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點重重砸在破舊工坊的瓦頂上，噼啪作響，像是老天爺也在不耐煩地敲打著破鼓。
屋頂幾處漏了，渾濁的水滴不緊不慢地墜落，在泥地上濺開一個個深色的小坑，又慢慢洇開，
和角落里堆積的潮濕木屑混在一起，散發(fā)出一股子沉悶的腐朽氣息。
我坐在角落里一張三條腿的矮凳上——剩下那條腿用幾塊廢棄的邊角料勉強撐著。
手里捏著一塊冰涼的玉佩，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上面模糊的龍鱗紋路。
這是當(dāng)年柳家老爺親手塞在我爹手里的，說是信物。如今，它躺在掌心，像個冰涼的笑話。
屋外，雨聲里夾雜著馬蹄踏過泥濘的嘈雜，還有幾聲刻意拔高的、帶著輕蔑的吆喝。
門板“哐當(dāng)”一聲被粗暴地踹開，濕冷的空氣裹著雨腥氣猛地灌進(jìn)來，
吹得角落油燈的火苗瘋狂搖曳，幾乎熄滅。一群人堵在門口，為首的是趙天豪。
一身錦緞袍子，在昏暗的光線下也顯得刺眼，他手里捏著馬鞭，嘴角掛著毫不掩飾的譏誚。
他身邊，依偎著一個穿著鵝黃綢裙的女子，柳如煙。她微微側(cè)著臉，目光落在積水的泥地上，
或是墻角堆著的那些粗糙木料上，唯獨沒有看我。她手里，也捏著一塊玉佩，和我這塊，
本是一對?！瓣惸壁w天豪的聲音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戲謔，像鈍刀子割肉，
“瞧瞧你這狗窩！連我家看門狗的窩都比這兒強百倍！”他身后的家丁們爆發(fā)出一陣哄笑，
肆無忌憚。柳如煙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覺得有些過了，但終究沒有開口。
她只是把視線更低地垂了下去，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兩片小小的陰影。
趙天豪用馬鞭梢點了點我，像在指著一件礙眼的垃圾?！叭鐭熜纳疲钪c舊情分，
不好意思開口。今兒個，本少爺就替她把這樁膈應(yīng)人的事兒了結(jié)了！”他下巴一抬，
目光掃過我身后墻上那塊蒙了厚厚灰塵的舊木招牌——“巧手陳記”，“就你這窮酸樣，
也配掛著‘巧手’？真是癩蛤蟆打哈欠，口氣不??！這門親事，早該退了！”他猛地一揮手，
馬鞭在空中發(fā)出“啪”的一聲脆響：“給我砸！砸爛這破招牌！
省得這癩蛤蟆還做著吃天鵝肉的白日夢！”兩個膀大腰圓的家丁應(yīng)了一聲，
臉上帶著殘忍的興奮，擼起袖子就朝那塊舊招牌撲去。油燈的火光在他們猙獰的臉上跳動。
“別碰它！” 我猛地站起身，聲音低沉得像是從胸腔深處擠壓出來。
三條腿的凳子在我起身的力道下歪倒，砸在地上，發(fā)出一聲悶響。這一聲似乎帶著某種力量，
讓那兩個沖過來的家丁動作頓了一下。趙天豪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夸張地捂著肚子笑起來：“哈！癩蛤蟆叫喚了？不碰？老子今天偏要碰！不僅要碰，
還要把它踩爛！讓你這廢物連個念想都剩不下！”他一步上前，竟親自伸手，
粗暴地一把扯下墻上那塊蒙塵的“巧手陳記”木招牌。招牌邊緣粗糙，
在他手上劃了一道淺淺的白痕。他看也不看，像丟垃圾一樣，狠狠將那招牌摜在泥水地上！
“哐啷！”積著泥水的坑洼被砸開，渾濁的水花濺起老高，有幾滴冰冷地濺到了我的褲腳上。
那塊曾代表著我爹手藝和名聲的木頭，可憐地躺在泥濘里，
被趙天豪那只穿著嶄新鹿皮靴的腳，狠狠地、反復(fù)地踐踏著。
木頭碎裂的聲音刺耳地鉆進(jìn)耳朵里。“巧手？呸！”趙天豪一邊踩，
一邊朝上面啐了一口濃痰，“狗屁不是！廢物！你這種人，連條看家護(hù)院的狗都不如！
我趙府的狗，都知道搖尾巴討好主人，你算個什么東西？”他踩夠了，
似乎覺得污了自己的鞋，這才退后一步，嫌惡地在門框上蹭了蹭靴底沾上的泥污。
他一把攬過柳如煙纖細(xì)的腰肢，動作帶著不容置疑的占有和炫耀?！叭鐭煟覀冏?。
