沉默的巨人矗立著。
秦風對這里已經(jīng)很熟。他徑直走到最靠里、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踮起腳，從書架最高一層，
抽下一本封面磨損得幾乎看不清字跡的薄冊子——《青云劍訣·殘篇（注疏版）》。
這是給雜役弟子打基礎(chǔ)用的，內(nèi)容粗淺，紙張粗糙發(fā)黃。他靠著冰冷的書架滑坐到地上，
就著從高處小窗透進來的微弱光線，翻開了冊子。動作熟練地直接翻到中間一頁。
這一頁的紙張，摸上去比前后頁都要硬一些，厚一些，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滯澀感。
他的手指有些微不可察的顫抖，指腹在那片異常厚硬的紙頁上反復(fù)摩挲。三年來，
他幾乎每天都會來翻看這一頁，這已經(jīng)成了支撐他活下去的某種儀式。每一次觸摸，
都像在觸摸三年前那個冰冷的雨夜。
指尖在那片區(qū)域的邊緣摸索到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翹起。
秦風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他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開那頁紙的一角——原來這頁紙是被人用某種近乎天衣無縫的手法，
從中間剖開過！里面，赫然夾著一張只有半個巴掌大小、顏色更深的紙片！
紙片邊緣參差不齊，像是從什么地方倉促撕下的。上面沒有字，
只有一片早已干涸、顏色深褐發(fā)黑的血跡！血跡的邊緣，
幾道細如發(fā)絲、卻力透紙背的暗紅劃痕，
組成幾個扭曲猙獰的字：“仇人左靴…缺齒…”字跡在“缺齒”后面戛然而止，
最后那一筆拖得又深又長，仿佛耗盡了他書寫者最后一絲力氣和所有的怨毒。
秦風的呼吸瞬間停滯，胸腔里像被塞進了一塊巨大的寒冰，凍得他四肢百骸都在發(fā)抖。
他猛地合上冊子，緊緊按在胸口，
仿佛要將那頁染血的紙片和那幾個字死死按進自己的心臟里。左靴…缺齒…他閉上眼，
黑暗中，那雙踏過父親胸口、沾滿血污的青云紋靴底，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
靴底的齒痕…左邊…似乎…真的…少了一塊？記憶的碎片瘋狂地沖擊著他，
那個雨夜閃電下的驚鴻一瞥，模糊卻又帶著致命的指向！他死死攥著那本殘破的劍訣，
指節(jié)捏得咯咯作響，手背上青筋暴起。冊子粗糙的邊緣深深硌進掌心，帶來尖銳的疼痛，
卻遠不及心頭那撕裂般的恨意。缺齒…缺齒！3 師父的破靴子三年光陰，
在青云宗日復(fù)一日的苦練和刻骨的煎熬中，竟也如流水般逝去了。
秦風早已不再是那個縮在客棧角落、滿身血仇的孱弱少年。他身形拔高，肩膀?qū)掗煟?/p>
常年握劍的手掌布滿厚繭，眉宇間沉淀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冷硬和沉默。
一身外門弟子的青灰勁裝穿在他身上，竟也透出幾分銳利的精氣神。
憑借著一股近乎瘋狂的狠勁和絕不遜于任何內(nèi)門弟子的天賦，
他的劍術(shù)修為在外門之中已然鶴立雞群。那套入門時笨拙揮動的“云起青萍”，
在他手中使出來，劍風凌厲，隱隱帶著風雷之聲，引得不少內(nèi)門執(zhí)事都為之側(cè)目。
又是一年宗門大比之期。演武場中央，巨大的青石擂臺被擦洗得光可鑒人。四周人聲鼎沸，
彩旗招展，各峰長老、內(nèi)門精英弟子端坐于高臺之上，俯視著下方的比斗。氣氛熱烈而緊繃。
秦風剛剛結(jié)束一場比斗。對手是一個內(nèi)門弟子，劍法花哨，根基卻不甚扎實。
秦風沒給對方太多施展的機會，幾招剛猛迅疾的基礎(chǔ)劍式連環(huán)刺出，
抓住對方一個細微的破綻，木劍劍尖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對方咽喉前三寸。勝負已分，干凈利落。
臺下響起一片低低的驚嘆。他收劍，抱拳，面色沉靜如水，看不出絲毫勝利的喜悅。
目光卻不著痕跡地掃過高臺。那里，幾位長老正含笑交談。正中央端坐的，
正是三年前收徒大典上，看過他那張染血拜師帖后，撫須贊他“根骨絕佳”，
破格收為記名弟子的傳功長老——林岳。林長老須發(fā)皆白，面容清癯，
一身寬大的青云紋長老袍服，襯得他頗有幾分仙風道骨。他此刻正微微頷首，
目光似乎正落在秦風身上，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許和欣慰，
仿佛在看一塊精心雕琢、即將大放異彩的美玉。秦風的心猛地一沉，
隨即又被一股冰冷的恨意狠狠攥緊。就是這張看似慈和的臉，就是這雙看似贊許的眼！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心緒，走下擂臺。按照慣例，弟子比試間隙，
會有雜役弟子為高臺上的長老和貴賓奉上茶水點心。秦風走向擂臺邊臨時搭建的茶水棚。
棚子里熱氣騰騰，幾個雜役弟子正手忙腳亂地準備著。秦風走過去，
很自然地接過其中一個雜役弟子手中剛沏好的一壺滾燙熱茶?！皫熜?，
這……”那雜役弟子有些惶恐?！盁o妨，我去。”秦風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
