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驚魂長安的雨,像是被誰扯斷了天河的珠簾,
密密麻麻的晶瑩珠子從鉛灰色的蒼穹傾瀉而下,連綴起一片無邊無際、水汽氤氳的朦朧。
這雨已纏綿三日,起初不過是春日里慣有的淅淅瀝瀝,如同情人的絮語,
帶著溫存的纏綿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慵懶。然而,不知何時起,
這溫柔的纏綿竟化作了狂暴的宣泄,雨勢洶涌如注,天河倒灌,仿佛要將這煌煌帝都長安,
連帶著它千年的繁華與無數(shù)隱秘的悲歡,
一并吞噬進(jìn)這片無休無止的潮濕與令人窒息的陰暗之中。朱雀大街,
這條貫穿長安城南北、象征帝國威儀與市井生機(jī)的通衢大道,
此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喧囂鼎沸。平日里車水馬龍、摩肩接踵的景象蕩然無存。
雨水肆意沖刷著青石板鋪就的路面,每一道歲月刻下的縫隙都貪婪地吮吸著積水,人踩上去,
便會激起一圈圈漾開的漣漪,倒映著陰霾的天空和兩旁緊閉的門扉,旋即又被新的雨滴砸碎。
那些被雨水反復(fù)浸潤的青石板,光潔得如同被打磨過的銅鏡,
清晰地映出行人匆匆而模糊的身影。兩側(cè)店鋪門前懸掛的朱紅燈籠,
在凄風(fēng)苦雨中無助地?fù)u曳,昏黃的光暈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投下幢幢魅影,也跟著晃啊晃,
扭曲、拉長、破碎。這光影的舞蹈,竟像極了平康坊深巷里那些倚欄賣笑的女子,
那含情脈脈的眼波,被無數(shù)過客望過,也曾短暫地撩動過幾顆塵心,
最終卻還是如同這地上的水影,被更深的雨幕覆蓋,被遺忘得無影無蹤,
只余下一地冰冷的濕滑?!白泶猴L(fēng)”酒肆的招幡在風(fēng)雨中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飛檐斗拱上垂落的水簾,如同九天垂下的白色綢帶,
沉重地、連續(xù)不斷地砸在那面曾引以為傲的酒旗上。那酒旗本是上好的蘇杭錦緞所制,
金線繡邊,此刻卻被連綿的雨水浸泡得發(fā)脹、變形,
上面用濃墨飽蘸豪情書寫的“醉春風(fēng)”三個大字,墨跡順著布料的紋理緩緩暈染開來,
邊緣模糊不清,墨色污濁,倒像是哪個傷心人哭花了的眉眼,
帶著幾分楚楚可憐的凄楚和無法言說的狼狽,徒勞地在風(fēng)雨中招展著昔日的風(fēng)流。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揮之不去的、奇異的甜腥氣。那味道不似花香般清雅,也不似酒香般醇厚,
仔細(xì)分辨,倒像是上好的、凝著花露的胭脂膏子,
混雜了一絲若有若無、卻直鉆腦髓的微腥血氣,從毗鄰的琵琶巷深處,隨著潮濕的陰風(fēng),
一點點彌漫、滲透出來,纏繞在行人的衣袂發(fā)梢。那氣味黏膩得很,如同最纏綿的蛛網(wǎng),
沾在玄弈那雙沾滿泥濘的官靴底上,步履間甩脫不掉,
如同一塊烙印在靈魂上的、揭不掉的陳舊傷疤,時時刻刻、無聲無息地提醒著他,
這座被世人仰望、冠以“天下長安”的錦繡城池,
那看似金碧輝煌、歌舞升平的繁華皮囊之下,
究竟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發(fā)霉?jié)€的陰暗與觸目驚心的罪惡。大理寺正堂,森嚴(yán)而空曠。
為了驅(qū)散連日的陰濕,堂內(nèi)多燃了數(shù)盞牛油巨燭。燭火噼啪作響,燃得正旺,
跳躍的火焰將梁柱的影子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搖搖晃晃,拉長變形。那晃動的暗影,
竟像是那些被釘在堂中巨大桐木立屏上的五張人皮,在無聲地輕輕顫動,
