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眼，我回到了十八歲那間泛黃的教室。
后排男生正拿我當(dāng)賭注下注：“二十塊摸季微微一把，誰去？”哄笑聲中，
周廖懶洋洋起身：“好啊，去就去?！蔽议]上眼趴在桌上，聽著他熟悉的腳步聲靠近。
前世這一刻，懦弱的我只會發(fā)抖裝睡?？蛇@次，
當(dāng)那帶著煙味的手即將碰到我時——我猛地攥住他手腕，指甲幾乎掐進他皮肉里?！爸芰?，
”我盯著他錯愕的眼睛冷笑，“這二十塊留著，以后給你爸買骨灰盒。
”——我記得他那個爛賭鬼父親，明年就會被人打斷腿扔在臭水溝。
---眼皮像是被劣質(zhì)膠水狠狠黏住過，
每一次掀開都伴隨著干澀的刺痛和一種滯重的、不屬于少年人的疲憊。光線昏黃，
帶著塵埃特有的陳舊氣味，硬生生擠進視野。頭頂傳來風(fēng)扇徒勞的嗡鳴，
扇葉沉重地攪動著沉悶的空氣，
攪起一股混合著粉筆灰、廉價膠水、還有隱約汗味的、屬于教室的獨特氣息。
我茫然地轉(zhuǎn)動眼珠，視線落在自己撐在桌面上的手上。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
指關(guān)節(jié)還沒染上后來操勞的粗糙，皮膚覆蓋著一層屬于青春期的、緊致的薄光。
可這雙手……這雙手明明應(yīng)該布滿廚房油煙的痕跡，
應(yīng)該因為長年累月地敲擊鍵盤而指節(jié)僵硬，
應(yīng)該戴著那枚磨得發(fā)亮的廉價婚戒……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我猛地抬頭！
目光撞上一塊掛在黑板旁邊、漆皮斑駁的牌子。猩紅的數(shù)字，像淋漓的血跡，
刺得我眼球生疼：距離高考還有 98 天。九十八天？高考？喉嚨驟然發(fā)緊，
一股腥甜的鐵銹味涌了上來。我?guī)缀跏求@惶地環(huán)顧四周。斑駁脫落的墻皮，
露出里面灰黑的底色。木頭課桌坑坑洼洼，
上面刻滿了不同屆學(xué)生留下的、深淺不一的劃痕和模糊不清的名字縮寫。桌角，
幾張用透明膠帶反復(fù)修補過、卷了邊的數(shù)學(xué)試卷，上面刺目的紅叉，像一道道無聲的嘲諷。
這是我的位置。高中三年，我一直縮在靠窗這一列的倒數(shù)第二排，像個可有可無的幽靈。
窗外是熟悉的操場，遠處是那圈生著暗紅鐵銹的圍墻。
一切都和記憶中那個被刻意遺忘的角落嚴絲合縫地重疊。不是夢。不是幻覺。
一個荒謬又冰冷的念頭，裹挾著前世無數(shù)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積累下來的絕望，
狠狠砸進我的意識深處——我回來了?；氐搅诉@十八歲，這間散發(fā)著腐朽氣味的破舊教室，
回到了這……令人作嘔的、我人生噩夢正式開幕的起點。
就在這巨大的、幾乎要將我溺斃的眩暈感中，后排角落里，
壓低的、帶著某種下流亢奮的議論聲，像冰冷的毒蛇，悄無聲息地鉆進我的耳朵?！啊?，
真敢賭？就季微微那豆芽菜？”“嘁，二十塊摸一把，值?。∥米釉傩∫彩侨?！”“就是，
看她那副慫樣，摸了估計屁都不敢放一個，白撿的便宜！”“哈哈，張強，
你他媽精蟲上腦了吧？二十塊摸個手？虧你想得出來！”“嘿嘿，摸手？老子加五塊，
敢不敢碰別的地方？”一陣壓抑又充滿惡意的哄笑爆發(fā)出來，
像一群鬣狗在角落里興奮地磨著牙。那些聲音，
混雜著青春期男生變聲期的沙啞和刻意的粗魯，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淬了毒的針，
精準地刺向我早已千瘡百孔的神經(jīng)末梢。季微微。
他們口中那個可以隨意估價、可以隨意“摸一把”的物件，是我。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前世那種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羞恥和恐懼，如同冰冷沉重的潮水，