他端著那壺滾燙的茶，一步步走上通往高臺的臺階。腳步沉穩(wěn)，心卻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高臺近在眼前。林岳長老正側(cè)身與旁邊另一位長老低聲交談，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
陽光落在他身上，一派宗師氣度。就是現(xiàn)在！秦風端著茶壺的手，幾不可查地微微一抖。
腳下似乎被什么無形的東西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前一個趔趄！“??！
”他口中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呼，手中的茶壺脫手飛出！
目標精準無比——正是林岳長老放在踏腳凳上的左腳！滾燙的褐色茶水裹挾著幾片茶葉，
如同一條惡毒的瀑布，兜頭潑下！“嘩啦——！”一聲脆響，緊接著是瓷片碎裂的聲音！
滾燙的茶水四濺開來！“放肆！”旁邊一位長老厲聲呵斥?！霸趺椿厥?？！
”林岳長老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霍然起身，寬大的袍袖拂開，帶起一陣風。
他下意識地低頭去看自己濕透的左腳鞋襪。鞋面、雪白的襪子上，
瞬間暈開一大片難看的深褐色茶漬，甚至還在冒著絲絲熱氣。整個高臺瞬間死寂。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秦風身上，有驚愕，有憤怒，有探究。秦風臉色“唰”地白了，
慌忙單膝跪地，頭深深低下，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和顫抖：“弟子該死！弟子一時失足！
驚擾長老！請長老重重責罰！”他的身體微微發(fā)抖，仿佛真的被嚇壞了。然而，
在他低垂的視線里，在林岳長老因起身而微微抬起的左腳靴底邊緣，
在那濕漉漉的泥污和茶葉碎屑之間——一只磨損得極其嚴重的青云紋靴底！
靠近靴跟外側(cè)的位置，赫然缺失了一小塊三角形的齒痕！那缺口邊緣光滑，絕非新傷，
顯然是經(jīng)年累月的磨損所致！缺齒！那深深刻在血書上的兩個字，此刻如同燒紅的烙鐵，
狠狠燙在秦風的視網(wǎng)膜上！和記憶中雨夜閃電下模糊的影像瞬間重合！分毫不差！
一股冰冷的殺意混合著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巖漿，瞬間沖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壩！
袖中的拳頭死死攥緊，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他用了全身的力氣才克制住沒有立刻抬頭，
沒有讓那噬人的目光暴露出來。是他！真的是他！
這仙風道骨、德高望重的青云宗傳功長老林岳！“哼！毛手毛腳，成何體統(tǒng)！
”林岳長老皺著眉，看著自己濕透的鞋襪，語氣帶著明顯的不悅和被打擾的煩躁，
“念你初犯，又是無心，去戒律堂領(lǐng)二十藤鞭，長長記性！下去！”“謝…謝長老寬宥！
”秦風的聲音依舊帶著顫抖，仿佛劫后余生。他低著頭，迅速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動作僵硬。
收拾完畢，他躬身退下臺階，每一步都踩得無比沉重。走下高臺，遠離了那些審視的目光，
秦風才緩緩直起身。他臉上所有的惶恐和驚懼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下一種冰封般的死寂。
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緊貼著皮膚，一片冰涼。他回頭，
最后望了一眼高臺上那個正由雜役弟子服侍著擦拭鞋襪的白發(fā)身影。那身影在陽光下，
依舊道貌岸然。二十藤鞭？秦風嘴角扯出一個極冷、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這頓鞭子，
他記下了。連本帶利！4 禁地驚魂戒律堂的二十藤鞭，抽在背上，火辣辣地疼，皮開肉綻。
秦風咬著牙，一聲沒吭。行刑的執(zhí)事見他骨頭硬，下手反而更重了幾分。鞭子帶著風聲落下，
每一次都帶走一片皮肉。秦風趴在冰冷的石床上，背上敷著氣味刺鼻的劣等金瘡藥，
火燒火燎的痛楚一波波沖擊著神經(jīng)。這痛楚非但沒有讓他麻木，反而像淬火的鐵，
將他心頭的恨意淬煉得更加冰冷堅硬。林岳！那張看似慈和的臉，那雙踏過父親胸膛的靴子，
那靴底缺失的一角齒痕！還有高臺上那理所當然的呵斥和責罰！
每一幀畫面都在他腦海里反復(fù)灼燒。他不能再等下去了。直覺像冰冷的毒蛇，
纏繞著他的心臟，告訴他林岳一定會有所察覺。那雙看似溫和的眼睛深處，
偶爾閃過的審視和疑慮，絕不只是對一個笨手笨腳弟子的不滿。
那是一種獵人對獵物本能的警惕。夜深人靜。戒律堂后山思過崖的石洞里，一片死寂，
只有山風穿過縫隙的嗚咽聲。秦風猛地睜開眼，眼底一片清明，毫無睡意。他側(cè)耳傾聽片刻，
確認外面無人看守，忍著背上撕裂般的劇痛，悄無聲息地翻身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