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調(diào)的涼風(fēng)攪動著室內(nèi)沉悶的空氣,吹得我鼻腔深處泛起一絲滯澀的癢意。
隔著半開的通風(fēng)窗,樓下綠化帶里夏蟬的嘶鳴聲浪般涌進來,一陣高過一陣,
幾乎要蓋過電腦主機運行的嗡鳴。這單調(diào)的鳴聲,
竟奇異地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撕開一道微小的縫隙,讓一絲屬于生活的氣息,
頑強地滲入了這方被工作占據(jù)的格子間。我的指尖在鍵盤上懸停片刻,
那些遙遠童年里關(guān)于“借”與“還”的細碎聲響,忽然被這蟬鳴從記憶深處喚醒了,
清晰得如同昨日。我年幼時生活的那個平原小村,沒有貧瘠山村的嶙峋風(fēng)骨,
也未曾幸運地趕上第一波新農(nóng)村的浪潮。它普通得如同一粒被遺忘的塵埃,
靜靜地伏在廣闊平原的褶皺里。歲月無聲流淌,碾過了石磨盤吱呀的吟唱,
也淹沒了打麥場上麥粒與石磙子碰撞的喧囂。我小小的身影,
就在這新舊交替的縫隙里懵懂穿行。那時,家家戶戶的日子都像被雨水反復(fù)沖刷的土坯墻,
透著一層洗舊的黃。我家在村里,勉強算是“正?!?,可若仔細掂量,
秤砣又分明向著“偏困難”的那頭沉沉墜下。然而奇怪的是,
父母的心腸卻從未被這緊巴的日子勒細半分。尤其是母親,對境況更不如我們的人家,
總存著一種近乎本能的溫暖。家里飯桌上,
時常會多出一兩張不屬于我們兄妹的面孔——那是我的同學(xué),
母親會毫不吝嗇地從那有限的一盆菜里,勻出厚實的一勺,盛進他們的粗瓷碗里。
記憶里有個叫小娟的女孩,她家緊挨著村西頭那條泛著堿花的臭水溝。我去過她家?guī)状危?/p>
那低矮的泥屋,昏暗如同永遠等不到黎明的黃昏。他們家原本四口人,
父母以及他們姐弟二人,后來父母離異,暴躁的父親不讓母親帶走任何一個孩子,
卻又把對她母親的怨恨用殘羹和皮鞭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尚【昶綍r卻樂呵呵的,
還大方的給我們展示皮鞭后的傷痕,她像個守護寶藏的精靈,總能從炕頭破舊的木箱深處,
變出些令人驚喜的玩意兒:一個邊緣磨得光滑的彩色玻璃珠,幾枚印著陌生花卉的糖紙,
或者是一小截帶著清香的彩色蠟筆頭。她獻寶似地遞給我,眼里閃爍著珍寶的光芒。多年后,
那些同學(xué)的名字在記憶里早已模糊不清,可偶爾在集市上遇見,
那些已然模糊的面孔竟能脫口喚出我的名字——或許是母親當(dāng)年無聲播下的那點善意,
竟在歲月里悄然結(jié)了籽。大約是小學(xué)四五年級的光景,一個同樣平常的傍晚,
放學(xué)的鐘聲悠長地回蕩在校園上空。同班一個名叫翠萍的女孩,
在教室門口那片被夕陽染成橘紅色的塵土里攔住了我。
她臉上帶著一種我后來才懂得的、混合著焦急與窘迫的神情,
手指無意識地絞著洗得發(fā)白的衣角?!澳堋芙栉乙粔K錢嗎?”她的聲音壓得極低,
像怕被風(fēng)偷聽了去,“就一天,明天一準還你!”那“一塊錢”三個字,像一枚小小的石子,
在我心里激起了微瀾。它確實不是個小數(shù)目。要知道,
一塊錢都可以買五個嶄新的田字格本子,或者五茶碗噴香的炒瓜子,
甚至整整十顆甜得發(fā)膩的蜜桃味水果糖!我猶豫著,
手指在褲兜里捏緊了自己僅有的兩枚硬幣,那是母親給我買鉛筆的錢。
可看著她幾乎要哭出來的眼睛,那點猶豫像薄冰一樣融化了。我掏出那枚帶著體溫的硬幣,
鄭重地放進她汗?jié)竦氖中摹Ko拳頭,用力點頭,仿佛立下一個山盟海誓的諾言。第二天,
夕陽的金輝又一次涂抹在教室的玻璃窗上,放學(xué)的鈴聲格外清脆。
我下意識地用眼角余光掃向翠萍的座位,心像被一根細線悄悄提了起來。她低著頭,
匆匆收拾書包,動作麻利得像在逃避什么。那塊銀亮的硬幣,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課桌上,