瞬間沒頂而來。我?guī)缀跄芨杏X到皮膚下每一個毛孔都在尖叫著緊縮。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酸腐的氣味直沖喉頭。我死死咬住下唇，牙齒深陷進柔軟的唇肉里，嘗到一絲淡淡的腥咸。
指尖控制不住地顫抖，指甲深深摳進掌心，試圖用這尖銳的疼痛，
來對抗那幾乎要將我靈魂撕碎的屈辱和……那深不見底的、對重蹈覆轍的恐懼。不能回頭。
不能讓他們看到我臉上的任何表情。懦弱、驚恐、哪怕一絲絲的在意，
都只會成為這群鬣狗撕咬得更加興奮的催化劑。“媽的，光說不練假把式！二十塊，誰去？
張強，你起的頭，你去？”那個叫李威的聲音帶著慫恿和看戲的興奮。
短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我能想象張強那張油滑的臉上此刻的猶豫和算計。然后，
一個懶洋洋的、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卻又無比清晰的聲線，像一把淬了冰的薄刃，
輕松劃破了短暫的僵持，也徹底刺穿了我最后一絲僥幸?！昂冒。ゾ腿??！笔侵芰巍?/p>
那個名字，連同他那副永遠帶著點居高臨下施舍意味的腔調(diào)，像一道帶著倒刺的閃電，
狠狠劈進我的腦海。前世無數(shù)個夜晚，這聲音都如同跗骨之蛆，
在我記憶的黑暗角落里反復(fù)回響，提醒著我的卑怯和愚蠢。腳步聲。不緊不慢，
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篤定和戲謔，在安靜的教室里顯得格外刺耳。噠、噠、噠……每一步，
都精準地踩在我驟然加速的心跳上，
雙眼、用虛假的沉睡來逃避一切、身體卻抖得像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枯葉的“季微微”的脊背上。
來了。那帶著淡淡劣質(zhì)煙草味的氣息，混雜著運動后汗水的酸味，
像一團無形的、令人作嘔的霧，率先籠罩過來。前世那個瞬間的、深入骨髓的恐懼感，
排山倒海般涌來，幾乎要碾碎我重生的意志。我猛地閉上眼。幾乎是身體的本能，
一種深植于前世靈魂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趴下，蜷縮，用課桌的邊界筑起一道脆弱的壁壘，
像一只遇到危險只會把頭埋進沙子的鴕鳥。冰冷的桌面貼著我的臉頰，那點微不足道的涼意，
瞬間被皮膚下奔涌的灼熱血流吞噬。耳朵里嗡嗡作響，是血液瘋狂沖撞血管的聲音，
淹沒了窗外模糊的蟬鳴，淹沒了頭頂風(fēng)扇的嗡鳴，只剩下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沉重的腳步聲。
——咚、咚、咚。像死神的鼓點，敲打在我瀕臨碎裂的神經(jīng)上。
前世那個懦弱到塵埃里的季微微，就是在這里徹底死去的。不，她沒有死，
她只是把自己蜷縮起來，任由那骯臟的手落在頭發(fā)上、肩膀上，
任由那惡意的笑聲像鞭子一樣抽打她的靈魂。她以為裝睡就能躲過，
以為沉默就能換來息事寧人。結(jié)果呢？那二十塊錢成了她高中時代無法擺脫的標(biāo)簽，
成了周廖他們酒足飯飽后的最佳笑料，成了壓垮她本就搖搖欲墜自尊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的退縮，換來的不是憐憫，是變本加厲的羞辱，
是“季慫慫”這個伴隨了她整個青春乃至延續(xù)到職場的、帶著濃重性暗示的侮辱性外號！
懦弱？退縮？指甲在掌心摳得更深了，尖銳的刺痛感如此清晰。不！心底深處，
一個被壓抑了太久太久、早已被前世的失敗和卑微磨平了棱角的聲音，
驟然爆發(fā)出撕裂般的咆哮。那聲音滾燙，帶著巖漿噴發(fā)般的灼熱和毀滅一切的決絕！憑什么？
！憑什么重來一次，我還要像條蛆蟲一樣，趴在這里，等著被他們肆意踐踏？！
等著被那只帶著煙臭味的手玷污？！那只屬于周廖的手，
帶著他指尖特有的、長期夾著廉價香煙留下的淡淡焦黃，
帶著一種令人作嘔的、仿佛理所當(dāng)然的隨意，正朝我的后頸落下來。動作不快，
帶著一種刻意的、供人觀賞的緩慢，像是在享受獵物臨死前的顫抖。
前世那冰冷的、帶著黏膩汗意的觸感，仿佛已經(jīng)提前烙印在了我的皮膚上，
