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她?!?/p>
謝知微輕輕嘆息一聲,那嘆息在清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白霧,很快消散。
“昨日聽母親提及,她已被許配給了......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大人的長子?!彼D了頓,語氣里染上清晰的愁緒和無奈。
“那李公子......聽說性情頗為暴戾,房里的丫頭打死了不止一個。靜姝姐姐那般柔順的性子......母親說,她得知消息后,哭了整整三日,水米不進,可又能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終究是......身不由己。”
謝知微的話語輕柔,卻像帶著倒刺的鉤子,精準(zhǔn)地勾起了沈昭昨夜那強烈的保護欲和憤怒。
沈昭眉頭立刻擰緊:“竟有這種事?!那豈不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她爹娘怎么想的!”
“怎么想?”
謝知微唇角勾起一抹苦澀的弧度,帶著濃濃的嘲諷。
“自然是想著李大人位高權(quán)重,李家門楣顯赫,攀上這門親,于王家仕途大有裨益。至于靜姝姐姐的幸福......”她搖搖頭。
目光投向遠方枝頭怒放的紅梅,眼神空茫。
“在這家族榮辱、權(quán)勢利益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們這些閨閣女子,不過是棋盤上的一顆棋子,任人擺布罷了。有時想想,若能像這寒梅一般,凌霜傲雪,隨心而開,該有多好?可惜......”
她未盡的話語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充滿了對“身不由己”的控訴。
沈昭聽得心頭火起,又堵得發(fā)慌。
她握緊了拳頭,骨節(jié)捏得發(fā)白,恨恨道:“這些老頑固!為了權(quán)勢,連親生女兒都能賣!若我是靜姝,定要鬧他個天翻地覆,寧死不從!”
“寧死不從?”
謝知微終于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不再是空茫地望向遠方,而是像帶著實質(zhì)的重量,纏繞著沈昭,深深地、深深地凝視著她。
那雙沉靜的眸子里,翻涌著太多復(fù)雜的情緒——是深不見底的愁緒,是對命運的無力,是難以言說的渴望,還有一絲......試探。
清冷的眉宇間籠罩的愁云,在看向沈昭時,仿佛找到了唯一的寄托點。
“阿昭,”她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敲在沈昭的心上。
“若這‘身不由己’的枷鎖,也終有一日要套在我的脖子上呢?若我也要被迫......嫁與一個面目可憎、只知權(quán)勢傾軋之人呢?”她的目光緊緊鎖住沈昭的眼睛,不放過她一絲一毫的反應(yīng)。
“就像靜姝姐姐那樣,甚至......更糟。”
沈昭被她眼中那濃得化不開的哀愁和直白的試探刺得心口劇痛。
保護欲如同沸騰的巖漿,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她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低吼出聲:“不可能!我絕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在你身上!誰敢逼你,我沈昭第一個不答應(yīng)!管他什么太子王爺,我......”
她猛地頓住,對上謝知微那雙仿佛蘊藏著千言萬語、帶著一絲脆弱期盼的眸子,后面那些狠話卻莫名地卡在了喉嚨里。
沈昭看著謝知微清冷眉宇間那揮之不散的愁緒,看著那專注得近乎貪婪地纏繞著自己的目光,昨夜那股熟悉的、莫名的煩躁感再次洶涌地席卷而來,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
這煩躁里夾雜著強烈的憤怒,對那無形枷鎖的痛恨,對知微處境的揪心,還有一種......一種讓她更加心慌意亂的感覺——這份沉重的愁緒,似乎不僅僅是因為王靜姝,不僅僅是因為那該死的“身不由己”,它仿佛......與自己有著某種難以言喻的、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這種認(rèn)知讓她心亂如麻,仿佛一腳踏入了深不見底的迷霧。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無從說起,只能煩躁地抓了抓被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
目光下意識地避開了謝知微那過于灼人的視線,投向遠處一株開得如火如荼的紅梅,仿佛那花蕊中藏著能解答她心中所有困惑的答案。
白雪,紅梅,素衣的佳人。
本是清冷絕艷的畫面。
可沈昭的心,卻像被投入了滾燙的油鍋,在保護欲的沸騰與那份說不清、道不明、卻愈發(fā)強烈的煩躁煎熬中,翻騰不休。
————
梅林一別,那股混雜著憤怒、煩躁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憋悶感,并未隨著沈昭策馬狂奔而消散,反而像冬日的寒氣,絲絲縷縷地滲進了骨縫里。
謝知微最后那聲嘆息,眉宇間濃得化不開的愁緒,還有那句“身不由己”的控訴,如同烙印般刻在沈昭心頭。
她對著演武場的木樁狠狠發(fā)泄了幾日,槍風(fēng)凌厲得讓親兵都暗暗咂舌,卻始終揮不去那份沉甸甸的煩躁。
恰在此時,宮中的請柬送到了鎮(zhèn)北將軍府。
隆冬歲末,皇帝趙胤在麟德殿設(shè)宴,名為君臣同樂,共賀瑞雪豐年,實則是年關(guān)前一次不動聲色的朝堂勢力檢閱與安撫。沈家、謝家均在受邀之列......