透著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邪異氣息。五張人皮,都被處理得極為精細(xì)平整,
如同最上等的熟絹。它們被特殊的藥水鞣制過,
泛著一種類似珍珠母貝內(nèi)壁的、溫潤而詭異的柔光,
在燭火下流淌著一種非人的、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質(zhì)感。最左邊那張,體態(tài)纖細(xì),
脖頸處還殘留著半截斷裂金步搖的細(xì)微痕跡,金絲纏繞著幾不可見的皮孔,
想來原主定是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嬌貴女子。步搖上綴著的米粒珍珠滾落時,
在細(xì)膩的皮上劃出一道淺痕,被人用極細(xì)的銀線精心縫補過,針腳均勻細(xì)密到了極致,
像極了情書上那些飽含深情的娟秀字跡,只是這“情書”書寫在如此載體之上,
更顯荒誕驚悚。中間那張人皮的面部位置,左眼角下方,
清晰可見一顆小小的、朱砂色的胭脂痣。隨著燭火的晃動,光影在那痣上流轉(zhuǎn),
竟仿佛賦予了它生命,那痣也仿佛活了過來,在微微眨動,含著半眶未曾掉落的、無形的淚,
透著一股凝固在時光里的、揮之不去的無盡哀怨。玄弈站在立屏前,身影被燭光拉得細(xì)長,
幾乎與墻上晃動的影子融為一體。他戴著一雙素白無瑕的絹絲手套,指尖冰涼。
他緩緩抬起手,指腹帶著一種近乎褻瀆的審慎,輕輕劃過其中一張人皮的鎖骨位置。那里,
在細(xì)膩的肌理之下,有一道極其淺淡、卻輪廓分明的月牙形疤痕。痕跡雖淡,
卻如同刻在玄弈心頭的烙印,清晰得刺眼。——那是十年前,他親手?jǐn)卦诘で嗉缟系膭?/p>
用的是他初入道門時,師父所賜的“青鋒”劍。
他至今仍能無比清晰地回憶起當(dāng)時的情景:渭水岸邊,蘆葦叢生,暮色四合。
丹青倒在他懷里,素白的袍子被血迅速染紅,
溫?zé)岬?、帶著奇異甜腥的液體源源不斷地滲進(jìn)他的玄色官袍衣襟,黏膩、滾燙,
像一朵在絕望中驟然盛放又急速凋零的紅梅,在他的記憶深處,在每一個輾轉(zhuǎn)難眠的雨夜,
留下了永不褪色、反而愈發(fā)刺目的印記。丹青當(dāng)時看著他,眼神復(fù)雜難辨,沒有怨恨,
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傷和……了悟?玄弈用力閉了閉眼,試圖驅(qū)散那過于鮮明的畫面。
“切口邊緣光滑,非人間利器所能為。”玄弈的聲音在空曠肅穆的大堂中響起,
比案上那方千年寒玉雕琢的冰硯臺還要冷冽堅硬,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地面,
“切口處殘留的妖力凝而不散,邊緣泛著……玉色的微光。”他的語調(diào)平穩(wěn)得近乎刻板,
可不知為何,尾音卻難以抑制地微微發(fā)顫,泄露了一絲竭力壓抑的驚濤駭浪,
“手法是‘活剝’。是他……回來了?!弊谝慌宰咸茨救σ沃械睦钌偾洌牭竭@話,
身體猛地一僵,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修剪整齊的指甲下意識地狠狠掐進(jìn)了紫檀木扶手繁復(fù)的牡丹花紋深處,
堅硬的木料發(fā)出細(xì)微的呻吟,那象征著富貴的牡丹花瓣在他指下扭曲變形。
“丹青那妖物……”李少卿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干澀和恐懼,
“十年前……十年前您不是在渭水邊,親手……”他的話戛然而止,
仿佛那個“誅殺”的字眼燙嘴,只是眼神死死盯著玄弈,
充滿了驚疑和一種世界崩塌般的恐慌。十年前那場震動長安的焚妖案,他是親歷者之一,
