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里的大夫說，我活不過今年冬。我卻在游記里看到一句話：“春華山巔，春神居焉，
凡人至者，所愿皆償?！蔽倚α?。神救病鬼嗎？我想試試。
帶著一支禿筆、一包藥渣、和姑姑帕角那朵藏了二十年的白花。我不要金玉滿堂，
不要青史留名。我只想站著，吹一次春風?？僧斘医K于爬到山頂，綠草如茵，
暖風拂面——我聽見身后，有個人在雪地里，嘶喊我的名字。那聲音，像在哭，
又像在……告別。1我叫墨云。十九歲?？h里的大夫說，我活不過今年冬。今年無春，
小雪陣陣的下著，我還是想再見一見春。咳一聲，痰盂里便落了紅梅。紙薄，骨更薄。
一捧藥渣，熬了三日，還是苦得舌根發(fā)麻。姑姑在窗外掃雪。竹帚刮著青石，沙、沙、沙。
她不看我，只說：“云兒，天冷，莫掀簾?！蔽也淮稹傞_那本殘破游記。紙頁泛黃，
邊角焦黑，似被火燎過。字是蠅頭小楷，墨色將褪，卻有一句刺目：“春華山巔，四時如春，
春神居焉。凡人至者，所愿皆償?！痹福课叶⒅恰霸浮弊?，指節(jié)發(fā)白。筆尖在紙上頓了頓，
未落一字。我要的，不是金玉滿堂，不是青史留名。我要一雙能走完十里山路的腿。
我要一口氣，能吹動柳枝，能笑出聲，能不驚動藥爐上滾沸的水。我要活著。“云兒。
”姑姑推門進來，端著藥碗，手微顫?！皠e信那些荒唐話。春華山？百里外是荒沙，
千丈上是雪峰。活人進，死人出。你……歇歇吧?！彼淹霐R在案上。碗沿磕著木頭，
響得心慌。我低頭看那支筆。紫竹為桿，狼毫已禿。筆洗里積著陳墨，像凝固的血。這支筆，
畫過蘭，畫過竹，畫過秋江孤鴻?？蓮臎]畫過春天。一畫，手就抖，墨就暈，像血滲進宣紙。
“姑姑?！蔽医K于開口，聲音啞，“你說我活著，是拖累嗎？”她一顫，眼圈紅了：“胡說！
你是墨家最后一點骨血！”“可我活著，只為等死。”我慢慢卷起游記，塞進包袱。
“與其等死，不如去試試?！卑だ铮瑤准f衫，半塊干糧，一包止咳的藥。還有那支筆。
我背上它，像背一座山。門開時，風卷著雪粒子撲進來。院中老梅枯枝上，覆著薄雪。
一只烏鴉蹲在檐角，啞聲叫了兩下，飛走。姑姑立在堂前，沒攔我。只從懷里掏出一方舊帕，
塞進我袖中。“帶著。夜里冷?！迸辽侠C著半朵褪色的梅。針腳歪斜，是她年輕時的手藝。
我點頭。一步踏出門檻。身后，藥爐的水，終于沸了。咕嘟、咕嘟、咕嘟。我走在村道上。
石板冷硬。每一步，都像踩在冰上。村人見我，或低頭，或避讓。
一個孩子指著我喊：“病鬼走了！”他娘立刻捂住他的嘴，惶恐地看我。我不管。出村口，
有棵歪脖子槐。樹下坐著個老乞丐，裹著破絮，啃著凍硬的饃。他抬眼，
渾濁地看我：“干啥去？”“春華山。”我說。他咧嘴，露出豁牙：“春華山？
哈……去年有個后生去，骨頭都化在沙里了?！薄拔抑??！蔽艺f，“可我若不去，
骨頭也會化在屋里。”他不笑了，盯著我看了半晌，忽然從懷里摸出一袋水，扔過來。
“拿好。沙里，渴死的人，比餓死的多?！蔽覜]道謝。接住，揣進懷里。水袋微溫，
是他貼身帶著的。我繼續(xù)走。日頭西斜，影子拉得細長，像一根將斷的線。翻過山坳，
村舍看不見了。風更大，吹得青衫貼在身上，像裹尸布。我停下來，靠在一塊巖上喘息。
咳得厲害，手帕上又洇開一片紅。我展開姑姑給的帕子，想擦。忽然，帕角里，
露出一點顏色?！且欢溆眉t線繡的花。很小，藏在折縫里。不是梅。是白的。像雪地里，
