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燈下定緣**天啟十三年的上元節(jié),比往年來得更暖些。暮色剛漫過朱雀大街的檐角,
滿城的燈籠便次第亮起。朱紅的宮燈懸在酒樓飛檐下,素紗的兔子燈被孩童舉在手里,
連尋常百姓家的窗欞上都糊著鏤空的燈花,將長街映照成一條流淌的星河。
沈硯秋站在沈記玉雕鋪的門檻內(nèi),看著街對面賣糖畫的老漢支起銅鍋,
糖漿在青石板上拉出金絲,心里像揣了顆浸在蜜里的元宵,甜得發(fā)漲?!鞍⑶铮弥?。
” 父親沈琢玉的聲音從里屋傳來,帶著玉雕工具摩擦的輕響。他總愛在雕活兒的間隙喚她,
仿佛多看一眼女兒,手下的玉料便能生出靈氣。沈硯秋轉(zhuǎn)身時,險(xiǎn)些撞翻案上的青玉擺件。
十八歲的少女身形剛抽條,穿著月白色的襖裙,袖口繡著幾枝纏枝蓮,跑動時裙擺掃過地面,
帶起一陣淡淡的皂角香。她湊到父親身邊,看見八仙桌上鋪著塊剛開的羊脂白玉,
被雕成半開的并蒂蓮模樣,蓮心處還留著細(xì)細(xì)的刻痕?!斑@是……” 她指尖剛要碰上玉料,
就被父親輕拍了手背?!凹绑嵌Y的物件,急什么。” 沈琢玉笑著搖頭,
他眼角的細(xì)紋里嵌著玉粉,卻掩不住看向女兒時的溫柔,“等明兒雕完這最后幾筆,
配上赤金的簪頭,便是京城獨(dú)一份的好東西?!鄙虺幥锏哪橆a騰地紅了。及笄禮就在三日后,
母親早說要請鎮(zhèn)上最好的繡娘給她做新衣裳,父親卻悶聲不響地準(zhǔn)備了玉簪。
她望著那溫潤的玉色,忽然想起半月前在茶樓聽來的戲文,說書生與小姐初見時,
總愛以玉簪定情?!暗?,您見過鎮(zhèn)北王嗎?” 她沒頭沒腦地問了句。
沈琢玉手上的刻刀頓了頓,玉屑簌簌落在青布上?!扒皫啄杲o王府雕過屏風(fēng),遠(yuǎn)遠(yuǎn)瞧過一眼。
” 他聲音沉了些,“怎么突然問這個?”“方才聽隔壁阿娘說,鎮(zhèn)北王今日也會來逛燈會。
” 沈硯秋絞著帕子,聲音細(xì)若蚊蚋,“說他…… 說他打了勝仗回來,
圣上特許他在京中休養(yǎng)?!痹挍]說完,就被父親敲了下額頭:“小姑娘家別瞎打聽這些。
王爵爺?shù)氖?,不是我們能議論的。” 可他嘴角的笑意卻藏不住 —— 女兒長大了,
開始留意這些年輕俊杰了。沈硯秋吐了吐舌頭,捧著剛雕好的半枚玉簪跑出鋪?zhàn)印?/p>
晚風(fēng)帶著糖畫的甜香拂過臉頰,她把玉簪揣進(jìn)貼身處的錦囊里,
錦緞上繡著母親親手縫的平安符。街上的人越來越多,賣花姑娘的竹籃里插著初開的紅梅,
雜耍藝人的銅鑼聲穿透喧鬧,她擠在人群里,忽然覺得這人間煙火,
比戲文里的才子佳人更讓人歡喜。走到金水橋邊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從街角傳來。
人群像被劈開的潮水般退向兩側(cè),沈硯秋被身后的人推得一個趔趄,
腳下的繡鞋踩在松動的青石板上,整個人往前撲去。她下意識地攥緊胸前的錦囊,
只覺得手腕被一只溫?zé)岬拇笫址€(wěn)穩(wěn)托住,帶著熟悉的玉料清香?!靶⌒?。
”男人的聲音像浸在雪水里的玉石,清冽中帶著溫潤。沈硯秋抬頭時,
