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青雀巷的人都叫她“瞎子蘇”。不是因?yàn)樗嫦沽搜郏?/p>
是因?yàn)樗偞髦桓蹦サ冒l(fā)亮的黑布帕，遮住半張臉，
只露出一截蒼白的下頜和一雙沒什么神采的眼睛。有人說她眼睛受過傷，
見不得光；也有人說她是怕人看見她的樣子——畢竟是靠算卦騙錢的，長得太周正，
反倒不像那么回事。蘇清的卦攤擺在巷尾的老槐樹下，一張掉了漆的木桌，兩條長凳，
桌上鋪著塊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布中央繡著個(gè)歪歪扭扭的太極圖。
她不像別的算命先生那樣扯著嗓子吆喝，也不會擺弄羅盤銅錢，只守著攤，
手指捻著三枚磨損的骨片，骨片是不知名的獸骨，被摩挲得瑩白如玉，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來算命的大多是街坊鄰居，問的也無非是些雞毛蒜皮的事：“蘇先生，
我家男人今晚回不回來？”“我那地里的麥子能不能豐收？”“我家狗丟了三天了，
還能找著不？”蘇清總是先沉默片刻，指尖的骨片輕輕碰撞，發(fā)出細(xì)碎的“咔嗒”聲。
然后她會說：“能回，不過得后半夜，帶著酒氣?！薄澳苁?，就是中間得遭場雨，
得提前收割。”“找不著了，往東南方向走了，被人撿去養(yǎng)了?！彼f得平淡，
像在陳述一件早已發(fā)生的事。問卦的人大多半信半疑，可過個(gè)三五天，總會有人跑回來，
滿臉驚奇地塞給她幾文錢：“蘇先生，您算得真準(zhǔn)！”她也不推辭，接過錢，
隨手放進(jìn)桌角的陶罐里。那陶罐是她從垃圾堆里撿的，缺了個(gè)口，
里面總是只有寥寥幾枚銅錢，夠她買兩個(gè)饅頭，就著井水咽下去，便是一天的飯食。
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三年前的冬天，她裹著一件破爛的棉襖，出現(xiàn)在青雀巷口，
像一片被風(fēng)吹來的枯葉。她不跟人說話，也不跟人爭執(zhí)，有人欺負(fù)她，把她的卦攤掀了，
她也只是默默地?fù)炱饋恚匦聰[好，黑布帕下的臉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有巷口賣餛飩的張嬸，
偶爾會多給她盛一勺湯。張嬸說：“這姑娘可憐，身上總有股藥味，像是受過大罪的。
”蘇清確實(shí)受過罪。她的骨片不是普通的獸骨，是她師父的指骨。
師父是江湖上有名的“鐵口直斷”，一手卜卦的本事出神入化，卻在她十六歲那年，
被人打斷了四肢，活活釘死在門板上，只因算出了某位權(quán)貴的“死期”。那天血濺了滿院，
染紅了師父教她畫的第一張八卦圖。她躲在柴房的縫隙里，
看著那些人把師父的手指一根一根剁下來，嘴里罵著：“讓你算！讓你再算！
”后來她逃了出來，懷里揣著師父殘存的三枚指骨，一路乞討，一路被追殺。她的眼睛沒瞎，
卻被人灌了藥，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像隔著一層厚厚的霧。她臉上的疤，是被烙鐵燙的，
那些人笑著問她：“小瞎子，算算你自己什么時(shí)候死？”她算不出來。師父說過，卜卦之人，
最忌算己命。命如流水，算一次，便動(dòng)一次，動(dòng)得多了，便成了死局?？伤€是忍不住。
夜深人靜時(shí)，她會摸著那三枚骨片，指尖劃過上面的紋路——那是師父用刀刻上去的，
乾、坤、坎、離、震、巽、艮、兌，八卦的印記，刻得極深，像要嵌進(jìn)骨頭里。
骨片在她掌心發(fā)燙，她能“看”到一些碎片：燃燒的房屋，斷裂的鎖鏈，還有一張模糊的臉，