剛冒頭的春草芽。我怔住。原來她也信過春。我慢慢疊好帕子，放回袖中。指尖冰涼，
心口卻像被那點紅絲線，輕輕扎了一下。天全黑了。我點起一截松明?；鸸鈸u曳，
照著前方的路——黃沙漫漫，無邊無際。包袱里的游記，
那句“所愿皆償”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我握緊了那支禿筆。走？沙粒打在臉上，如針。
我知道，此去，要么在春華山巔，重生為人。要么，埋骨黃沙，連名字都吹散。
可若我不走——我永遠只是，陰溝里一株，等死的病梅。風，更大了。2山道。
泥土路被雨雪泡得發(fā)黑，滑。我走一步，咳一聲。青衫下擺沾了泥，沉甸甸地貼在腿上。
包袱壓著肩。那支禿筆在布里磕著骨頭，一下，一下。林子深了。松針腐爛的氣味，
混著濕土腥氣。頭頂，光從枝葉縫里漏下來，斑斑駁駁，像碎銀。像…刀光。
三個人從樹后閃出。粗布短打，腰上別著豁口的刀。領頭的獨眼，刀尖直指我鼻尖。“包袱，
留下。命，留著?！甭曇粝裆凹埬ヨF。我扶著樹干，喘。肺里像塞了團浸水的棉。
“包袱里沒錢?！薄澳橇裘?？”獨眼咧嘴，露出黑牙，“病秧子，骨頭都能當柴燒！
”另兩人獰笑著撲來。我揮包袱去擋。力不從心。刀背砸在肩上，人摔進泥里。眼前發(fā)黑，
耳里嗡鳴。手在泥中亂抓，摸到一塊尖石。要死了么？就在這時——嘣！一聲脆響，
撕裂林間死寂。一支白羽箭，釘進獨眼肩頭。血，濺在濕漉漉的蕨葉上，紅得刺眼。
匪徒慘叫。另兩人驚跳，刀都拿不穩(wěn)。林子深處，走出一人。高，瘦，裹著褪色的鹿皮。
背一張硬弓，箭壺空了半邊。臉上有道疤，從眉骨劃到嘴角，像條僵死的蜈蚣。眼神，冷，
靜，像深潭。他沒說話。只看著我，又看看山匪。獨眼捂著肩，罵：“獵狗！這病鬼歸你了！
”三人互相攙扶，跌跌撞撞鉆進林子，眨眼沒了影。林子又靜了。只有我的喘息，
和血滴落在泥里的聲音。嗒。嗒。嗒。獵人走近。俯身，拔出箭。血順著箭桿流下。
他甩了甩，插回壺中?！叭ゴ喝A山？”他忽然開口，聲音低啞，像砂石在喉。我一僵。
“你……知道？”他扯了扯嘴角，不是笑?！鞍胼呑釉谶@山里，聽過不少蠢話?！彼麖澭?，
從我身邊撿起那本游記。書頁被泥水浸了邊角。“為這個，送命？”我撐起身子，
泥水順著發(fā)梢流進衣領?！安皇撬兔??！蔽铱戎延斡洆尰?，抱在懷里，“是換命。
”他盯著我。那眼神，像在看一塊朽木，一根將熄的炭?！扒蟠荷瘢俊蔽尹c頭。肺像破風箱。
“值得么？”他問。我仰頭看他。松針縫里的光，落在他疤上，也落在我臉上?！叭裟苷局?/p>
吹一次春風……”我聲音輕下去，“值得。”他不語。良久，從腰后解下一袋水，
扔在我腳邊。又掏出幾塊黑乎乎的餅，放在水袋上。“活著?！彼f，“比什么都重要。
”說完，轉(zhuǎn)身。鹿皮影子一晃，沒入林深處。像從沒出現(xiàn)過。我癱坐在泥里。水袋微涼。
我拔開塞子，喝了一口。水有股樹皮的澀味，但很清。餅硬得像石頭。我掰下一小塊，嚼。
粗糲，硌牙，卻有股谷物的香。我慢慢吃著，把游記貼身藏進懷里。濕紙貼著胸口，涼，
但那句“所愿皆償”像烙鐵，燙著皮肉。抬頭看路。山道蜿蜒，沒入霧中。
獵人的話在耳邊：“活著，比什么都重要。”可有些活，不如死。我撐著樹干站起來。腿軟，
但能走。包袱里，禿筆又磕了下骨頭。我走了。身后的泥地里，那灘血，正被新落的雨點，