也沒有一句解釋。放學(xué)路上,我們一前一后走著,中間隔著幾步尷尬的沉默,
只有腳踩在土路上撲簌簌的聲音。第三天,第四天……日子像村口那架沉重的水車,
吱吱嘎嘎地轉(zhuǎn)著圈,那一塊錢卻石沉大海,杳無音訊。一周過去了,
我再也無法用“她興許忘了”來安慰自己。那枚硬幣的份量,在心里一天重過一天,
沉甸甸地墜著。我開始笨拙地在她面前提起這塊心病。有時是課間,
裝作不經(jīng)意地提起:“昨天我買了塊新橡皮,就用了你借我那錢剩的零頭買的。
”有時是放學(xué)路上,挨近她一點,聲音低得像蚊子哼哼:“哎,翠萍,那錢……我借給你的,
一塊錢。”每一次暗示,都像朝平靜的水面投下一顆小石子,我緊張地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
期待著那枚硬幣能應(yīng)聲浮出水面。最初,她只是含混地應(yīng)一聲“哦”,或者飛快地瞥我一眼,
眼神閃躲。后來,她的臉上開始罩上一層薄薄的紅暈,那紅暈里透出的不再是窘迫,
而是一種被逼迫的煩躁。我提醒了三四次,每一次都像在無形的隔閡上又添了一層霜。終于,
在一個同樣燥熱的午后,當(dāng)我再次期期艾艾地靠近她時,火山爆發(fā)了。她猛地轉(zhuǎn)過身,
臉漲得通紅,從口袋里狠狠掏出一枚硬幣,用力砸在我的課桌上!“還你的錢!
”那聲音又尖又利,像碎玻璃劃破空氣,“借個一塊錢,整天降著人!煩不煩?。?/p>
”硬幣在桌面上“當(dāng)啷”一聲脆響,蹦跳了幾下,滾到我的鉛筆盒邊停住。
那冰冷堅硬的金屬觸感,透過指尖瞬間傳遍全身。錢是回來了,
攥在手心里卻像握著一塊燒紅的炭。一種混合著解脫的羞愧猛地戳住了我,臉上火辣辣地?zé)?/p>
仿佛我犯了很大的錯誤。我們之間的空氣驟然凝固,裂開了一道再也無法彌合的縫隙。
那天放學(xué),我們各自埋頭疾走,像兩顆被強行分開的棋子,中間隔著一條沉默而寬闊的河。
晚上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正彎腰在灶臺邊忙碌。
我悶悶地把這樁“大事”連同那枚滾燙的硬幣一起掏出來,攤在掌心。母親聽完,
停下手中的活計,撩起圍裙擦了擦手,嘆了口氣。
那嘆息里仿佛揉進了生活全部的無奈:“傻孩子,你借給人家錢,又隔三差五地追著人家提,
可不就是‘降著’人家嘛!讓人臉上掛不住啊。記著,以后再借給同學(xué)錢,可不能再這樣。
”“那……那要是說好的日子到了,她就是不還呢?”我梗著脖子,
委屈和不甘像小獸在胸口沖撞,“咱的錢又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
”昏黃的燈光在母親疲憊的眼角刻下深深的陰影:“人家有了,自然就還你了。
誰心里愿意欠著別人的債呢?催急了,反倒傷了情分。”她的聲音不高,卻像沉重的磨盤,
碾碎了我所有不服氣的辯解。我張了張嘴,終究啞口無言,
只覺得心里像塞了一團濕漉漉的舊棉花,又悶又沉,堵得難受。
那塊硬幣帶來的灼痛和母親那聲沉重的嘆息,悄然在我心上刻下了一道深痕。從此,
我像護住自己最柔軟軟肋一般,緊緊捂住了自己的口袋。向別人開口借錢,
成了比登天還難的事;而催人還錢時那種芒刺在背的煎熬,更讓我避之唯恐不及。
我徹底成了一個吝嗇的“守財奴”,守護著自己那點可憐巴巴的積蓄。然而,
血脈里流淌的東西終究難以磨滅,父母那種近乎本能的悲憫,像深埋的種子,
在心底悄然生長。我學(xué)會了另一種方式——對真正深陷泥淖的人,
默默遞過去一點力所能及的微薄支撐,然后迅速轉(zhuǎn)身,絕不期待任何回響。
錢遞出去的那一刻,便在心里畫上句號,如同石子沉入深潭,再無波瀾。
時間像村口那條渾濁的小河,裹挾著泥沙,跌跌撞撞地向前奔涌。一眨眼,
高中三年的書山題海終于翻過,
錄取通知書的油墨香沖散了鄉(xiāng)村女孩早早就得面對相親議嫁的窒息感。
我拖著那只印著“尿素”字樣的舊化肥袋改裝的行李卷,