帶著猙獰的笑。她知道，那些人還在找她。找她，也找?guī)煾噶粝碌哪潜尽短煅茕洝贰?/p>
傳聞那本書里藏著“逆天改命”的法子，能讓死人復(fù)生，能讓枯木回春。可只有她知道，
《天衍錄》早就被師父燒了。師父臨死前對她說：“命由天定，強(qiáng)求不得。這書留著，
只會害人害己?！彼恍琶?。如果命由天定，為什么好人不得好報(bào)？為什么惡人能橫行霸道？
為什么她只想安安靜靜地活下去，卻像陰溝里的老鼠，連喘口氣都要小心翼翼？
2.深秋的一天，青雀巷來了輛馬車。馬車是烏木做的，車廂上鑲著金邊，
拉車的兩匹馬油光水滑，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能有的。馬車停在巷口，濺起一地泥點(diǎn)，
把正在擺攤的張嬸嚇得趕緊把餛飩鍋往屋里挪。從馬車上下來個(gè)穿著錦袍的中年男人，
面色白凈，留著三縷胡須，眼神卻像淬了冰，掃過巷子里的破屋爛墻，帶著毫不掩飾的鄙夷。
他身后跟著兩個(gè)兇神惡煞的護(hù)衛(wèi)，腰間別著刀，走路帶風(fēng)，把看熱鬧的街坊都趕得遠(yuǎn)遠(yuǎn)的。
男人徑直走到蘇清的卦攤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像在看一件骯臟的物件?！澳憔褪窍棺犹K？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股壓迫感。蘇清沒抬頭，指尖的骨片依舊轉(zhuǎn)著：“不算瞎，
能看見人心?！蹦腥算读艘幌?，隨即笑了，笑聲里帶著嘲弄：“有點(diǎn)意思。聽說你算得準(zhǔn)？
”“不準(zhǔn)不要錢?！薄昂??！蹦腥嗽谒龑γ娴拈L凳上坐下，明明是粗糙的木凳，
他卻坐得像在金鑾殿上，“我要算姻緣?！碧K清抬起頭，黑布帕下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
她沒看男人的臉，目光落在他腰間的玉佩上——那玉佩是暖白色的羊脂玉，雕著一對鴛鴦，
只是左邊那只鴛鴦的翅膀，有一道細(xì)微的裂痕。骨片在她掌心輕輕碰撞，發(fā)出三聲響。
“大人的姻緣，是結(jié)了的?！彼従忛_口，聲音像秋風(fēng)掃過枯葉，“只是結(jié)發(fā)妻子早逝，
留下一個(gè)女兒。大人現(xiàn)在想續(xù)弦，看中的是城南王御史家的三小姐。
”男人臉上的笑容淡了些：“繼續(xù)說。”“王小姐今年十六，性子烈，不愿意。
”蘇清辭的指尖劃過骨片上的“坎”位，“大人用了手段，逼得王家不得不點(diǎn)頭。
婚期定在三個(gè)月后，臘月初八?！蹦腥说氖种该偷剡o了錦袍的袖口，指節(jié)發(fā)白。“但是，
”蘇清辭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這樁婚事，成不了?！薄芭叮俊蹦腥颂裘?，
“為何成不了？”“王小姐命里帶煞，臘月出嫁，于大人不利。”她的目光掃過男人的眉心，
那里有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黑氣，“而且，大人心里念著的，根本不是王小姐。
”男人的臉色徹底沉了下來，眼神像刀子一樣刮過蘇清的臉：“你知道我是誰？”“知道。
”蘇清的聲音沒什么起伏，“鎮(zhèn)國公，李嵩?！崩钺悦偷卣酒饋?，身后的護(hù)衛(wèi)立刻上前一步，
手按在刀柄上，只要他一聲令下，就能把這個(gè)不知天高地厚的算命瞎子剁成肉泥。
巷子里靜得可怕，張嬸躲在門后，嚇得捂住了嘴。李嵩盯著蘇清看了很久，
久到她以為自己今天必死無疑時(shí)，他突然笑了：“有意思，真是有意思。跟我走一趟吧，