親眼目睹了玄弈的雷霆手段和那妖物最終的灰飛煙滅。玄弈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投向李少卿。
恰在此時,一陣穿堂風(fēng)卷過,燭火猛地一跳,火焰的尖端剛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躍動了一下。
那跳躍的光,將他深邃的眼眸映得一片漆黑,如同深不見底的寒潭,幽冷死寂??扇艏?xì)看,
那潭水的最深處,似乎又藏著一星微弱得幾乎要熄滅的星火,在絕望的寒冰下頑強地閃爍,
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執(zhí)念?!八貋砹??!毙闹貜?fù)道,語氣斬釘截鐵,
帶著一種宿命降臨的沉重。說這話時,他的指腹正無意識地按在那張人皮微微張開的唇縫上。
那兩片薄唇被人用極細(xì)的銀針巧妙地挑開了一道縫隙,微微張開著,
像是有一句未及訴說的情話,或者一聲未及發(fā)出的嘆息,永恒地堵在了喉嚨里,
凝固成一種透著詭異溫柔的邀約姿態(tài)。十年前渭水岸邊那場焚盡蘆葦?shù)奶咸齑蠡穑?/p>
仿佛從未熄滅過,依舊在玄弈記憶的曠野里熊熊燃燒,舔舐著他自以為早已冰封的心神。
烈焰扭曲了空氣,灼熱的氣浪撲面而來,幾乎令人窒息。他記得清清楚楚,
丹青跪在沖天火柱的中心,素白的長袍被瘋狂卷動的火舌吞噬,迅速化作飛灰,
露出底下焦黑的皮膚。那張曾讓無數(shù)人驚艷的清俊臉龐,被高溫炙烤得變形、炭化,
恐怖異常。然而,就在那地獄般的景象中,丹青竟還在笑!氣若游絲,
仿佛隨時會被火焰吞噬,卻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艱難地側(cè)過頭,
將焦黑的唇湊近當(dāng)時站在火圈邊緣、持劍而立的玄弈耳邊,聲音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
海:“玄弈……你剝了我的皮……可我這顆心……早就在你那里……扎了根……”那時的他,
年輕氣盛,道心堅執(zhí)如鐵石,只當(dāng)這是畫皮妖物臨死前的惑心瘋言,
是企圖擾亂他道心的邪術(shù)。他心中沒有半分波瀾,只有除魔衛(wèi)道的凜然,
毫不猶豫地?fù)]動了手中那柄象征“斬妖除魔”正道的“青鋒”劍。劍光如匹練,
帶著破邪的罡風(fēng),精準(zhǔn)地斬碎了最后一縷從焦黑殘軀中逸出的、試圖逃逸的青煙。
青煙發(fā)出無聲的尖嘯,瞬間湮滅。然而,就在他收劍回鞘,
劍尖滴落最后一滴混著妖血的雨水時,他卻沒有留意到,自己濺上滾燙妖血的手背皮膚上,
悄然無聲地爬上了幾絲淡得幾乎看不見的、蜿蜒如藤蔓的紅色紋路。那紋路如同活物,
帶著微弱的溫?zé)岣?,像一道被烙鐵燙出的、來自地獄深處的吻痕,從此便與他形影不離,
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也是他內(nèi)心最隱秘角落的見證。醉胭脂閣的頂樓,門窗緊閉,
卻依然擋不住那股奇異的、無處不在的香氣彌漫。那香氣濃郁得化不開,
像是將一百種開至極盛的花蕊搗碎,混入粘稠的蜜糖之中,
又小心翼翼地滴入幾滴滾燙的、帶著生命余溫的心頭血,
共同熬煮成一爐令人骨髓都酥軟的甜膩。這氣息霸道地鉆進(jìn)人的每一個毛孔,纏繞著神經(jīng),
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神搖曳,意識恍惚,如同墜入一場旖旎而危險的春夢。
玄弈踩在通往頂樓的木制樓梯上,腳下傳來黏膩的觸感。
每一步都陷進(jìn)半凝固的暗紅色血漬里,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吱呀——”聲。
那聲音在死寂的閣樓里格外刺耳,像是有人在耳邊低低地喘息,帶著情欲的曖昧,