這破地方，多待一刻都嫌晦氣！”他攬著柳如煙，轉(zhuǎn)身便走，
連多看地上的招牌一眼都嫌多余。柳如煙被他帶著，腳步有些踉蹌。
她終究還是回頭看了一眼。目光掠過地上四分五裂的招牌，
掠過角落那盞在風(fēng)雨中飄搖欲滅的油燈，最后，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復(fù)雜極了，有憐憫，
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急于擺脫過去、擺脫這破敗不堪現(xiàn)實的疏離。像看一個陌生人，
一個和她即將踏入的富貴錦繡世界毫無瓜葛的、路邊的泥濘。她迅速轉(zhuǎn)回頭，依偎著趙天豪，
消失在雨幕里。家丁們簇?fù)碇髯?，魚貫而出。最后一個離開的家丁，
還不忘在門口朝里狠狠啐了一口，重重摔上門。“哐！”門板合攏的巨響，
像是砸在了這破敗工坊的心臟上。最后一點光線被隔絕，只剩下角落里那盞油燈，
還在茍延殘喘地燃燒著，火苗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豆大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圈昏黃，
照亮了滿地狼藉：碎裂的招牌浸泡在泥水里，倒伏的三腳凳，
還有角落那堆散發(fā)著霉味的木屑。冰冷的、帶著雨腥氣的死寂，重新沉沉地壓了下來，
比之前更甚百倍。只有屋頂漏下的水滴，依舊不緊不慢地敲打著地面。
“嗒…嗒…嗒…”聲音空洞，敲在心上，也敲在那些碎裂的木頭上。
我站在那片被踐踏的狼藉中央，一動不動，像一尊被遺忘在泥濘里的石像。
指尖深深掐進(jìn)了掌心的肉里，留下幾個深陷的月牙印，那點微不足道的刺痛，
卻遠(yuǎn)不及心口那片被撕裂、被碾碎的冰冷。趙天豪最后那句惡毒的咒罵，像淬了毒的冰錐，
反復(fù)在耳邊穿刺：“連條看家護(hù)院的狗都不如！”狗……視線緩緩移動，
掠過地上那些碎裂的招牌木塊，最終定格在工坊最陰暗的角落。那里，
堆著幾段蒙塵的硬木料，顏色沉暗，紋理扭曲，如同凝固的傷疤。那是前些日子，
在南山背陰的老林子里尋到的陰沉木，堅硬無比，自帶一股子驅(qū)蟲防腐的陰煞氣，
尋常匠人避之不及。它們躺在那兒，像幾具沉默的骸骨，無人問津。
一股冰冷的、沉寂已久的暗流，在胸腔深處無聲地涌動起來，壓過了屈辱，也壓過了憤怒。
那是更原始、更沉默的東西。我慢慢走過去，蹲下身，拂開木料上厚厚的灰塵。
手指觸碰到那冰涼堅硬的木質(zhì)，一種奇異的感覺順著指尖蔓延上來，仿佛這死寂的木頭里，
封存著某種沉睡的、渴望被喚醒的力量。動作近乎僵硬地，
我從角落一個落滿灰塵的破木箱最底層，摸出一個用油布層層包裹的長條物件。解開油布，
露出里面一本薄薄的冊子。書頁泛黃發(fā)脆，邊緣磨損得厲害，仿佛稍一用力就會化作齏粉。
封面上，沒有任何題字，只有一道用暗紅色不知名顏料勾勒出的、極其古樸繁復(fù)的墨斗圖紋。
《魯班書》。這三個字并未寫在書上，卻如同烙鐵般燙在觸碰它的指尖，燙在識海深處。
祖輩相傳的禁忌，傳說中能通鬼神、役使木石精魄的秘法，也伴隨著可怕的詛咒。
爹臨終前渾濁卻嚴(yán)厲的眼神又浮現(xiàn)在眼前，
“墨兒…記住…這書…沾因果…絕后患…不到萬死…萬萬不可…碰它…”那警告聲猶在耳邊，
帶著瀕死的恐懼?？纱丝?，看著地上那攤被踩進(jìn)泥濘的“巧手陳記”，
趙天豪那“連狗都不如”的獰笑又在腦中炸開。萬死之境？這難道不是么？
指尖在冰冷粗糙的書頁上劃過?；椟S的油燈下，
書頁上那些用朱砂混合著某種暗沉顏料繪制的符文和人體經(jīng)絡(luò)圖，如同干涸的血跡，
又像是某種古老生物在黑暗中睜開的眼睛，散發(fā)著幽深詭秘的氣息。文字更是艱澀無比，
如同扭曲的蟲豸爬行，夾雜著大量早已失傳的古木匠行話和隱語。目光死死盯住其中一頁。
頁眉處，