赴宴前夜,蘇云容特意將沈昭喚到跟前,細(xì)細(xì)叮囑:“昭兒,宮中不比家里,規(guī)矩大。你雖習(xí)武,性子跳脫些,但在御前,務(wù)必謹(jǐn)言慎行,莫要失了臣下之禮?!彼粗畠河獠獏s猶帶稚氣的臉,眼中滿是慈愛與憂心。
沈昭撇撇嘴,有些不耐:“知道了娘,我又不是小孩子。不就是吃頓飯嘛,規(guī)矩我都懂。”
話雖如此,心里卻盤算著,不知知微會不會去?
赴宴當(dāng)日,她今日難得穿了正式的裙裝,一襲絳紫色繡纏枝蓮紋的錦緞襖裙,襯得她膚光勝雪,少了幾分平日的英氣勃發(fā),多了幾分屬于閨閣女子的明艷。
只是那挺直的脊背和習(xí)慣性微抿的唇角,依舊透著一股不容忽視的颯爽。
殿內(nèi),暖意融融。鎏金炭盆里炭火燒得正旺,驅(qū)散了殿外的凜冽寒氣。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舞姬水袖翩躚,舞姿曼妙。身著華服的宗室勛貴、文武重臣及其家眷們分列而坐,言笑晏晏,一派祥和。
皇帝趙胤端坐于御座之上,年過四旬,面容清癯,眼神溫和中透著深不可測的睿智。
皇帝膝下三子二女。太子趙凌,年十八,居長,乃中宮周皇后所出。
周皇后端坐于皇帝身側(cè),身著明黃鳳袍,儀態(tài)萬方,保養(yǎng)得宜的臉上帶著雍容的笑意,但笑不達眼底,不動聲色地掃視著下方。
次子趙珩,十六歲,生母早逝,養(yǎng)在德妃膝下,氣質(zhì)略顯陰郁,沉默寡言。
三子趙璟,年方十四,生母是頗為得寵的淑妃,眉眼間還帶著幾分少年的跳脫。
兩位公主年紀(jì)尚幼,由乳母陪著坐在偏席。
皇帝身著明黃常服,笑容和煦地舉杯:“諸位愛卿,今日暖爐小宴,君臣同樂,只敘情誼,不談國事,不必拘禮,盡興便好?!?/p>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大殿每個角落,帶著帝王特有的威儀。
“謝陛下!”殿內(nèi)眾人齊聲應(yīng)和,氣氛更加松快幾分。
沈昭隨父兄坐在武將勛貴一席,位置相對靠后。
她按捺著性子,目光卻像被無形的線牽引著,越過重重人影,精準(zhǔn)地落向了對面文官首席的方向。
謝知微來了。
她端坐在丞相謝廷遠身側(cè),一身繁復(fù)華美的宮裝,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襯得她肌膚勝雪,容色清絕。
烏發(fā)梳成高雅的凌云髻,簪著赤金點翠銜珠鳳釵,流蘇輕垂,搖曳生姿。
謝知微微微垂著眼瞼,姿態(tài)嫻雅端莊,仿佛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完美得無可挑剔。只是那過于挺直的背脊和緊抿的唇角,泄露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沈昭的心,在看到她的瞬間,便莫名地沉了一下。
那身華服,那繁復(fù)的妝容,將謝知微包裹得如同一個精美的祭品,讓她覺得無比刺眼。她寧愿看到梅林里那個披著素白斗篷、發(fā)間落著紅梅的知微。
太子趙凌,端坐于皇帝下首,一身杏黃四爪蟒袍,氣度雍容。他目光掃視全場,最終也定格在謝知微身上。
那目光帶著毫不掩飾的欣賞和一種志在必得的占有欲。周皇后,坐在皇帝身側(cè),儀態(tài)萬方,目光在太子與謝知微之間流轉(zhuǎn),帶著撮合之意。
宮宴過半,氣氛正酣。太子趙凌端著酒杯,在皇后周慕華贊許的目光下,離席起身,徑直朝著謝知微所在的席位走去。
沈昭握著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指關(guān)節(jié)瞬間繃得發(fā)白,杯中的瓊漿玉液微微晃蕩。
“謝相為國操勞,實乃社稷之幸?!壁w凌的聲音帶著刻意的溫和,臉上掛著無可挑剔的淺笑。
目光卻已落在謝知微身上,“謝小姐今日氣色甚佳,這身宮裝,更襯得人比花嬌。”
謝知微起身,微微屈膝行禮,動作優(yōu)雅標(biāo)準(zhǔn),無可挑剔?!疤拥钕轮囐潯!?/p>
她的聲音清泠悅耳,帶著疏離的客氣,面上帶著得體的淺笑,眼神卻平靜無波,如同深潭,“家父常言,殿下勤勉好學(xué),才識過人,臣女愧不敢當(dāng)?!?/p>
她應(yīng)對得體,滴水不漏,卻將話題巧妙地引回父親和太子身上,將自己摘了出來。
趙凌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晦暗,面上笑容不變:“謝小姐過謙了。久聞謝小姐琴棋書畫皆精,尤其一手丹青妙筆生花,改日若有閑暇,孤倒想請謝小姐品鑒幾幅孤新得的古畫?!?/p>
這已是相當(dāng)明顯的邀約信號。席間不少目光都投了過來,帶著探究和了然。周皇后在上首看著,唇邊笑意更深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