又裹挾著死亡臨近的恐怖,兩種極端的感覺交織,令人毛骨悚然。雕花窗欞外,
雨勢似乎被某種力量牽引,下得更加狂放不羈。
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糊著高麗紙的窗扇上,力道之大,
竟硬生生將堅韌的窗紙打穿了幾個不規(guī)則的孔洞。冷風(fēng)裹挾著冰冷的雨絲,如同窺探的幽靈,
從洞口爭先恐后地鉆進(jìn)來,帶來刺骨的寒意。這陣陰風(fēng),
吹動了紅木書案上懸著的一縷如瀑的長發(fā)。那長發(fā)烏黑亮麗,光滑如緞,
顯然是從剛剛剝下、還帶著生者余溫的人皮上精心梳理下來的。
它被人用一根鮮艷如血的紅繩,系在一方古雅的紫檀木筆架上,
像一支等待著書寫纏綿情詩的筆,透著一股令人頭皮發(fā)麻的、詭異的浪漫。
丹青背對著樓梯口,身影在搖曳的燭光中顯得有些朦朧。他穿著一件素白如雪的寬大袍子,
袍角拖曳在地,浸沒在一小片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紅色血泊里。然而,
那素白的布料卻半點污穢不染,反而被那暗紅襯得露在外面的那截腳踝,瑩白如玉,
細(xì)膩得不似凡塵之物,仿佛真的超脫了這血腥污穢,不染塵埃。他正專注地伏在案前,
手中握著一柄小巧玲瓏、刃口閃著寒光的銀刀,動作輕柔而精準(zhǔn),
細(xì)細(xì)地剔著平鋪在案上的一張人皮邊緣殘留的、極其細(xì)微的脂肪組織。那動作,
輕柔得像是在拂去一張珍貴宣紙上的飛塵,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和一絲……病態(tài)的溫柔。
他的指尖偶爾會不經(jīng)意地蹭過那失去生命卻依舊細(xì)膩的肌理,眼神專注而溫柔,
仿佛在撫摸一件稀世無雙的珍寶,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迷戀。2 妖影重現(xiàn)案頭一角,
一只剔透的琉璃盞中,
盛著大半盞殷紅粘稠的液體——那是剛剛?cè)〕龅摹⑸袔еw溫的心頭熱血。
丹青用一支樣式古樸、簪頭雕刻著繁復(fù)花紋的金簪,在那血中輕輕攪動著。簪頭在血中沉浮,
隱隱可見一個清晰的“弈”字,隨著攪動在濃稠的血漿中時隱時現(xiàn),
像一顆在絕望中瘋狂跳動、卻始終無法掙脫泥沼的心,充滿了慌亂與不甘。
“你總是這么準(zhǔn)時?!钡で嗟穆曇艋煸诖巴忄须s的雨聲里,突兀地響起,溫潤如玉,
帶著一種事不關(guān)己的慵懶,仿佛只是在談?wù)撎鞖?,“十年了,一點沒變。
就像十年前那個雨夜,你提劍闖進(jìn)我渭水畫舫時,也是這樣的瓢潑大雨。
那天你淋濕了半邊肩膀,雨水順著你的下頜線往下淌……我那時想遞你件披風(fēng)御寒,
你卻用那冰冷的劍尖,直直指住了我的心口。”他的語調(diào)平淡,
像是在敘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往事,手中的銀刀動作卻未曾停歇。玄弈踏上最后一級樓梯,
站定。幾乎在丹青話音落下的瞬間,他腰間那柄名為“斬魄”的古劍發(fā)出一聲清越龍吟,
自動彈出三寸寒光!劍穗上系著的那枚溫潤羊脂玉佩,隨著劍身的震動,
“叮”地一聲撞在鯊魚皮劍鞘上,發(fā)出清脆悠長的響聲。
這聲音在這彌漫著甜腥與死寂的空間里,顯得格外清晰、突兀,倒像是誰的心跳,
在那一剎那,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皵仄恰眲Γ觑嬔?,未嘗敗績,劍下亡魂無數(shù),
戾氣深重。此刻,它卻在玄弈緊握的掌中,不受控制地微微震顫起來,
仿佛沉睡的兇獸被喚醒,又仿佛……這把飲盡妖魔之血的兇兵,在真正面對眼前這個存在時,
竟有了自己的意識,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與掙扎。冰冷的劍身上,