用極小的、幾乎難以辨認(rèn)的朱砂字寫著：“班門敕令·六丁六甲·傀儡開光·縛魂役形”。
下面，便是繪制一個奇異木犬傀儡的詳細(xì)圖譜。圖譜旁，
密密麻麻標(biāo)注著尺寸、榫卯結(jié)構(gòu)、選材禁忌（尤其點明需用百年陰沉木心），
以及……一段用血紅色字體特別警示的咒訣和儀式步驟。那些步驟，
光看描述就讓人脊背發(fā)寒。就是它了。目光從圖譜上艱難地挪開，
落回到角落那幾段陰沉的木料上。又轉(zhuǎn)向地上碎裂的招牌。
一種冰冷的決絕取代了所有的猶豫。詛咒？反噬？萬劫不復(fù)？比起此刻被碾進(jìn)泥里的尊嚴(yán)，
那些又算得了什么？我沉默地站起身，走到那堆陰沉木前，
挑選出一塊紋理最扭曲、顏色最深沉、入手也最冰涼的木心。它的重量異乎尋常，
仿佛里面封存著一塊寒冰。又默默撿起地上幾塊被趙天豪踩裂的招牌碎塊，
上面“巧手”二字已殘缺不堪。拿起鋸子，冰冷的鐵齒咬進(jìn)堅硬的陰沉木。
刺耳的摩擦聲在死寂的工坊里響起，鋸末像干涸的血痂簌簌落下。刨刀刮過木面，
發(fā)出沙啞的呻吟，卷起的木屑帶著一股陳腐的、類似古墓深處散發(fā)的陰冷氣息。
鑿子一下下敲擊著，精準(zhǔn)地開鑿出榫卯結(jié)構(gòu)的孔洞，
每一次敲擊都仿佛在叩擊著某種沉寂的門扉。碎裂招牌的木塊被小心地削磨，
嵌入陰沉木主體關(guān)節(jié)的關(guān)鍵位置。時間在專注的勞作中失去了意義。汗水浸透粗布短衫，
又在陰冷的空氣中變得冰涼，貼在皮膚上。手臂因持續(xù)發(fā)力而酸脹麻木，
手指被木頭尖銳的邊緣劃破了好幾道口子，滲出的血珠沾染在木料上，
迅速被那深沉的木質(zhì)吸吮進(jìn)去，留下一點深褐色的印記。油燈的火苗越來越微弱，
光線愈發(fā)昏暗，只能勉強看清手中的木料輪廓。
工坊里彌漫著新鮮木屑和陳腐陰沉木混合的奇異氣味，
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我自己汗水與血的味道。一只木狗的雛形，在昏暗搖曳的光線下，
漸漸從木塊中“生長”出來。它只有尋常土狗大小，線條異常簡練，甚至有些粗獷，
沒有任何毛發(fā)紋理的雕琢，只有棱角分明的頭顱、軀干、四肢和一條僵直的尾巴。關(guān)節(jié)處，
巧妙地運用了招牌碎木嵌入的榫卯，活動范圍遠(yuǎn)超尋常木偶。尤其是那張嘴，
上下顎開合的角度大得驚人，里面沒有牙齒，
只有一片刻意削磨出的、帶著粗糙鋸齒狀的深槽，在昏暗中看去，
如同一個準(zhǔn)備吞噬血肉的黑洞。它靜靜地立在刨花堆里，沒有眼睛，沒有生命，
只是一堆冰冷木頭的組合。但在那簡練到近乎猙獰的輪廓里，
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兇戾之氣，仿佛一頭被強行禁錮在木頭軀殼里的洪荒惡獸，
隨時會掙脫束縛，擇人而噬。油燈的燈油終于耗盡，火苗掙扎著跳動了兩下，
“噗”地一聲徹底熄滅。濃重的黑暗瞬間吞噬了整個工坊，伸手不見五指。
只有屋頂漏雨滴落的聲音，依舊固執(zhí)地敲打著地面。“嗒…嗒…嗒…”我站在徹底的黑暗里，
面對著那只無聲的木狗輪廓，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沉重的心跳和略顯急促的呼吸。黑暗中，
摸索著拿起那本沉重的《魯班書》，指尖準(zhǔn)確地翻到記載著“開光縛魂”咒訣的那一頁。
冰冷的書頁貼在掌心。沒有光，只能憑借記憶和指尖的觸感，
去感知那頁紙上古老符文的走向。深深吸了一口氣，
工坊里陰冷潮濕的空氣帶著濃重的木腥味灌入肺腑。牙關(guān)猛地用力，狠狠咬向自己的舌尖！
劇痛伴隨著一股濃郁的血腥味瞬間在口中彌漫開來。溫?zé)岬囊后w涌出，帶著生命的咸腥。
沒有絲毫猶豫，借著舌尖精血涌出的瞬間，我猛地俯身，
將染血的指尖精準(zhǔn)地點在木狗空洞的眼窩位置！
口中同時念誦起那艱澀拗口、每一個音節(jié)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的古老咒訣：“班門敕令，