正撞見他垂眸看來的目光,那雙眼睛比金水橋倒映的月色還要亮,睫毛上沾著的細(xì)碎雪沫,
在燈籠光下閃著微光。他穿著玄色的錦袍,腰間系著玉帶,袍角繡著暗金色的蟒紋,
被風(fēng)吹起時,露出靴筒上精致的云紋刺繡。這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一個陌生男子。
他的下頜線繃得筆直,鼻梁高挺,薄唇緊抿著,卻在看到她驚慌的眼神時,微微柔和了些。
沈硯秋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剛要抽回手,卻發(fā)現(xiàn)錦囊的系帶松了,
那枚半雕的玉簪正從錦袋里滑出來,眼看就要摔在地上?!鞍パ?!” 她低呼一聲,
想去接卻已經(jīng)來不及。男人卻比她更快。他松開托著她手腕的手,
俯身時玄色的袍角掃過她的鞋面,帶著淡淡的冷香 —— 不是脂粉氣,
倒像是上好的松煙墨混著雪水的味道。他的指尖修長,骨節(jié)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凈整齊,
穩(wěn)穩(wěn)地接住了那枚玉簪。“這是…… 沈記的手藝?” 他捏著玉簪端詳片刻,眉峰微挑,
“并蒂蓮,雕得不錯?!鄙虺幥镞@才想起父親常說,鎮(zhèn)北王蕭徹懂玉。
去年父親為王府雕屏風(fēng)時,回來總念叨,說這位王爺雖年輕,卻能看出玉料里的細(xì)微裂痕,
是個懂行的主兒。她的心跳得更快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 是家父雕的,
給…… 給我做及笄禮的?!薄凹绑嵌Y?” 男人抬眸看她,眼底的笑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漾開一圈圈漣漪,“那便是快了。” 他把玉簪遞回來,指尖不經(jīng)意間擦過她的掌心,
冰涼的觸感讓她像被燙到般縮回手,“小姑娘,玉簪沒摔碎吧?”“沒、沒有,多謝公子。
” 沈硯秋把玉簪緊緊攥在手里,指腹摩挲著蓮瓣的紋路,
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連對方的身份都忘了問??煽粗D(zhuǎn)身要走的背影,她忽然鼓起勇氣,
“請、請問公子尊姓大名?改日家父定要登門道謝?!蹦腥四_步頓了頓,卻沒有回頭。
“舉手之勞。” 他的聲音混在喧鬧的鑼鼓聲里,輕飄飄地傳過來,“若有緣,自會再見。
”玄色的身影很快匯入人流,被燈籠的光暈漸漸吞沒。沈硯秋站在原地,
摸著掌心殘留的涼意,忽然發(fā)現(xiàn)鬢邊的碎發(fā)不知何時散開了,被晚風(fēng)吹得貼在臉頰上。
方才他替她別發(fā)時的觸感仿佛還在,指尖的涼意順著耳根,一路鉆進(jìn)心里。“阿秋!
你跑哪兒去了?” 母親的聲音從橋頭傳來,帶著嗔怪,“你爹讓你早點(diǎn)回家,
明兒還要趕工呢?!鄙虺幥锘琶Π延耵⒉鼗劐\囊,跑向母親身邊時,腳步都帶著飄。
母親牽著她的手往回走,指尖的溫度讓她想起方才那個男人的手,一個暖一個涼,
卻都讓她心頭亂撞。“臉怎么這么紅?” 母親伸手探她的額頭,“莫不是被風(fēng)吹著了?