激起了生理性的強烈痙攣。就是現(xiàn)在！
在那帶著煙味的手指即將觸碰到我皮膚的前一剎那——積蓄在身體里的所有力量，
前世累積的所有屈辱和憤怒，如同被點燃引信的炸藥，轟然爆發(fā)！
趴伏的身體像一張驟然拉滿的強弓，猛地彈起！我的左手，快如閃電，
帶著一股不顧一切的狠勁，精準地向上、向后反扣！“啪！”一聲清晰到刺耳的皮肉撞擊聲，
在驟然死寂下來的教室里炸開。我的五指，像五根冰冷的鐵鉗，
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地箍住了周廖的手腕！指甲的尖端，在巨大的力量下，
瞬間刺破了他手腕上那層薄薄的皮膚，清晰地陷了進去！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教室里所有的竊竊私語、所有的哄笑、所有的喧囂，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瞬間掐斷，
只剩下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靜。幾十道目光，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愕，
齊刷刷地聚焦在我和周廖交疊的手腕上。我甚至能聽到后排有人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
周廖臉上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精彩。那點慣有的、帶著施舍意味的懶洋洋笑意，
像劣質(zhì)的墻皮一樣，瞬間從他臉上剝落得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
是一種純粹的、被冒犯的錯愕，緊接著是迅速涌上來的、被當(dāng)眾忤逆的暴怒。
他那雙總是帶著點漫不經(jīng)心輕蔑的眼睛，此刻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我，
瞳孔深處燃燒著不可置信和被羞辱的火焰。他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罵，
卻一時被這完全超出預(yù)期的劇變噎得發(fā)不出聲音。手腕上傳來的力道在急劇增強，
他在本能地、憤怒地試圖掙脫。但我沒有松手。
身體里奔涌的、屬于前世那個被生活壓垮的成年人的力量，
混合著此刻這具年輕身體里爆發(fā)出的、孤注一擲的狠勁，死死地壓制著他。
我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過度用力而泛白，清晰地凸起，像嶙峋的巖石。指甲陷進他皮肉里的深度，
恐怕已經(jīng)見了血。我抬起頭，目光像兩把剛剛淬煉出爐的、還冒著寒氣的匕首，
直直地刺進他那雙被怒火燒紅的眼睛里。周圍是死寂的真空，
無數(shù)道驚疑、探究、幸災(zāi)樂禍的目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扎在我的后背上。但我全然不顧。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志，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交握的手腕上，
凝聚在即將出口的那句話上。前世那些被刻意遺忘的、關(guān)于周廖的碎片，
在這一刻被洶涌的恨意瞬間串聯(lián)起來——某個喝得爛醉的深夜，
他對著電話歇斯底里地咆哮：“老東西又欠了賭債！被人堵在城東那個臭水溝邊上，
腿都他媽打折了！操！別管他！讓他死！” 電話那頭是誰的聲音已經(jīng)模糊，
但那“臭水溝”、“腿打折”的詞語，像淬毒的釘子，深深釘進了記憶深處。
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扯開一個冰冷的弧度，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快意。我用盡全身力氣，