一滴，一滴，打散。3雨。不是落，是砸。墨黑的天，裂了口子。水柱傾倒，
抽打著山壁、林木、我藏身的巖穴。身下石地，已匯成淺溪，冰涼刺骨。我蜷在角落，
青衫濕透，貼著嶙峋的肋骨。每一次呼吸，肺里都像有刀片在刮?？瘸鰜恚氰F銹味的血沫，
混在泥水里，轉(zhuǎn)瞬被沖走。外面，洪水在咆哮。山澗成了黃龍，裹挾著斷木、碎石，
轟隆隆碾過。一道慘白的閃電劈下，照亮了河心?！袀€人。掛在半截倒伏的枯樹上，
像片被釘住的葉子。浪頭撲來，他整個被吞沒；浪退，他又掙扎著探出頭，嘶喊。那聲音，
被風雨撕碎，卻直直扎進我耳里。“……救……！”我動不了。這具身體，
連站起的力氣都快沒了?？赡锹暋熬取?，像根針，扎破了我麻木的皮囊。我爬出巖穴。
泥水立刻沒過腳踝。藤蔓！我瘋了一樣在崖壁上抓撓。指甲劈裂，滲出血，混著泥漿。終于，
扯下一根粗韌的青藤。我趴在濕滑的巖上，用盡全身的氣力，將藤蔓甩向河心。
“抓——住——！”一個浪頭打來，藤蔓漂遠了。我咳得彎下腰，血沫噴在泥里。
第二個浪退去，他看見了藤蔓。他猛地伸手，一把攥?。≈腹?jié)因用力而發(fā)白?！袄?！
”我咬住下唇，用牙齒和肩膀一起發(fā)力，把藤蔓往回拖。每一寸，都像在拉自己走向地獄。
骨頭咯咯作響，眼前陣陣發(fā)黑。我把自己當成了絞盤，當成了牲口，
當成了……一個必須完成的執(zhí)念。不知過了多久，他被拖上了岸。癱在泥里，渾身發(fā)抖，
像條離水的魚。頭發(fā)糊在臉上，遮不住那雙眼睛。那眼睛，黑得驚人，亮得驚人。沒有感激，
沒有后怕，只有一種……刀鋒般的銳利，冷冷地刮過我。“我叫白小雨?！彼?，
聲音沙啞，“謝謝你?！蔽覜]力氣說話，只點了點頭。又咳起來，手帕上洇開一片暗紅。
他看到了。目光在我臉上、手帕上、濕透的青衫上來回掃視。轉(zhuǎn)而解下腰間一個油布小包。
從里面掏出一塊折疊的粗布，又硬又冷，但里面是干的。他把布塞進我手里?！敖o。
”我接過。布很粗，但干凈。擦了臉，擦了手。他不看我，只盯著翻騰的洪水，
仿佛剛才的生死一線，不過是拂去肩上一片落葉。我靠在巖壁上，緩過氣，
才把游記從懷里掏出來。紙濕了大半，字跡暈開，但那句“所愿皆償”還在。
鮮少接觸同齡人，我對他很感興趣，說了我的來處和目標。他轉(zhuǎn)過頭，盯著我?；鸸?？沒有。
只有雨夜的幽暗。可他的眼神，像在掂量一塊石頭的重量?！按荷?？”他重復，
嘴角扯了一下，不是笑，“我也想試試?；钪y了，我想看看，那春神，
是不是真的能給點什么?！苯o點什么？ 我心中一動。他健康，有力，眼神里有對生的渴望，
但不是我這種病態(tài)的執(zhí)念，而是一種……現(xiàn)實的掙扎。我們，是兩種對“活著”的不同渴求。
“什么？”我一愣?！盎钪y了?！彼鋈徽f。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頜滴落?！梆I，
冷，被人像狗一樣追打。我想看看，那神……是不是真能給點什么?！彼D了頓，目光如釘，
“比如，一頓飽飯，一個不被人追的夜晚?！蔽叶?。他要的不是春天，是活下去的資格。
我的執(zhí)念是病態(tài)的，他的渴望是現(xiàn)實的。一個求新生，一個求茍活。我們像兩股逆向的風，
卻因同一個傳說，被吹到了一處。“我…帶你一起走?！蔽艺f。他沒立刻答應。
又沉默了很久。雨聲是唯一的伴奏。終于，他站起身，把我從泥里拉起來。他的手很有力，