懷揣著家里東拼西湊、帶著親人汗水和體溫的學(xué)費,一頭扎進了省城喧囂的大學(xué)校園。
陌生的城市,高聳的樓宇,還有那些衣著光鮮、步履匆匆的同學(xué),一切都新鮮得令人眩暈,
卻也隱隱透著疏離。最初的興奮如同潮水般退去后,巨大的失落感如同冰冷的淤泥沉積下來。
想象中的大學(xué),是思想碰撞的圣殿,是理想起航的港灣??裳矍八?,除了教室和圖書館,
更多是成雙成對的身影依偎在校園的長椅上、林蔭道下,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與我格格不入的甜膩氣息。自習(xí)室的燈光顯得格外清冷,翻開書本,
那些字句卻像浮在水面的油花,難以沉入心底。一種難以言說的孤獨和枯燥,
像藤蔓一樣悄悄纏繞上來,勒得人喘不過氣。
就在這茫然無措、精神像斷線風(fēng)箏般飄搖的當(dāng)口,一個聲音如同迷霧中的燈塔,
猝不及防地照了進來。那是一位遠在南方某大學(xué)的高中學(xué)長,電話里他的聲音像被炭火烤過,
滾燙而亢奮,充滿了蠱惑人心的力量?!皪棺?!守著死讀書有啥出息?
改變命運的機會就在眼前!想發(fā)財嗎?想徹底翻身嗎?”電流滋啦作響,
也掩不住他話語里噴射出的灼熱巖漿,“加入我們!上皇冠!沖鉆石!
看懂趨勢才能把握未來!你想想,畢業(yè)后累死累活掙那點死工資,哪輩子能讓你爹媽享福?
”發(fā)財?改變命運?像兩枚重磅炸彈在我貧瘠的精神荒原上轟然炸開。
學(xué)長描繪的藍圖是如此絢爛——開著小車衣錦還鄉(xiāng),
父母臉上洋溢著我從未見過的驕傲笑容……這畫面像烈酒,
瞬間點燃了我血液里壓抑已久的渴望。是的,我要改變!我要讓操勞半生的父母挺直腰桿,
不再為幾毛錢低聲下氣!“產(chǎn)品想賣得好,首先你自己得發(fā)自內(nèi)心地認可!對不對?
”學(xué)長的話如同魔咒,“自用產(chǎn)品!這是成功的基石!用出效果,你才有底氣向別人分享!
”自用產(chǎn)品!這四個字像一把鑰匙,咔嚓一聲打開了我心中那扇名為“創(chuàng)業(yè)”的大門。然而,
短暫的狂熱之后,冰冷的現(xiàn)實如同兜頭一盆冷水——錢!
那些包裝精美、據(jù)說蘊藏著無限能量的保健品、護膚品,價格標簽上的數(shù)字,
像一道道冰冷的柵欄,無情地攔在了我“成功”的道路上。我搜遍了所有的口袋,
翻遍了那個簡陋的行李箱,除了必須緊緊捂住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再也榨不出一滴多余的油水。
向家里伸手?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狠狠掐滅。家里的境況,我比誰都清楚。
那點微薄的土地收入,要供養(yǎng)三個學(xué)生,早已是強弩之末。父母肩頭那副擔(dān)子,
沉重得仿佛隨時會壓斷他們的脊梁。記憶猛地倒帶,把我拽回更久遠的童年?;椟S的油燈下,
母親曾無數(shù)次絮叨起他們成家立業(yè)的艱辛。家族分家,非但沒能帶來新生活的曙光,
反而像一場無情的掠奪。幾間透風(fēng)漏雨的土坯房,一袋不算滿的小麥,
一張吱呀作響的舊木床——這就是他們從大家庭里分得的全部家當(dāng)。而更沉重的,
是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的債務(wù):爺爺治病欠下的藥費,分家時買鍋置碗的零星賒欠,
最后竟一股腦兒全壓在了這對年輕夫妻的肩上。家徒四壁,
這個詞第一次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有了冰冷而具體的形象。為了活下去,
為了壘起一個能遮風(fēng)擋雨的家,父母開始了漫長的“借”與“賒”。開春播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