讓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鋼釘，清晰、冰冷、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毒詛咒，
狠狠砸向他錯愕而暴怒的臉：“周廖，” 聲音不大，卻像冰錐劃過玻璃，
刺耳地穿透了凝固的空氣，“這二十塊……”我故意停頓了一瞬，
目光掃過他因用力掙扎而漲紅的臉，掃過他手腕上被我指甲掐出的、開始滲血的月牙形傷口，
然后，一字一頓，清晰地吐出：“留著?！薄耙院蠼o你爸——”“買、骨、灰、盒。
”最后四個字，如同四記重錘，帶著毀滅性的力量，狠狠砸下！“嗡——！
”整個教室像是被投入了一顆震撼彈，短暫的死寂后，
瞬間被一片難以置信的抽氣聲和壓抑不住的驚呼所淹沒！“我操！” “她說什么？！
” “骨灰盒？！周廖他爸？” “季微微瘋了吧？！
”無數(shù)道目光在我和周廖之間瘋狂地來回掃射，
震驚、茫然、幸災(zāi)樂禍、難以置信……各種情緒交織成一張巨大的網(wǎng)。周廖臉上的血色，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凈！那張總是帶著點玩世不恭、仿佛掌控一切的臉上，
第一次出現(xiàn)了徹底的、無法掩飾的驚駭和……一絲深入骨髓的恐慌！他瞪圓的眼睛里，
暴怒的火焰瞬間被一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懼所取代。
他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精準無比的惡毒詛咒徹底打懵了，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眼神，
不再是看一個可以隨意欺凌的弱者的眼神，
而是像看到了某種……洞悉了他最不堪秘密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他手腕上掙扎的力道，
在那一瞬間，詭異地泄掉了大半。就是現(xiàn)在！我猛地一甩手，用盡全身力氣，
將他的手臂狠狠摜開！“啪！” 又是一聲脆響。周廖猝不及防，被帶得一個趔趄，
狼狽地撞在旁邊張強的課桌上，發(fā)出一陣稀里嘩啦書本落地的聲響。我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一眼都沒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發(fā)出沉悶的巨響，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喉嚨口那股翻涌的鐵銹味越來越濃，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到了頭頂，又在下一秒急速退去，
留下冰冷的虛脫感。指尖因為剛才的爆發(fā)而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
指甲縫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不屬于我的、溫?zé)岬酿つ伕?。逃！離開這里！立刻！馬上！
我猛地轉(zhuǎn)身，動作快得帶起一陣風(fēng)，撞得椅子腿在地上刮擦出刺耳的銳響。
眼前的世界有點發(fā)花，那些凝固在驚愕表情上的面孔，那些張大的嘴巴和瞪圓的眼睛，
都像蒙上了一層晃動的水霧，扭曲變形。
我撞開擋在過道邊、還傻愣愣沒反應(yīng)過來的一個男生，肩膀撞得生疼，
但這點疼痛此刻微不足道。我像一顆出膛的炮彈，或者說，更像一只被滾燙烙鐵燙傷的野獸，
憑著本能，朝著教室門口的方向，跌跌撞撞地沖了過去！背后，死寂被徹底打破。“操！
季微微！你他媽給我站??！
” 周廖那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帶著驚怒和一絲不易察覺顫抖的咆哮終于炸響，