”“沒有,” 沈硯秋把頭埋在母親肩上,聞著熟悉的蘭花香,“就是人太多,熱的。
”路過沈記玉雕鋪時,父親正站在門口張望,看見她們回來,松了口氣似的笑了。
沈硯秋抬頭望了眼二樓的窗戶,那里還亮著燈,父親今晚怕是又要熬夜雕玉簪了。
她摸了摸胸前的錦囊,忽然覺得那枚玉簪變得滾燙,像是要把她的心跳聲都烙在上面。
回到閨房時,月光正透過窗欞灑在妝臺上。沈硯秋取出玉簪放在銅鏡前,借著月光仔細(xì)端詳。
并蒂蓮的花瓣雕得極薄,邊緣處能看見淡淡的玉暈,蓮心的刻痕里還沾著細(xì)小的玉屑,
想來是父親剛雕好的。她忽然想起那個男人的眼睛,亮得像這月光,又清得像山澗的泉水。
“若有緣,自會再見?!彼p聲重復(fù)著這句話,指尖在蓮瓣上輕輕劃過。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已是亥時三刻,街上的喧鬧漸漸平息,
只有遠(yuǎn)處的燈籠還在明明滅滅地閃爍。沈硯秋把玉簪放回錦囊,貼身藏好,躺在床上時,
鼻尖仿佛還縈繞著那股松煙墨混著雪水的冷香。她不知道,此刻的鎮(zhèn)北王府里,
蕭徹正站在書房的窗前,指尖捻著一枚剛從袖中取出的玉佩。
那玉佩雕的是只銜著靈芝的仙鶴,
邊角處有個極小的 “秋” 字 —— 是方才在金水橋邊,
從那姑娘的錦囊里不小心帶出來的?!巴鯛?,沈琢玉的案子……” 心腹侍衛(wèi)低聲稟報(bào)。
蕭徹打斷他的話,指尖摩挲著玉佩上的刻字:“再等等。” 他望著窗外漫天的燈火,
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等過了上元節(jié)?!币癸L(fēng)穿過回廊,吹動廊下的宮燈輕輕搖晃。
蕭徹把玉佩放進(jìn)貼身的荷包里,想起那姑娘驚慌時泛紅的耳根,還有攥著玉簪時,
指節(jié)泛白的模樣。他忽然覺得,這上元節(jié)的暖,或許能化開些什么。而沈硯秋枕著月光,
做了個冗長的夢。夢里有流動的星河,有溫暖的手掌,還有一枚雕著并蒂蓮的玉簪,
在雪地里發(fā)出溫潤的光。她不知道這夢預(yù)示著什么,只覺得醒來時,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軟得一塌糊涂。三日后的及笄禮上,
當(dāng)父親把雕好的玉簪插進(jìn)她的發(fā)髻時,沈硯秋望著銅鏡里的自己,忽然想起那個玄色的身影。
她輕輕摸了摸簪頭,冰涼的玉質(zhì)貼著頭皮,卻讓她的臉頰又開始發(fā)燙。母親笑著說她長大了,
父親則在一旁不停地叮囑,說女兒家要穩(wěn)重些。沈硯秋低頭笑著應(yīng)是,
心里卻在想:若真有緣,該在何時再見呢?那時的她還不知道,緣分的線一旦系上,
便再也解不開。無論是金水橋邊的驚鴻一瞥,還是那枚險(xiǎn)些摔碎的玉簪,
都只是命運(yùn)埋下的伏筆。而三年后的雪夜,當(dāng)她跪在刑場邊,看著父親的頭顱滾落在地時,
才會明白 —— 有些遇見,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是劫。2 血染青階及笄禮后的沈硯秋,
日子像是浸在蜜水里的桂花糕,甜得綿密。她依舊每日清晨去鋪?zhàn)訋透赣H整理玉料,
只是發(fā)髻上多了那支并蒂蓮玉簪。赤金的簪頭襯著羊脂白玉,
走動時玉珠碰撞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像是把上元節(jié)的月光都藏在了發(fā)間。
鎮(zhèn)上的媒婆踏破了沈家的門檻,母親拿著各家的庚帖在燈下翻來覆去地看,
父親卻總說:“阿秋還小,不急?!鄙虺幥锫犞@些話,臉頰會悄悄泛紅。
她總在雕玉的間隙抬頭望向街對面,仿佛那個玄色的身影會突然從人群里走出來。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朱雀大街上依舊車水馬龍,賣糖畫的老漢換了新的銅鍋,