六丁護(hù)法，六甲聽宣！天工開物，地脈通玄！陰煞沉木，聚魄凝形！血為引，仇為念，
開爾靈樞，縛魂歸位！敕！”咒語出口的剎那，指尖的精血如同活物般，
沿著木狗眼窩的輪廓急速蔓延、滲透！那暗沉堅硬的陰沉木仿佛變成了貪婪的海綿，
瘋狂吸吮著指尖涌出的熱血。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寒意，順著指尖接觸的地方，
如同無數(shù)細(xì)小的冰針，猛地刺入我的手臂，一路逆流而上，狠狠扎進(jìn)心口！“呃！
” 一聲壓抑的悶哼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擠出。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冰手狠狠攥住，
劇痛伴隨著一種靈魂被強行撕扯的眩暈感猛烈襲來。眼前陣陣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
就在這時——“嗡……！”一聲極其低沉、如同古寺銅鐘被蒙布敲響的震顫，
陡然從木狗內(nèi)部發(fā)出！那聲音并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震蕩在人的骨骼和神魂深處！
木狗空洞的眼窩位置，兩點殷紅如血的光芒驟然亮起！那不是反射的光，
而是從木頭內(nèi)部透出的、如同兩滴凝固的、充滿怨毒的血珠！紅光幽幽，
在絕對的黑暗中顯得無比妖異、刺目！緊接著，那僵硬無比的木頭身軀，
發(fā)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咯…”聲！那是榫卯關(guān)節(jié)在強行扭動、磨合！
它原本僵直的脖頸猛地扭動了一下，發(fā)出木頭摩擦的干澀聲響，頭顱轉(zhuǎn)向我所在的方向。
那兩點血紅的幽光，直勾勾地“盯”了過來！
一股冰冷、暴戾、純粹由怨念和殺意凝聚的氣息，如同無形的潮水，
從這只剛剛“活”過來的木狗身上洶涌而出！它不再是木頭死物，
而是一頭被最惡毒的咒語和最深的仇恨喚醒的、來自幽冥的兇物！它喉嚨深處，
發(fā)出一陣低沉的、如同砂紙摩擦朽木的“嗬…嗬…”聲，那聲音里沒有一絲活物的溫度，
只有純粹到極致的、對血肉的渴望！那股源自木狗身上的冰冷暴戾之氣，如同實質(zhì)的冰錐，
狠狠刺穿了我的胸膛。心臟被無形的巨手攥緊，
每一次搏動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痛楚和靈魂被強行抽離的眩暈。眼前陣陣發(fā)黑，
工坊的輪廓在視野邊緣瘋狂扭曲、旋轉(zhuǎn)，濃重的血腥味在喉嚨深處翻涌。我猛地后退一步，
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墻上，才勉強穩(wěn)住沒有倒下。汗水瞬間浸透了全身，
混雜著指尖傷口的血污，黏膩而冰冷。大口喘息著，
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陰冷木屑和自身血液的鐵銹味，刺激著脆弱的神經(jīng)。黑暗中，
那兩點血紅的幽光，如同來自地獄的注視，死死地鎖定著我。
木狗喉嚨里發(fā)出的“嗬…嗬…”聲，如同砂紙在刮擦著朽骨，在死寂的工坊里回蕩，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非生非死的執(zhí)念。它動了！沒有試探，沒有猶豫。
僵硬卻異常迅捷！四條木頭腿以一種違反常理的、帶著金屬刮擦般刺耳噪音的節(jié)奏猛地蹬地！
刨花和木屑被強勁的力道激射開來，打在臉上生疼?！斑荩 币坏腊党恋挠白铀毫押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