充滿了氣急敗壞的意味。“攔住她！媽的！” 張強尖銳的幫腔緊隨其后?！傲胃纾?/p>
她……”紛亂的腳步聲、桌椅被猛烈撞開的哐當(dāng)聲、還有更多嘈雜的驚呼議論聲，
如同洶涌的潮水，猛地從身后追撲過來，帶著要將我重新拖回那個窒息漩渦的惡意。不能停！
停下就是萬劫不復(fù)！我咬著牙，舌尖嘗到了更濃的血腥味，那是剛才咬破嘴唇的傷口在肆虐。
肺葉像破舊的風(fēng)箱般劇烈抽動，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痛。視線邊緣開始發(fā)黑，
但教室那扇刷著劣質(zhì)綠漆、下半截布滿腳印的木門，就在前方！近了！更近了！
我用盡最后一絲力氣，猛地撞開那扇虛掩的、沉甸甸的門！“哐當(dāng)——！
”巨大的聲響震得門框簌簌落灰。外面走廊的光線，帶著午后特有的慵懶和塵埃，
瞬間涌了進來，刺得我眼睛生疼。但我毫不停留，一頭扎進那片相對空曠的空間。身后，
周廖暴怒的吼聲和張強尖銳的叫罵被暫時甩開了一段距離，
但依舊如同跗骨之蛆般緊追不舍：“季微微！你他媽找死！”“有種別跑！”我沒有回頭。
一步也不敢停。腳下的劣質(zhì)塑膠地板仿佛帶著黏性，每一次抬腿都沉重?zé)o比。
我朝著樓梯口的方向，用盡全身的力氣奔跑。風(fēng)灌進耳朵，呼呼作響，蓋過了身后的一切，
也蓋過了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得嚇人的喘息。沖下樓梯，一層、兩層……腳步踉蹌，
好幾次差點踏空滾下去。沖出教學(xué)樓側(cè)門，午后白得晃眼的陽光如同實質(zhì)的針，
狠狠刺在臉上、身上。操場。空曠的操場就在前方。
胃里那股翻騰了許久的、混合著鐵銹腥氣和劇烈情緒的洪流，再也壓制不住。喉嚨猛地一緊，
一股無法抗拒的酸腐灼熱感瘋狂上涌。
“嘔——我猛地撲倒在操場邊緣那圈粗糙的、帶著夏日余溫的水泥看臺臺階上，
再也控制不住，劇烈地嘔吐起來。胃里空蕩蕩的，吐出來的只有灼燒的胃液和苦澀的膽汁，
火辣辣地灼燒著食道和喉嚨。身體劇烈地痙攣，冷汗瞬間浸透了薄薄的校服襯衫，
黏膩冰冷地貼在背上。視野里天旋地轉(zhuǎn)，
只剩下水泥臺階粗糙的紋理和一小灘刺目的、散發(fā)著酸臭味的污漬。生理上的痛苦排山倒海，
幾乎要抽干我所有的力氣。但在這劇烈的嘔吐和眩暈中，一種奇異的、冰冷的清醒感，
卻像沉入湖底的石頭，緩緩地沉淀下來。結(jié)束了。那個瞬間，過去了。
我用手背狠狠擦掉嘴角殘留的污物，動作粗魯?shù)媒踝耘?。指尖碰到臉頰，一片冰涼濕滑，
不知道是冷汗還是別的什么。我抬起頭，目光越過空曠得有些刺眼的操場，
越過那些在遠處球場上奔跑跳躍的模糊身影，死死地釘在操場盡頭。那里，
是學(xué)校那扇高大、沉重、銹跡斑斑的黑色鐵藝大門。巨大的鐵條扭曲纏繞成冰冷堅硬的柵欄，
頂端是尖銳的矛尖，在午后熾烈的陽光下，閃爍著拒人千里的、金屬特有的寒光。那扇門，
曾經(jīng)是我高中三年壓抑生活的具象，是禁錮，是樊籠。可此刻，它靜靜地矗立在那里，
被陽光勾勒出清晰的輪廓，卻像一張通往未知的、沉默的邀請函。離開這里。必須離開。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堅定，帶著玉石俱焚般的決絕，
深深地烙印在每一次心跳之上。轉(zhuǎn)學(xué)。無論付出什么代價，無論要去哪里，哪怕是地獄，
也比留在這個腐爛發(fā)臭、每一寸空氣都浸透了周廖和他那群爪牙惡意的泥潭要好！
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灼烤著皮膚，卻驅(qū)不散骨縫里滲出的寒意。
我撐在粗糙水泥臺階上的手，微微蜷縮了一下，指尖無意識地劃過校服褲子側(cè)面的口袋。
一個極其微小的、堅硬的突起感，隔著薄薄的布料，硌了一下我的指腹。什么東西？
———嘔吐帶來的劇烈痙攣終于平息，只剩下胃部深處隱隱的抽搐和喉嚨里火燒火燎的苦澀。
我撐著粗糙冰冷的水泥臺階，慢慢直起身。汗水浸濕的校服襯衫貼在背上，