雜耍班子添了個頂碗的少年,唯獨(dú)那個說 “若有緣,自會再見” 的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或許是我記錯了?!?她有時會對著銅鏡里的自己嘆氣,指尖摩挲著玉簪上的蓮瓣,
“他是王爺,怎么會常來這種小地方?!备赣H聽見了,便會放下刻刀,
從柜臺后取出塊新的墨玉:“阿秋,玉雕最忌心浮氣躁。你看這玉料,內(nèi)里藏著多少紋路,
不沉下心來,怎么能雕出好東西?” 他說著,便手把手教她打磨玉坯,
掌心的溫度透過刻刀傳來,讓她躁動的心漸漸安穩(wěn)。那年秋天,京城里出了件大事。
北境的匈奴突然撕毀盟約,鐵騎踏破雁門關(guān),鎮(zhèn)守邊關(guān)的將士死傷慘重。消息傳到京城時,
沈硯秋正在給一塊翡翠做最后的拋光,
磨石劃過玉面的聲音突然變得刺耳 —— 她想起上元節(jié)時聽人說,
鎮(zhèn)北王蕭徹是北境的守護(hù)神,只要有他在,匈奴便不敢越雷池一步?!暗?,
鎮(zhèn)北王會去出征嗎?” 她放下磨石,聲音有些發(fā)顫。沈琢玉正在給王府趕制一套玉如意,
聞言動作頓了頓:“朝廷的事,說不準(zhǔn)?!?他拿起刻刀,在玉坯上落下一刀,
“但蕭王爺是武將出身,國難當(dāng)頭,定然不會袖手旁觀。”那晚,沈硯秋第一次失眠了。
她坐在窗前,看著月亮從槐樹梢爬到房檐上,
手里緊緊攥著那枚從錦囊里滑落、被蕭徹拾去又不知何時歸還的仙鶴玉佩。
玉佩上的 “秋” 字被摩挲得光滑,她忽然想起他指尖的涼意,
心里像被塞進(jìn)了團(tuán)浸了冰水的棉絮,又沉又冷。沒過幾日,出征的圣旨便下來了。
鎮(zhèn)北王蕭徹掛帥,三日后啟程。消息傳來時,朱雀大街上擠滿了送行的百姓,
沈硯秋被人群推著往前挪,看見玄色的鎧甲在朝陽下泛著冷光。蕭徹騎在白馬上,
身姿挺拔如松,臉上沒有了上元節(jié)時的溫和,只剩下沙場磨礪出的凌厲。他的目光掃過人群,
像是在尋找什么,卻在觸及她時沒有絲毫停留。沈硯秋的心猛地一沉,
原來他根本不記得她了。她下意識地摸了摸發(fā)間的玉簪,轉(zhuǎn)身擠出人群,跑回鋪?zhàn)訒r,
眼眶已經(jīng)紅了。父親正在給玉如意描金,看見她通紅的眼睛,嘆了口氣:“傻孩子,
王爺要去打仗,心里裝著的是家國百姓,哪能記得這些小事?!鄙虺幥餂]說話,
只是默默地拿起磨石,繼續(xù)打磨那塊翡翠。此后的日子,她開始留意邊關(guān)的戰(zhàn)報(bào)。
聽說鎮(zhèn)北王首戰(zhàn)告捷,她會偷偷在心里笑;聽說軍隊(duì)被困雪山,她會整夜睡不安穩(wěn)。
母親打趣說她像個盼著丈夫歸來的小媳婦,她紅著臉否認(rèn),心里卻清楚,
有些東西早在上元節(jié)那晚,就悄悄扎下了根。春去秋來,轉(zhuǎn)眼便是兩年。
北境的戰(zhàn)事時好時壞,蕭徹的名字偶爾會出現(xiàn)在京城的茶樓酒肆里,有人說他英勇善戰(zhàn),
有人說他功高蓋主。沈硯秋的玉雕手藝日漸精進(jìn),
父親已經(jīng)開始讓她獨(dú)立完成一些簡單的訂單,她雕得最多的,還是并蒂蓮。
變故發(fā)生在天啟十五年的冬天。那是個雪后初晴的清晨,沈硯秋剛把鋪?zhàn)拥拈T板卸下,
就看見一隊(duì)官兵氣勢洶洶地沖了過來。領(lǐng)頭的校尉一腳踹翻了門口的玉料架子,
青白玉雕的擺件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幾塊?!吧蜃劣裨谀??” 校尉厲聲喝道,
腰間的長刀在晨光下閃著寒光。父親從里屋走出來,臉色發(fā)白:“官爺,發(fā)生什么事了?
”“發(fā)生什么事?” 校尉冷笑一聲,從懷里掏出一張明黃的圣旨,“沈琢玉勾結(jié)匈奴,
