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離開時，顧曉曾對著身后灰蒙蒙的天空發(fā)誓：“絕不再踏入水城，絕不再見言家人！”
直到三天前顧老太太在電話里聲音嘶啞地說：“你舅舅沒了！你再不回來，我就從陽臺上跳下去！”
她食言了，不是因?yàn)轭櫪咸耐{，而是因?yàn)檠砸ナ懒?，她必須送他?/p>
M國水城的七月，空氣里彌漫著黏稠的濕熱。
顧曉從小無父無母，五歲那年被外婆領(lǐng)到舅舅言耀家。
她至今記得第一次踏進(jìn)言家，舅母楊桃抱著扎著馬尾的言語嫣，瞥她時的眼角透著寒冷的余光。
那一年年底，言耀突然賣掉了開了三年的紅色夏利出租車，在郊區(qū)開了個紗廠，從此每天早出晚歸，忙于各種酒局應(yīng)酬。
紗廠漸漸有了起色后，言耀在水郡藍(lán)灣買了套小洋樓。
水郡藍(lán)灣被一排百年榕樹分成兩半。
南邊的別墅區(qū)有私人泳池、花園和漂亮的姐姐，顧曉曾在給時晏送作業(yè)本時遠(yuǎn)遠(yuǎn)看過一次；北邊的小洋樓則擠擠挨挨，陽臺上掛滿了晾曬的衣物，到處飄著飯菜香和孩子的哭鬧聲。
言耀家在北邊。
言耀最常掛在嘴邊的話就是：“人要體面！”
他會斥巨資買件阿瑪尼西裝，卻在顧曉要錢買校服時，一巴掌扇在她臉上，罵道：“穿得那么體面給誰看？你這沒爹沒媽的，賠錢貨！”
顧曉九歲生日時，言耀帶回了第一份生日禮物給顧曉，對她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
言耀和楊桃對話中也多了一個“貴人”，這位“貴人”讓她的生活有了“體面”，顧曉常常暗自祈禱感謝。
此刻，棺材里躺著的言耀，依舊穿著阿瑪尼西裝，領(lǐng)帶系得一絲不茍。
言耀據(jù)說是喝醉了酒掉江水里淹死的；他最疼愛的女兒言語嫣，此刻正忙著歡歡喜喜地試穿婚紗，連最后一面都不肯來見。
風(fēng)卷起來一股腥臭味，混雜著腐敗的氣息。
顧曉咬著牙咯咯作響，目光掃過旁邊兩個穿著黑色背心的壯漢。
“還等什么？干活兒吧！”
兩個壯漢對視一眼，拉鏈拉開的瞬間，榔頭、錘子、斧頭散落出來。
“顧曉，要干什么！”顧老太掄起拐杖，“好歹你舅舅養(yǎng)了你十多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顧曉往前走了兩步，居高臨下，“到底是他養(yǎng)我？還是我養(yǎng)他？您算得清嗎？”
“孽障！孽障啊！”顧老太氣得渾身發(fā)抖，“有其母必有其子，都是自私自利的白眼狼！你媽跟著有婦之夫私奔讓全家蒙羞，現(xiàn)在你又好端端來作賤你舅舅！”
顧曉的心像被重錘狠狠砸了一下，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夏日清涼的小扇，冬日暖暖的水袋，按時塞滿錢袋的零花錢……
她一直以為外婆是這個家里唯一疼她的人！
看如今這架勢，那些都是假的嗎？
“你舅舅是為了這個家！不容易！”顧老太哭喊道。
顧曉笑了，笑著笑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不容易？誰容易呢？她媽媽生下她就消失了，她在言家惴惴不安每日做著噩夢長大，十八歲那天被言耀灌醉像禮物一樣送了出去……
“大伙兒麻利點(diǎn)，工錢翻倍！另有驚喜大紅包！”顧曉抹掉眼淚。
“快讓他們停下！”顧老太撲過來想阻止，卻被一個壯漢攔住了。
“一定讓我的好舅舅走得體面！”顧曉凜冽的聲音里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平靜。
說時遲那時快，兩個壯漢手一松，黑色的棺木便順著土坡滾了下去，“撲通” 一聲掉進(jìn)渾濁的水溝里。
顧老太尖叫一聲，瘋了一樣隨著棺材跳進(jìn)了水里。
渾濁的泥水瞬間淹沒了她的半身，她一邊用手扒拉著棺材，一邊呼喊著言耀的名字。
顧曉看著水里狼狽的顧老太和漂浮的棺材，又哭又笑。
脖子上那條紅色的絲巾被風(fēng)吹得高高揚(yáng)起，像一面勝利的旗幟。
不知是哪尊佛顯靈了。
翌日，水城本地的新聞頭條赫然是《水城紗廠老板言耀“打水漂”》，配著現(xiàn)場拍的照片，詼諧中透著悲哀。
難道昨日還有別的人在？那人感覺比她還要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