被操場吹來的風(fēng)一激，涼颼颼的，激起一片細小的戰(zhàn)栗。
遠處球場上奔跑跳躍的身影模糊不清，喧囂聲被風(fēng)撕扯成碎片，
傳到這里只剩下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那扇巨大的、銹跡斑斑的黑色鐵藝大門，
在熾烈的陽光下，沉默而固執(zhí)地矗立著，像一道冰冷堅硬的界碑，
清晰地劃分著兩個世界——門內(nèi)是窒息的地獄，門外是渺茫卻必須抓住的希望。必須離開。
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般清晰、堅硬，如同淬火的鋼釘，深深楔入我的骨髓。我抬手，
用還算干凈的校服袖子內(nèi)側(cè)，狠狠抹了一把臉，擦掉嘴角殘留的污漬和臉上冰涼的濕痕。
指尖掠過臉頰，觸碰到一點細小的刺痛，是剛才撲倒時被水泥臺階蹭破的油皮。
這點微不足道的疼痛，反而帶來一絲奇異的清醒。站起身，雙腿還有些發(fā)軟，
但我強迫自己挺直了脊背。目光最后掃了一眼教學(xué)樓的方向，三樓靠西的那個窗口，
正是我剛剛逃出來的教室。那里仿佛還殘留著周廖暴怒的咆哮和張強尖銳的叫罵，
像無形的毒氣，絲絲縷縷地彌漫過來。我猛地轉(zhuǎn)回頭，不再看。繞著操場邊緣，
專挑著樹蔭和人少的地方走。午休時間還沒結(jié)束，校園里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不多，
但每一個投向我的目光都像帶著無形的探針。他們或許看到了我從教學(xué)樓里狼狽地沖出來，
或許聽到了剛才教室里那短暫的死寂和隨后的喧囂。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
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幸災(zāi)樂禍。我垂下眼瞼，加快腳步，只想盡快消失。
通往學(xué)校側(cè)后門的小路，掩映在幾棵高大的梧桐樹下，陽光被濃密的枝葉篩成細碎的光斑，
落在地上，晃晃悠悠。這條路偏僻，平時少有人走，是前世我偶爾想避開人群時的選擇。
腳下是松軟的泥土和零星的落葉，踩上去幾乎沒有聲音。
梧桐葉特有的、帶著點塵土氣的干燥味道鉆進鼻腔，沖淡了喉嚨里殘留的苦澀。心跳，
在遠離了教學(xué)樓的喧囂后，終于不再擂鼓般撞擊耳膜，漸漸沉緩下來，但每一次搏動，
都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冰冷的余悸。
側(cè)后門是兩扇刷著綠漆、比正門小得多、也破舊得多的鐵柵欄門。門上的鎖是老式的掛鎖，
鎖鏈銹跡斑斑，但此刻，鎖是虛掛著的——這是負責(zé)看管側(cè)門的老孫頭的“習(xí)慣”，
午休時他總愛溜去食堂后廚蹭點熱乎的。前世膽小如鼠的我，從不敢利用這點空隙。
我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冰冷粗糙、帶著鐵銹味的柵欄。用力一推。
“吱——嘎——”刺耳干澀的摩擦聲在寂靜的小路上響起，驚飛了旁邊樹叢里一只麻雀。
鐵門沉重地被我推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沒有絲毫猶豫，我側(cè)身擠了出去。
門外是一條狹窄的、堆滿廢棄建材和雜物的巷子。
陽光被兩旁高聳的居民樓切割成狹窄的光帶，
空氣里混雜著灰塵、垃圾和某種食物腐爛的酸餿氣。巷子盡頭，是車水馬龍的街道，
城市的噪音像渾濁的潮水般隱隱傳來。終于，出來了。
我靠在冰冷的、貼著“通下水道”和“辦證”小廣告的磚墻上，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
緊繃到幾乎要斷裂的神經(jīng)，在這一刻才敢稍稍松懈一絲縫隙。后背的校服早已被冷汗浸透，
緊緊黏在皮膚上，被巷子里陰涼的風(fēng)一吹，透骨的寒意順著脊椎往上爬。巷口對面，
是一家油膩膩的小面館。門口支著褪色的遮陽棚，塑料桌椅油膩發(fā)亮。
巨大的、沾滿油污的玻璃窗后面，影影綽綽坐著幾個穿著附近工廠制服的男人，