私通敵國,證據(jù)確鑿,拿下!”“冤枉!” 母親尖叫著撲上去,卻被官兵粗暴地推開,
“我們家老爺一輩子老實(shí)本分,怎么可能通敵叛國!”沈硯秋嚇得渾身發(fā)抖,
卻死死抱住父親的胳膊:“你們不能帶走我爹!他是被冤枉的!
” 她發(fā)髻上的玉簪在拉扯中晃動,蓮瓣撞到門框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父親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冰涼卻有力:“阿秋,別怕。爹沒做過虧心事,
總會有清白的一天?!?他被官兵押走時,回頭深深看了她一眼,嘴唇動了動,
像是在說什么,卻被風(fēng)雪吞沒了聲音。鋪?zhàn)颖徊榉猓赣H哭得暈厥過去,沈硯秋守在她床邊,
一夜之間仿佛長大了許多。她去衙門擊鼓鳴冤,
卻連大門都進(jìn)不去;她去求那些往日與父親交好的商戶,人家卻像躲瘟疫一樣把她拒之門外。
原來這世道,在權(quán)勢面前,清白如此不值一提。半個月后,
判決下來了 —— 沈琢玉通敵叛國罪名成立,斬立決,沈家滿門抄斬。聽到消息的那一刻,
沈硯秋覺得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她沖進(jìn)被查封的鋪?zhàn)永?,在父親常坐的那張八仙桌下,
摸到了一塊松動的地磚。撬開地磚,里面藏著個油布包,打開一看,
是半枚斷裂的并蒂蓮玉簪,還有一封血書。血書上的字跡潦草卻有力,寫著 “密匣在王府,
玉簪合璧可證清白”。沈硯秋這才明白,父親被抓走前說的,原來是這句話。
她把半枚玉簪和血書緊緊攥在手里,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喊?,指甲深深嵌進(jìn)掌心,
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行刑那天,下著入冬以來最大的一場雪。
沈硯秋被老仆李伯藏在刑場附近的水缸里,缸口蓋著厚厚的木板,只留了條縫隙讓她透氣。
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她的衣衫,凍得她牙齒打顫,可她不敢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只能透過縫隙,
死死盯著高臺。父親穿著囚服,頭發(fā)散亂地貼在臉上,曾經(jīng)布滿玉粉的指尖,
此刻被鐵鏈磨出了血痕。他被押上斷頭臺時,忽然抬起頭,朝著沈硯秋藏身的方向望了一眼,
嘴角似乎還帶著笑意。“沈琢玉,你可知罪?” 監(jiān)斬官高聲喝問。父親挺直了脊梁,
聲音在風(fēng)雪中格外清晰:“我沈琢玉一生清白,絕無通敵叛國之舉!若有來生,
我還要做個玉雕匠人,守著我的家人,雕盡天下美玉!”劊子手的長刀落下時,
沈硯秋死死咬住嘴唇,嘗到了血腥味。她看見父親的頭顱滾落在雪地里,鮮血染紅了白雪,
像極了那年上元節(jié),賣花姑娘竹籃里的紅梅。人群漸漸散去,風(fēng)雪依舊。
李伯把她從水缸里拉出來時,她已經(jīng)凍得說不出話,懷里卻還緊緊抱著那半枚玉簪和血書。
李伯老淚縱橫:“小姐,我們逃吧,離開京城,找個沒人認(rèn)識的地方活下去。
”沈硯秋搖了搖頭,睫毛上的冰碴簌簌落下。她看著鎮(zhèn)北王府的方向,那里燈火通明,
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她想起上元節(jié)那晚他溫和的眼神,想起他說 “若有緣,自會再見”,
心里的某個角落徹底坍塌了?!拔也惶?。” 她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要去找他。
”李伯大驚失色:“小姐,萬萬不可!