蘇先生?！碧K清沒動(dòng)：“去哪？”“國公府?！崩钺缘恼Z氣不容置疑，“我還有些事，
要向蘇先生請教。”她知道不能去。李嵩這樣的人，心狠手辣，她剛才的話已經(jīng)觸怒了他，
去了國公府，怕是兇多吉少。可她看著李嵩腰間的玉佩，又想起了師父臨死前的樣子。
那玉佩上的裂痕，像極了師父被斬?cái)嗟氖种??！昂??！彼闷鹱郎系墓瞧?，放進(jìn)懷里，
又提起那個(gè)缺了口的陶罐，“我得帶上這個(gè)?！崩钺缘拿碱^皺了皺，似乎覺得這陶罐礙眼，
但還是揮了揮手：“帶上吧?！瘪R車?yán)镤佒窈竦腻\墊，暖爐燒得很旺，
和青雀巷的寒風(fēng)刺骨截然不同。蘇清縮在角落，盡量讓自己不碰到那些華貴的陳設(shè)。
她能聞到車?yán)锏难?，是上好的龍涎香，卻讓她想起了師父書房里的艾草味——廉價(jià)，
卻讓人安心。李嵩閉目養(yǎng)神，似乎不想跟她說話。過了不知多久，馬車停了下來。
蘇清辭被護(hù)衛(wèi)“請”了下去，抬頭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國公府的大門氣派得嚇人，
朱紅的門板上釘著銅釘，兩個(gè)石獅子瞪著眼睛，像要撲過來咬人。院子里亭臺樓閣，
雕梁畫棟，連地上的石板都擦得锃亮。這是她第一次見到如此奢華的地方，卻只覺得壓抑。
她被帶到一間偏廳，廳里燒著炭，暖和得讓她有些頭暈。李嵩坐在主位上，手里端著茶杯，
慢條斯理地喝著：“蘇先生，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蘇清沒說話，只是摸著懷里的骨片。
“你師父，是‘鐵口直斷’吧？”李嵩放下茶杯，目光銳利如刀，“十年前，
在京城名氣很大的那位?！碧K清的身體僵了一下?！拔揖椭?。”李嵩笑了，
“當(dāng)年他算出先皇的歸期，被活活打死，我是親眼看見的。他那本《天衍錄》，
據(jù)說被他的小徒弟拿走了——就是你，對吧？”蘇清抬起頭，
黑布帕下的眼睛第一次有了情緒，是恨，像淬了毒的冰：“是又怎樣？書已經(jīng)被我燒了。
”“燒了？”李嵩顯然不信，“你以為我會信？那本書能逆天改命，你會舍得燒？
”他站起身，走到蘇清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說吧，書在哪？說了，我就放你走，
還能給你一筆錢，讓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薄盁??！碧K清重復(fù)道，
聲音因?yàn)閼嵟⑽㈩澏叮拔規(guī)煾刚f，那書是禍根，留著只會害人。你們這些人，
為了一己私欲，草菅人命，就算改了命，又能怎樣？還不是照樣是個(gè)畜生！”“放肆！
”李嵩的臉?biāo)查g變得猙獰，一腳踹在蘇清辭胸口。她像個(gè)破布娃娃一樣被踹倒在地，
懷里的骨片掉了出來，滾到李嵩腳邊。李嵩低頭一看，認(rèn)出那是人的指骨，
臉色變得更加難看：“你居然還留著這老東西的骨頭？真是不知死活！”他抬腳就要踩下去，
蘇清瘋了一樣撲過去，抱住他的腿：“不準(zhǔn)碰！”“喲，還挺護(hù)著。”李嵩冷笑一聲，
對護(hù)衛(wèi)說，“把她拖下去，關(guān)進(jìn)柴房。好好‘伺候’著，讓她知道，什么話該說，
什么東西該交出來?！?.國公府的柴房，比蘇清在青雀巷住的破屋還要冷。
墻角堆著些發(fā)霉的柴火，地上爬著蟑螂，一股潮濕的霉味鉆進(jìn)鼻子，讓她忍不住咳嗽。
她被綁在一根柱子上，手腕和腳踝都勒出了紅痕，胸口被踹的地方火辣辣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