清晰地映出玄弈冷峻緊繃的臉龐,可那倒影的邊緣,
竟奇異地與燭光映照出的丹青側(cè)影重疊、交融,
仿佛劍身里映出了兩個玄弈——一個持劍而立,眉目如刀,
神情冷峻如萬年寒冰;一個執(zhí)刀剔皮,眼神復(fù)雜難辨,
帶著無盡的悲涼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溫柔。而這兩個身影的眼神深處,藏著的,
竟是同一種撕裂般的掙扎與痛苦。“又在做你那所謂的‘活畫’?
”玄弈的聲音像是從齒縫中擠出,每一個字都淬著冰。他手腕一振,劍尖如毒蛇吐信,
精準(zhǔn)無比地抵住了丹青后心袍子的位置。那里,在素白的布料之下,玄弈清楚地知道,
有一塊丑陋扭曲的疤痕——是當(dāng)年他親手將一張焚妖符拍在丹青背上,
符火灼燒皮肉留下的永恒印記。他甚至能回憶起那天,丹青痛得蜷縮在地,冷汗浸透了額發(fā),
渾身劇烈地顫抖,卻仍死死攥著他玄色官袍的一角,指節(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可想到……能在你心里……留個印子……又覺得……甜……” 那話語中的癡纏與痛苦,
曾被他視為妖物的蠱惑,此刻卻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心尖一縮。丹青的動作驟然停頓。
他沒有立刻轉(zhuǎn)身,卻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閣樓里回蕩,
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瘋狂意味。手中的銀刀“當(dāng)啷”一聲,失手掉落在堅硬的紫檀木案面上,
發(fā)出清脆刺耳的響聲,打破了短暫的死寂。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
動作優(yōu)雅得如同舞臺上的名角。就在他完全轉(zhuǎn)過來的瞬間,
閣樓內(nèi)唯一一支燃燒得最旺的牛油巨燭,燭火猛地向上竄高,爆出一個明亮的燈花,
將他的面容清晰地呈現(xiàn)在玄弈眼前。玄弈的瞳孔驟然收縮如針!握劍的手猛地一抖,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力量幾乎讓他脫手丟掉了“斬魄”!——丹青的左眉骨上方,
赫然點綴著一顆小小的、顏色深褐的痣!那顆痣的位置、大小、形狀,
與他玄弈自己左眉骨上的那顆痣,分毫不差!那是十年前,在渭水畫舫上,
丹青為他畫完一幅小像后,一時興起,用蘸了自己指尖血的細(xì)毫筆,在他眉骨上輕輕一點,
笑著說:“留個記號,免得來世認(rèn)錯了人。”當(dāng)時他只覺得這妖物舉止輕佻孟浪,拂袖而去。
可那一點猩紅,卻如同最深的烙印,留在了皮肉之下,靈魂之上。這場景,
此刻清晰得如同昨日重現(xiàn),狠狠撞擊著他的心神?!澳銊冄な菫槌Γ翘嫣煨械?,
是大理寺正卿的職責(zé)所在?!钡で嗵郑谜粗鄣闹讣?,極其輕柔地?fù)徇^自己的臉頰,
指尖最終停留在那顆與玄弈一模一樣的眉骨痣上,緩緩摩挲,
留下了一道淺淺的、如同胭脂暈染開的紅痕。他的眼神透過燭火,直直刺入玄弈眼底,
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銳利和深不見底的悲涼,“我剝?nèi)似な菫樽鳟嫞?/p>
是追尋永恒凝固的‘美’,是畫皮師的天性使然。”他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
帶著一種尖銳的嘲諷,“可玄弈!你敢摸著你的‘道心’,對著這滿天神佛發(fā)誓,
你每次揮動‘?dāng)仄恰瘯r,心中沒有一絲一毫對那些妖物皮囊之‘美’的貪戀?!