那鎮(zhèn)北王…… 那鎮(zhèn)北王就是審理你父親案子的主審官?。 鄙虺幥餃喩硪徽?,
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她想起父親被抓走那天,
官兵腰間的令牌上刻著 “鎮(zhèn)北王府” 四個字;想起那些日子在茶樓里聽到的閑言碎語,
說鎮(zhèn)北王為了穩(wěn)固權(quán)勢,不惜構(gòu)陷忠良。原來……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他。
她抬手摸了摸發(fā)髻,那支并蒂蓮玉簪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見了,或許是在刑場的混亂中丟失了。
也好,這樣骯臟的東西,不配留在她的發(fā)間?!拔乙ネ醺?。
” 沈硯秋的眼神變得異常平靜,平靜得讓李伯害怕,“我要去討回公道。”三日后,
京城最大的樂坊 “醉仙樓” 里,多了個沉默寡言的琴師。他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青布長衫,
頭發(fā)用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臉上蒙著半塊銀色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張臉。
沒人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琴彈得極好,尤其是那首《寒江雪》,聽得人肝腸寸斷。
有熟客問起他的來歷,樂坊老板只含糊地說:“是個落難的讀書人,懂些音律,
暫借此地謀生。”沒人知道,這個名叫 “沈秋” 的琴師,
就是三日前家破人亡的沈家大小姐沈硯秋。她剪去了及腰的長發(fā),換上了男裝,
用李伯偷偷變賣首飾換來的錢,打點(diǎn)了樂坊老板,
只為一個機(jī)會 —— 鎮(zhèn)北王蕭徹偶爾會來醉仙樓聽曲。她坐在角落里,日復(fù)一日地彈著琴。
指尖在琴弦上跳躍,彈出的卻不是音符,而是沈家滿門的冤魂,是刑場上染紅白雪的鮮血,
是她心中燃不盡的恨意。她的琴音里藏著刀,藏著劍,藏著能將人凌遲處死的寒意。
一個月后的雪夜,醉仙樓來了位特殊的客人。玄色的錦袍,玉帶,云紋刺繡的靴筒,
即使隔著重重人群,沈硯秋也一眼認(rèn)出了他。蕭徹就坐在二樓的雅間里,身姿挺拔如舊,
只是眉宇間多了幾分疲憊。他端著酒杯,目光落在樓下的戲臺子上,
仿佛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guān)心。老板諂媚地跑過來:“沈秋,快,給王爺彈一曲《寒江雪》。
”沈硯秋的手指在琴弦上頓了頓,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她深吸一口氣,指尖落下,
冰冷的琴音瞬間彌漫了整個樓堂。那琴音里沒有了往日的纏綿,只剩下徹骨的寒意,
像是北境的風(fēng)雪,卷著血腥味撲面而來。一曲終了,雅間里傳來蕭徹的聲音,
清冽如舊:“彈琴的人,上來?!鄙虺幥镂罩俟氖治⑽㈩澏?。她知道,她等的機(jī)會來了。
她起身時,摸了摸藏在衣襟里的半枚玉簪,冰涼的觸感讓她混亂的心漸漸平靜。
她一步步走上樓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沈家冤屈的白骨上。雅間的門被推開,
蕭徹正臨窗而立,望著外面漫天的飛雪。他轉(zhuǎn)過身,目光落在她臉上的面具上,
眉峰微挑:“為何戴面具?”沈硯秋低下頭,聲音刻意壓得沙?。骸叭菝渤舐?,
恐污了王爺?shù)难?。”“你的琴音里,有血海深仇?!?蕭徹沒有追問,只是端起酒杯,
輕輕晃動著里面的酒液,“說說看,是誰讓你如此恨?