埋頭吸溜著面條。我需要回家。那個同樣令人窒息，但此刻至少能提供短暫庇護的“家”。
我需要一個地方，一個絕對安靜、無人打擾的角落，去梳理這荒謬的重生，
去消化那刻骨的恨意，去謀劃……離開的路。
攥了攥口袋里的鑰匙——那串唯一屬于我的、帶著輕微銹跡的鋁制鑰匙，
指尖感受到金屬的冰涼和堅硬。我低下頭，快步穿過巷口，匯入街道上混雜的人流車流。
###推開那扇刷著廉價藍漆、邊緣已經(jīng)斑駁脫落的鐵門時，
一股混合著廉價消毒水、陳舊家具和隔夜飯菜的、熟悉到令人窒息的氣息撲面而來。
“回來了？”一個沒什么溫度的女聲從廚房方向傳來，伴隨著嘩啦啦的水聲?！班?。
”我低低應(yīng)了一聲，彎腰換鞋。玄關(guān)狹窄，光線昏暗，地上散亂地放著幾雙尺碼不一的鞋子，
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腳臭味。這味道，連同這狹窄逼仄的空間，
瞬間將我從重生帶來的巨大沖擊和短暫的“自由”中，狠狠地拖拽回冰冷的現(xiàn)實。
“飯在鍋里，自己熱熱。”聲音的主人——我的母親季紅梅，
端著一個洗好的塑料菜筐從廚房探出半個身子。她穿著洗得發(fā)白的碎花家居服，
腰間圍著同樣油膩的圍裙。四十多歲的年紀，眼角眉梢卻刻滿了生活重壓留下的深刻紋路，
眼神里透著一種被生活磨礪后的麻木和不易察覺的疲憊。她隨意地掃了我一眼，
那目光像掃過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家具，沒有任何多余的詢問?！爸懒?。
”我換上那雙鞋底薄得快磨穿的塑料拖鞋，發(fā)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徑直穿過小小的、堆滿雜物的客廳，走向?qū)儆谖业哪莻€角落。這個家很小，
兩室一廳的老式單元房，墻壁發(fā)黃，天花板角落洇著可疑的水漬。
客廳里塞著一張笨重的舊沙發(fā)，上面搭著顏色俗氣的針織蓋巾，
一張玻璃茶幾上堆滿了藥瓶、遙控器、吃剩的零食包裝袋。
唯一的光源是頭頂一盞光線昏黃的白熾燈。我的“房間”，
其實只是陽臺用木板和布簾勉強隔出來的一個不足四平米的空間。一張窄小的折疊床，
一張搖搖晃晃、桌腿用磚頭墊著的舊書桌，上面堆滿了課本和試卷，
還有一個蒙著灰塵的舊臺燈。布簾是洗得發(fā)白的藍色碎花布，擋不住客廳的燈光，
更擋不住任何聲音?？諝饫飶浡覊m和舊布料的味道。這就是我的世界。前世和今生，
都未曾改變。我反手拉上那道聊勝于無的布簾，
隔絕了客廳的光線和母親在廚房里弄出的鍋碗瓢盆聲。狹小的空間瞬間變得更加壓抑，
像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盒子。身體深處那股強行壓下的疲憊和虛脫感，如同退潮后裸露的礁石，
猛地翻涌上來。我?guī)缀跏敲摿Φ氐谀菑埜轮ㄗ黜懙恼郫B床上，后背靠著冰冷堅硬的墻壁，
才勉強支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閉上眼，腦海里卻像炸開了鍋。破敗的教室，
頭頂嗡鳴的風(fēng)扇，
空氣里劣質(zhì)粉筆灰和汗水的味道……后排男生們壓低的、帶著下流亢奮的議論聲，
像冰冷的毒蛇再次鉆進耳朵：“二十塊摸一把……值啊……看她那慫樣……”然后，
是那個懶洋洋的、帶著施舍和篤定的聲音：“好啊，去就去。
”腳步聲……噠、噠、噠……帶著煙味的手……我猛地睜開眼！心臟在胸腔里狂跳，
仿佛要掙脫束縛。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掌心里似乎還殘留著用力掐進周廖皮肉時的那種觸感——皮膚的韌度，肌肉的緊繃，
還有……指甲陷入時那一點溫?zé)岬酿つ仭约埃?dāng)我抬起頭，
盯著他那雙被錯愕和暴怒充斥的眼睛，一字一句說出那句話時，他臉上血色瞬間褪盡的驚駭，
和眼底深處那抹被精準戳中最痛處的、深入骨髓的恐懼！
“留著……以后給你爸……買骨灰盒。”那句話，像淬了劇毒的冰凌，
帶著前世積累的所有恨意和今生孤注一擲的狠絕，狠狠扎了出去！他聽到了。他聽懂了。