就像……就像當(dāng)年在渭水畫舫,你總是不自覺地盯著我鎖骨看,說那里的弧度起伏,
比任何名家雕刻的玉劍穗都要好看,都要……勾人魂魄!”話音未落,
丹青猛地抓起案上那張還帶著濕氣的人皮,帶著一股血腥的風(fēng),往玄弈面前狠狠一遞!
他的指尖在遞出的瞬間,不經(jīng)意地蹭過了玄弈持劍那只手的手背皮膚。那觸感冰涼滑膩,
帶著死物的僵硬,卻又詭異地殘留著一絲生者的微溫?!翱矗?/p>
”丹青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癲狂的激動,“看看這肌理!感受這觸感!
比你斬魄劍下任何一張妖物的皮都要細(xì)膩、溫潤!它們承載著人間最鮮活的愛恨嗔癡!
”他死死盯著玄弈瞬間失神的眼睛,一字一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向他最堅固的堡壘,
“當(dāng)年!你為了你那虛無縹緲的‘長生之道’,聽信你師父的蠱惑,
說什么‘七情之皮’是累贅,剝離方能得道!你剝我皮時,不也親口說過,‘丹青,
這般絕世的皮囊,該配更強大、更純粹的魂魄’?!多么冠冕堂皇!多么……冷酷無情!
”玄弈的劍抖得更厲害了,劍身嗡嗡作響,如同瀕死的哀鳴。
劍身上映照出的兩個模糊人影也隨著劍身的震顫瘋狂搖晃、扭曲,仿佛隨時會破碎。
十年前那個同樣大雨傾盆的夜晚,在渭水中央那座飄搖的畫舫里,他確實說過這句話!
那時他初入道門不久,師父青陽真人指著丹青對他說:“此乃千年難遇的畫皮妖,
其皮乃‘七情之欲’的完美容器,更是煉制‘長生丹’引的絕佳藥胚!剝離此皮,融入己身,
可斬斷情絲,堅固道心,窺得長生門徑!
”他記得自己當(dāng)時是如何被“長生”二字蠱惑了心神,被“斬情絕欲”的大道迷住了雙眼。
他記得自己是如何面無表情地按住丹青的頭顱,看著冰冷的銀刀帶著罡氣,
他無數(shù)次失神凝望的、完美無瑕的臉頰……他記得那雙總是含著笑意、如同盛滿星河的眸子,
是如何在劇痛和難以置信中,一點點黯淡下去,光芒徹底熄滅,
如同被無情暴雨徹底澆熄的燭火……可就在那光芒徹底湮滅的最后一剎那,
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了他自己慌亂、扭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的臉!
那是他從未有過的失措,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動搖,被他強行壓下,用更冷酷的行動來掩飾。
“妖言惑眾!”玄弈厲聲斷喝,試圖用憤怒掩蓋內(nèi)心山崩海嘯般的震蕩。手腕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