”沈硯秋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痛得幾乎無法呼吸。她想起父親滾落的頭顱,
想起母親哭瞎的眼睛,想起那些在風(fēng)雪中消散的冤魂。她抬起頭,透過面具的縫隙,
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毀了她一切的男人,一字一句地說:“是一個我曾經(jīng)以為,
會給我?guī)砭壏值娜恕!笔拸匚罩票氖诸D了頓,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
他看著眼前這個身形單薄的 “少年”,忽然覺得那雙透過面具望過來的眼睛,有些熟悉。
像極了三年前那個上元節(jié),在金水橋邊,攥著并蒂蓮玉簪,紅著臉問他名字的小姑娘。
“緣分?” 他輕笑一聲,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這世上,最不可信的就是緣分。
”沈硯秋沒有說話,只是默默轉(zhuǎn)身離開。走到門口時,她聽見蕭徹說:“明日起,
你去王府當(dāng)差吧。本王,想聽你彈《寒江雪》?!彼哪_步頓了頓,沒有回頭,
只是握緊了藏在衣襟里的半枚玉簪。指甲劃破了掌心,鮮血滲出來,染紅了玉簪上的并蒂蓮,
像是開在地獄里的花。她終于可以走進(jìn)那座囚禁著真相的王府了。只是她不知道,等待她的,
是更深的深淵,還是一場早已注定的毀滅。雪落在她的發(fā)間,融化成水,冰冷刺骨,
就像她此刻的心。她知道,從踏入王府的那一刻起,沈硯秋已經(jīng)死了,活下來的,
只有帶著仇恨的沈秋。而那枚丟失的并蒂蓮玉簪,此刻正躺在蕭徹書房的密匣里。
玉簪的另一半,被他用紅繩系著,放在最深處,像是藏著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掩蓋了京城的污穢與罪惡,卻掩蓋不了那青石板上,早已干涸的血跡。
血染的青階,終究是要有人來償還的。只是那時的蕭徹和沈硯秋都不知道,這場償還,
會以怎樣慘烈的方式,將兩人都拖入萬劫不復(fù)的境地。3 暖爐寒心踏入鎮(zhèn)北王府的那刻,
沈硯秋覺得空氣都比外面冷上三分。青灰色的宮墻高聳入云,磚縫里還嵌著未化的殘雪,
巡邏的侍衛(wèi)甲胄上泛著冷光,腳步聲踩在青石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像是敲在人心上的重錘。引路的仆役低著頭快步走在前面,連大氣都不敢喘,
仿佛這王府的每一寸土地,都透著生人勿近的威嚴(yán)。她被安排在西側(cè)的聽雨軒,說是軒,
其實(shí)就是間簡陋的耳房,里面只擺著一張琴案,一張硬板床,墻角堆著些落灰的舊書。
樂坊老板塞給她的那身青布長衫,在這富麗堂皇的王府里,顯得格外寒酸?!吧蛳壬?,
王爺吩咐了,每日晚膳后,去書房彈一曲便可?!?管事模樣的人皮笑肉不笑地說,
眼神里滿是輕蔑,“其他時候,莫要四處亂逛,沖撞了貴人,可沒人保得住你。
”沈硯秋低頭應(yīng)了聲,指尖卻在袖中攥緊了那半枚玉簪。她知道,在這里,
她只是個供人取樂的琴師,連抬頭看人的資格都沒有。可這又算什么?