像鐵鉗。“行。但你走不動，我背你?！甭?，重新開始。他背我過險灘。水深及腰，
暗流洶涌。他每一步都踩得極穩(wěn)，脊背挺直，像一桿不會彎的槍。我伏在他背上，
聽著他粗重的喘息，感受著他肌肉的起伏。這具身體，充滿了我所沒有的生命力。
我教他認字。在歇腳的石頭上，用燒黑的樹枝，寫“山”、“水”、“春”。他學得極快，
手指在石頭上劃著，像在留下刻痕?！斑@個‘春’字，”他問，“真能換來春天？
”“我不知道?！蔽艺f，“但我想試試?！彼麤]再問。夜里，我們擠在巖穴。
他把僅有的干糧掰開，一半給我。我講詩，講“春風又綠江南岸”，講“山光悅鳥性”。
他聽著，向來銳利的眼神變得有些茫然，像蒙上了一層薄霧?！敖习丁鞘裁礃?？
”他問?！熬G的?！蔽艺f，“全是綠的，風一吹，像海。”他不再說話，望著洞外的雨幕，
很久。在彼此身上，我們看見了自己缺失的東西。他看見了“希望”的形狀，哪怕它虛幻。
我看見了“活著”的力量，哪怕它粗糲。我們結(jié)伴了。像兩粒被風卷起的沙，不知去向，
卻暫時同行。雨，終于停了。天邊透出一點青灰。洪水退去，留下滿目瘡痍。他放下我，
活動了下肩膀?！白甙??！彼f，“春神在等著。”我點頭，把游記塞回懷里。
濕紙貼著心口，那句“所愿皆償”還在燙。我們繼續(xù)走。身后的泥濘里，那根救過人的青藤，
被遺棄在亂石中，正慢慢被新長出的、不起眼的白色小花，悄然覆蓋。4沙巖鎮(zhèn)。黃沙。
不是落在地上，是活著的。它爬上墻根，漫過門檻，舔著窗欞，要把整個鎮(zhèn)子吞下去。
屋舍歪斜，土墻斑駁，像被巨獸啃過。鎮(zhèn)口，一棵枯死的胡楊。樹下，一塊青石。
老人坐在石上。白發(fā)，白眉，白胡須，像一捧將散的雪。他瞇著眼，曬太陽。那點日頭，
淡得像水，照不暖人。我和白小雨走近。腳步聲被沙子吸了，悄無聲息?！袄先思?。
”白小雨開口，聲音在空曠里顯得突兀，“春華山，往哪走？”老人眼皮沒抬。手在膝蓋上，
一下，一下，拍著沙塵。那動作，像在數(shù)心跳?！按喝A山？”他終于開口，
聲音像砂石在陶罐里滾動，“在沙盡頭。”“我們想去?！蔽艺f。他這才緩緩轉(zhuǎn)頭。
眼珠渾濁，像蒙了霧的琉璃。目光在我臉上停了停，又滑到白小雨身上。最后，
落在我青衫下擺——那里，沾著一路風塵，還有一抹洗不凈的、鐵銹般的紅痕?！斑M去的人，
”他說，“春神會考。”“考什么？”白小雨追問?！靶??！崩先酥煌鲁鲆粋€字。風停了。
沙粒懸在半空?！靶?？”白小雨皺眉，“怎么考？”老人不答。他慢慢從懷里掏出一個東西。
不是書，不是符，是一小撮土。沙土，混著幾粒不知何物的種子。他攤開掌心，
那土在日光下泛著死灰的光?！斑M去的人，”他聲音更低，“會丟東西?！彼D了頓，
渾濁的眼珠盯著我，“或者，留下。”他合攏手掌，把那撮土攥緊。再攤開時，土還在，
種子不見了。像被風偷走，像被沙埋了。他站起身，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進了身后的破屋。
門“吱呀”一聲關上，像一聲嘆息。我和白小雨站在原地。沙，無聲地落下。鎮(zhèn)子死寂。
沒有雞鳴，沒有犬吠，沒有孩童嬉鬧。只有風，偶爾卷起一小股沙塵，打著旋，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