比起父親在斷頭臺上的屈辱,這點(diǎn)輕視,根本不值一提。第一晚去書房時,
她特意在面具上又蒙了層薄紗。蕭徹正坐在案前批閱公文,昏黃的燭光照在他側(cè)臉,
將下頜線的輪廓勾勒得愈發(fā)清晰。他穿著常服,墨色的綢緞長衫,領(lǐng)口松垮地敞開著,
露出一小塊結(jié)實(shí)的胸膛,與那日在醉仙樓見到的威嚴(yán)模樣,判若兩人。“開始吧。
” 他沒有抬頭,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沈硯秋在琴前坐下,
指尖落在琴弦上的瞬間,忽然有些猶豫。這雙手,曾跟著父親學(xué)過雕玉,
指尖本該沾滿玉粉的溫潤,如今卻要彈奏帶著恨意的曲調(diào)。她深吸一口氣,
將那些紛亂的念頭壓下去,《寒江雪》的旋律便如流水般傾瀉而出。琴音起時,
窗外恰好飄起了雪。雪花敲打著窗欞,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與琴音交織在一起,
竟生出幾分蕭瑟的意境。沈硯秋閉著眼,手指在琴弦上翻飛,
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父親在刑場上的模樣,母親哭紅的雙眼,還有那些在風(fēng)雪中消散的冤魂。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琴音里便多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悲愴。一曲終了,
書房里靜得能聽見燭火燃燒的噼啪聲。蕭徹終于放下了手中的狼毫,抬頭看向她,
目光落在她臉上的面具和薄紗上:“你的琴音,比在醉仙樓時,更冷了?!鄙虺幥锏椭^,
不敢看他的眼睛:“王爺說笑了,不過是些尋常曲調(diào)?!薄皩こG{(diào)?” 蕭徹輕笑一聲,
起身走到她面前。他比她高出一個頭還多,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身上的冷香撲面而來,
讓她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這琴音里的恨,連雪都蓋不住?!鄙虺幥锏男呐K猛地一縮,
像是被他看穿了心事。她攥緊了衣袖里的玉簪,指尖因?yàn)橛昧Χ喊祝骸靶∪瞬桓摇?/p>
”蕭徹卻忽然伸出手,指尖停在她面具邊緣,似乎想揭開那層薄紗。沈硯秋嚇得渾身僵硬,
幾乎要脫口而出 “不要”,可他的手指卻只是輕輕碰了碰,便收了回去?!疤鞗隽耍?/p>
彈琴時容易凍著手。” 他轉(zhuǎn)身走到墻角,拎起一個銀質(zhì)的暖爐,放在她手邊的琴案上,
“暖暖手吧?!迸癄t上雕刻著繁復(fù)的纏枝蓮紋,觸手溫?zé)?,暖意順著指尖一點(diǎn)點(diǎn)蔓延到心里。
沈硯秋愣住了,她沒想到,這個毀了她全家的男人,會對她說出這樣的話。
她看著暖爐里跳動的炭火,忽然覺得眼睛有些發(fā)澀?!岸嘀x王爺?!?她低聲道,
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跋氯グ?。” 蕭徹轉(zhuǎn)過身,重新坐回案前,拿起了狼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